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聲鼎沸,賓客滿堂。
蓋頭下的她在喜娘的牽引下輕移蓮步,視線中隻有自己的鞋尖。珍珠錦緞,團繡百合,大紅的色彩漫進心底,讓她覺得窒息。
一步,兩步……她在心裏默算著距離,手指緩緩握緊。
忽然,她疾速撞向了八仙桌的桌角!
變生肘腋,周圍驚叫之聲不絕於耳。她靠著桌子緩緩滑落,恍惚間,隻覺得身子輕盈如紙鳶一般,額角上有溫熱的液體汩汩而出,將視線朦朧成一片赤紅。
大紅的蓋頭下,她的眼睛緩緩閉上。
但願這一睡,再也不會醒來。
{涉江采芙蓉}
素手輕執湖筆,蘸著胭脂,一點一點,對著鏡子在額角處勾勒出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珍兒,這胭脂是哪家的?比上次的細膩許多。”涉蓉放下筆,端詳著額角的蝴蝶,問。
“回大少奶奶的話,這是法國貨呢。”
“法國貨?”涉蓉回頭,看著身後侍立的侍女珍兒,“近來不是抵製洋貨嗎,如何買得到法國貨?”
珍兒沉默半晌,終於說:“是二少爺托我給您的,他本不讓我說出來,怕招致閑言。”
二少爺……默念著這個三個字,涉蓉的眼前浮現出那個笑容溫婉的男子,晏笙。
初入晏家時,她隻聞晏笙其名,未見其人。那一日春光無限好,她去花園散步,看到那個身穿長衫的男子躬身為花朵除著雜草,不由頓住了腳步。感到身後佇立良久的她,他回過身對她淺笑,溫潤如玉,黯淡了春光。
心,就那樣莫名地顫了一下。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後來,他知道她患有頭痛之疾,就時常送些鎮痛的西藥過來。或許因為他與她同樣愛憐花朵,或許因為他對她的照顧,又或許隻是因為那淡然一笑,她便對他生出了些許莫名的好感。
然而,始終隻是那樣遙遙相望而已。
因為他是留洋回國的二少爺晏笙,而她是他的大嫂,晏家大少奶奶,江涉蓉。
女子的手輕撫著那個以胭脂繪成的蝴蝶,視線落在虛空處的某一點,漸漸迷離。
江涉蓉,如今本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的。
涉蓉母親早亡,父親又染上了賭錢的惡習,將本就單薄的家底漸漸敗空。那一天,他居然說要將她嫁給晏家大少爺,晏黎。
人盡皆知,晏黎患有肺癆,已是命不久矣,因此一直沒有成親。曾經那麼疼愛她的父親,竟為了錢財要將她嫁給一個瀕死之人!
而那時,她的心裏也早已有了所愛之人,馮子顏。
與晏黎拜天地的時候,她將頭撞到了桌角上,血流如注。
那一撞,是斷絕生念的一舉。寧願死,她都不願嫁給那樣一個人,關在這深宅大院中一輩子!
然而,或許是上蒼憐憫,或許是天意弄人,她竟沒有如願死去。時至深夜,額角上的劇痛使她從昏迷中醒來,她用手輕摸,竟摸了滿手香灰,混合著凝固的鮮血,奇異的粘膩。
晏家人竟然沒有給她用藥,任她自生自滅啊……
本已萬念俱灰一心求死的女子,心底裏,忽然就生出了憤恨和不甘。她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要死?該死的,是他們!
她轉過頭,看著身畔早已沉沉入睡的男子,強烈的恨意瞬間滋生出來,如海藻般在黑暗中瘋狂蔓延,吞噬了她的理智。
她的手,緩緩地,掐上了他的脖頸。
{蘭澤多芳草}
“大少奶奶,後門有人想見你。”珍兒輕聲稟告。
這麼晚了,又是在後門,來找她的應該隻有父親了吧。涉蓉輕歎一聲,隨手拿起毛巾將額上的蝴蝶擦掉,往外走去。
額角處,暗紅的疤痕顯露出來,如同魔鬼的烙印,觸目驚心。
屋外,冷月如霜,帶著薄薄的涼意。
父親……這個稱呼,曾經日夜呼喚,仿佛已經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然而,在他要將她強嫁入晏家後,這個稱呼就如同那個人一樣,瞬間破裂,將她的心徹底掩埋。
繞過回廊就到了後門,門口的燈籠一如既往地亮著,柔和的橘色光芒透過夜靄傳來。涉蓉走到門口,發覺值夜的人竟然不在,也沒有見到有人等候,不由心生奇怪。
“吱呀——”,猶豫片刻,她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木門。
寒風湧進的同時,一道黑色的人影從門縫中閃入。她心頭一跳,欲驚呼時,卻已發不出聲音。
那人的唇覆在她的唇上,溫暖的,洶湧的,如潮水一般的,湮沒了她的聲線。
她掙紮著,想推開他,他卻將她抱得更緊,緊得仿佛想把她嵌在胸膛,還原成他心尖上的那根肋骨。他的臉在暗處,她看不清他的麵容,隻依稀聞得到他身上的清香,如同芙蓉在月下幽幽綻放。
這樣的味道,隻屬於他,子顏,她的馮子顏!
