正文 雪梔子(3 / 3)

但是,即使家庭美滿,生活幸福,但當年那段在雪山裏的遭遇卻時時刻刻地壓在他的心頭,絲毫都不能忘記。在離開雪山的時候,他以為時間久了就可以將那段回憶淡忘,她是雪女,是妖怪,和妖怪的約定,又何必要遵守呢?

他以為他可以忘記的,但恰恰相反,痛苦、悔恨和內疚困擾著他,家裏的生活越是幸福,他就越是頻繁地想起當年的那件事來。

沒有人能替他分擔,所有人隻知道他從雪山中找回了雪梔子,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對雪女曾承諾過,不管怎樣都不可以對任何人說出他曾遇到她的事,甚至連最親近的人他都不敢告訴,隻能獨自承受。這些不能忘卻的經曆愈加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令他痛苦萬分。

終於,在很久之後的一個夜晚,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枕邊的妻子心疼地安慰他,問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對不起,這件事……我不能說。”

他還記得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眼中的悲傷和失望,那一刻,他自己的心也是疼痛的。是啊,十幾載的夫妻,早就約定好了要執手偕老,相濡以沫,如果他對她有所隱瞞的話,又怎樣去繼續執手走完這接下來的半生呢?

終於,他將當年事和盤托出。

當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如釋重負地深深吐了口氣,這些年來壓在他心頭的沉重的負擔終於暫時卸下了。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在聽他說完之後,她眼中的悲傷卻更加深沉了。那樣悲哀的眼眸,如同兩汪湖泊,令他不敢凝視,仿佛隻要看一眼就會沉入其中,再也無法上來一樣。

他看著那個人熟悉的容顏漸漸幻化成陌生的模樣,接著變得再度熟悉——那是另一種熟悉,是他十幾年前在雪山中所遇的女子的模樣。

那種觸目驚心的熟悉。

她穿著白色的和服,皮膚如雪一樣白,那是一種晦澀而沒有任何光彩的顏色,仿佛在一瞬間喪失了所有的生氣。

“當年你答應過我不把遇見我的事告訴任何人的,現在,你背棄了承諾。”

她的同她的眼神一樣冰冷,在那冰冷之下卻又隱藏著深不見底的悲傷。說完這最後的一句話,她就如一團雪般融化了。

從那天起,他就意識混沌,臥病不起。那一年,雪繪十六歲,

一年後,十七歲的雪繪同他當年一樣,為了尋找雪梔子而走入了雪山。

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個圓,仿佛是終點,其實卻又是起點,輪回。

(九)

“你的父親之所以病重不起,是因為你的母親在因為失望和憤恨而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他的魂魄,封在了這裏,作為他再次背棄承諾的懲罰。”

眼前所見的一切是在太過匪夷所思,令十幾歲的少年一時間難以接受。

“那、那我的母親……”

梔子伸手一指:“看到那塊封著你父親的冰了嗎?”

雪繪抬頭再次望去,微弱的天光下,隻見那塊玲瓏剔透的冰泛著奇異的光芒,柔和的線條也仿佛清晰起來。再一細看,竟隱隱好似一個女子的麵龐。

正是雪繪母親的模樣。

“雪女一旦被所愛的人背叛,心灰意冷之際會化雪為冰,用身體將那個人的魂魄冰封,帶回他們相遇的雪山。”

此刻的雪繪已不能言語,他走到那塊冰跟前,輕輕撫摸著它冰涼的表麵。透明的冰體內部,父親的容顏是那樣清晰,依稀還是年輕時的模樣,俊朗的眉眼,似乎還微微含著笑容。

隨著雪繪手指的撫摸,那塊冰忽然開裂,碎裂一地。其中的男子的身影漸漸模糊,如霧一般盤桓著,那些碎落在地的冰塊忽然飛舞了起來,化作漫天白雪,同那黑色的霧氣糾纏交疊,最終消失在夜空之中,靜謐無聲。

雪繪的心裏是那麼難過,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抬起頭來,望著天,漆黑的天空裏,唯有星辰閃爍。

梔子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實你父親的命,在十幾年前就應該留在雪山中了,多活了十幾年,已經算是十分幸運。如今他和你母親一起去了,或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吧。”

“我母親她……真的是雪女?”

梔子笑了笑:“如果是雪女,你會怎麼樣?會因為她是一個妖怪而厭惡她、害怕她?”頓了頓,她說,“和我一樣的妖怪。“

雪繪看著梔子。其實在來之前他就聽過雪女的傳說,但也隻當它是個傳說而已,但在她出現在麵前的一刹那,他就已經明白自己遇到了什麼。但他並不怕,他決定遵守承諾,跟她是不是雪女其實也沒有關係。

最重要的是,他不認為妖怪與人有什麼不同,都是天地之間的存在,為什麼一定要劃分出一個所謂的界限來?

梔子看著他的眼睛,笑了:“我知道你的心裏是怎樣想的了。”

第一次,她遇到這樣一個特殊的孩子。

第一次,當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她會在他的眼睛裏看到清風,還有星辰。

第一次,她想要將一個人類的男子擁入懷裏,而不是將他冰封在冰壁之中。

然而,這一次,注定還沒有開始,就要結束。

(十)

雪繪又做了一個夢。

亦虛亦實的夢境中,他躺在潔白的雪地中,卻並不覺得冰冷。雪花飛舞,又如花瓣唯美漫天。一朵純白的梔子花,悠悠地,漂落在他的唇上。

那樣柔軟的感覺,那樣帶著幽幽涼意的芬芳,在他的唇上如蜻蜓點水般的一下,又霎時隨風而去了。

雪繪醒來,看到自己還是在那個山洞裏,篝火已經全滅了,天也已經大亮。梔子並不在,他想起昨夜看到的一切,往山洞內部走去,沒走幾步就已經沒有了前路——昨夜所走的道路找不到了,這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山洞,根本沒有通向更裏麵的道路。

胸口的位置,那微涼的感覺已經不見。雪繪想,雪梔子已經被她拿走了吧。這樣也好,他原本是為了給父親治病而進山尋找雪梔子的,如今……也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想起那個身穿白色和服的女子,她白得幾乎透明的皮膚,還有她身上幽幽的暗香。這一切都仿佛離他很近,卻又是那樣遠。他呼喊著她的名字,一聲聲回蕩在空曠的山林裏,震得冷杉上的積雪都簌簌而落,回應他的,卻隻有自己回聲。

梔子,梔子,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雪梔子,正是他們兩個人名字的結合。

雪繪等了三天,梔子始終沒有回來,也再不曾出現。他背起簡單的行囊,向雪山外走去,他想履行對她的承諾,將她帶離這個冰冷的地方。他刻意走得很慢很慢,希望她能看到他的腳印,能趕上她。然而,她始終都沒有出現。

在初見她的地方,他頓住了腳步,望著天空,視線忽然變得模糊。他知道,她或許再也不會出現了。

天陰著,卻並不灰暗,反倒是一種能夠沁入心底的深藍。

雪繪伸出手,一片雪花飄落在他的掌心,很快融化。緊接著,更多的雪飄落下來,大雪紛飛,霎時間將雪繪走來的那一串腳印覆蓋,仿佛那裏什麼也不曾有過。

尾聲

雪女,是最殘忍的妖怪,也是最癡情的妖怪。

她們一旦愛上一個男子,就會為他不惜付出一切,乃至性命。但如果她們被所愛之人背叛,就會和他一起墜入死亡的深淵。其實,雪女其實並非一定要人帶才能走出雪山,這隻是她考驗人類男子的一種方法。她會愛上她所遇到的第一個男子,會將雪梔子給他,讓下立下諾言。但其間,她又不斷地給他背棄諾言的機會,以此考驗他。

雪繪的父親沒有經受住這種考驗,他帶著雪梔子獨自離去。但他不知道的是,雪梔子其實就是雪女的精魄。他以為他擺脫了雪女,救活了心愛的女子,卻不知道她在他回來的前一刻剛剛病重身亡。他將那朵來之不易的花喂病床上的人服了下去,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雪女的精魄通過那朵雪梔子渡到了那具剛剛失去生機的軀殼中,又以另一種形式複活——原先的身體,雪女的靈魂。

雪女以這種方式完成了她的報複,在他的身邊,以一個相同的模樣卻有著不同靈魂的人生活下去,他的枕邊人。

這些年來,她在他的身邊,愛他,卻也恨他。她想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卻又對此抱有懷疑。他始終忘不了當年在雪山中發生的事,但卻不能說出來,她以一個妻子的身份循序誘導,終於,他說出了那件事。

他給了他的妻子以坦誠,卻給了雪女以背叛。但他始終都想不到的是,身邊的妻子,就是當年的雪女。

梔子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和她相依為命自小一起在雪山中長大的雪子要隨著一個背叛過她的人離去,甘願為他付出十幾年的青春,最後煙消雲散。如今,她明白了。如果愛上一個人,即使愛上的那一刻隻是瞬間,也會成為永遠。

雪繪啊……那個有著澄澈眼眸的孩子,那個為了父親甘願進入雪山身涉險境的孩子,那個原本有機會帶著雪梔子獨自離去卻終究選擇遵守諾言的孩子,她隻看一眼,就再也無法忘記。

雪繪不會知道,瘦弱的他在進入雪山的第三天,見到梔子的時候,其實已經在寒冷中死亡。接下來的所聞所見,不過是魂魄的遊離,而他自己卻毫無知覺。

雪梔子,世間的奇花,可以肉白骨,活死人。

雪梔子,雪女的精魄,一旦被人服下,雪女就會煙消雲散。

他進入雪山的時候,瀕臨死亡,他離開雪山的時候,已獲重生。

雪繪或許永遠也不知道梔子究竟去了哪裏,但他知道,那朵晶瑩潔白的花,將永遠綻放在他的心裏。

他將等待,等待與她的再一次相遇。

即使這次相遇,要耗盡他此生的光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