她的心裏如同被微風吹皺的一池春水,蕩起層層漣漪。她欲喚他的名字,卻聽見有腳步聲自園內傳來,由遠及近,漸漸清晰。他立刻放開她,閃身到門外。她躲在暗處,屏息凝聽,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幸,腳步聲在一個拐彎之後漸漸遠去了。
她暗自鬆了口氣,就在這時,他又進了來。朦朧的光線照亮了他的麵容,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視線中有橘色的光影閃爍。
是他,真的是他……他回來找她了!
自一年前起,她便完全失去了他的消息。成親後,她名義上雖是晏家的大少奶奶,但事實上與一個囚徒相差無幾。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看管才逐漸放鬆。
許久沒見,他比以前消瘦了許多,眉目間透著淡淡的疲倦。
“子顏。”她的喉頭哽咽著,輕喚他的名字,雖隻是簡單的兩個字,卻仿佛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無需再問他這一年來到底經受了什麼,無需再說什麼久別重逢的話,她所有的牽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眷戀,都包含其中。
她相信,他會懂。
“涉蓉,我帶你走。”沉默片刻,他說出了第一句話。
他的話語繚繞在她的耳畔,沁入她的心間。仿佛一縷陽光透進黑暗的房間,重新燃起了她對生活的希望。
這一年多來,她並不是沒有機會逃跑,而是她怕自己離開之後,他就再也找不到她,自此參商永隔。她忍受了別人的蔑視和欺侮,在這如墳塚般死氣沉沉的深宅大院中苟延殘喘了一年之多,正是為了等他!
如今,他終於來了。他說,他要帶她走。
月光下,有細小的流霜飛舞,仿佛那些漸漸褪色的曾經,迷離了她的雙眼。
{采之欲遺誰}
次日早飯時,夫人在飯桌上似是無意地說:“昨夜月色不錯,涉蓉出去賞月了嗎?”
涉蓉拿筷子的手忽然一顫,臉色頓時蒼白,不知該如何作答。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一觸即發。
正在此時,卻有一個聲音自飯桌彼端響起:“大嫂,你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太好,莫非是昨夜去祠堂祭奠大哥的時候受了涼?”
說的話,正是晏笙。
此話一出,暗濤洶湧的氣氛頓時發生了變化。夫人眼中雖仍有質疑之色,口氣卻緩和起來:“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去祠堂幹什麼?”
涉蓉低眉說道:“涉蓉思念夫君,無法入眠,所以……”
“好了好了,別說這些套話。”夫人打斷她的話,“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不僅是個嫠婦,更是我晏家的大少奶奶。就算你不要顏麵,晏家的臉總是要的。”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涉蓉一眼,轉身離開。
“哎喲,祠堂在後門附近,這深更半夜的,二少爺能撞見涉蓉,還真是有緣呢。”三夫人嬌滴滴的聲音響起,如一根刺般直直刺入她的心底。
晏笙附在三夫人的耳邊,輕聲說道:“三娘就別再埋汰我了,要是讓娘知道我因為去那種地方而晚歸,定是饒不了我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從後門進呢。”三夫人掩口竊笑,“男人嘛,去那種地方很正常,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當年老爺不也是這樣與我相識的。”
“三娘說的是。”晏笙笑著答應,視線卻落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感受到他的目光,涉蓉對他報以感激一笑,卻又很快垂下眼簾。
不知夫人如何知道了昨夜的事,剛才若不是他,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昨天夜裏,她根本不曾碰到過他,方才他又為何要幫她解圍呢?
或許,隻是為了保全家族的名聲吧……
大夫人說得不錯,她是晏家的大少奶奶,亦是一個嫠婦。她的丈夫晏黎,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故去。
成親的那一夜,當她的雙手掐在他脖頸上的時候,卻發覺在那冰涼的皮膚下,他的頸動脈已經停止了跳動。
他早就已經死了,而她,竟在一個死人旁邊沉睡了許久!
她失聲尖叫起來,立刻有人破門而出。夫人隨後趕到,撲在晏黎的屍身上痛哭流涕,又指著涉蓉厲聲斥罵,罵她是個災星,克死了她的兒子。
晏家給晏黎成親,本是要衝喜的,誰知新郎卻死在了洞房花燭之夜。
涉蓉過門不到一天,就成了嫠婦。克夫的傳言漸起,眾人都以為夫人會將涉蓉趕出晏家,誰知她卻隻是對她說了一句話:“好好守著吧。”
守身如玉。在晏家這樣的世家大族裏,對名節看得甚至比命還要重要,夫人的一句話,就決定了她今後的一生——為那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守身如玉。
而即使夫人不說,她亦是會守著的。隻不過,卻是為了另一個人,一個她從多年前就愛著的人,一個身上有著淡淡芙蓉香的男子。
她會一直等著他,不管他身在何方,不管他是生是死。直到他的出現,或是,她生命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