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過了三天。
第三天的夜晚,她將自己平日佩戴的一副翡翠手鐲放到珍兒枕邊,然而帶著早已收拾好的細軟,在夜色的掩蓋下悄然離開。
夜晚如墨一般漆黑,她的眼裏,卻是一片光明。
{所思在遠道}
一年後,蘇州。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身穿黑色西裝的男子坐在雅間內抽著煙,與一同而來的人說笑,眼中卻流露出些許倦意。這次來蘇州本是談一筆生意的,誰知對方熱情萬分,非邀請他來看把酒作樂,無奈隻能相陪。
他的目光閑散地掠過樓下,卻忽然頓住了。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一襲純白織錦暗花旗袍襯得身姿玲瓏嫵媚,在那一片豔麗的脂粉中間,就像一朵靜靜綻放的蓮花。
穿過人群,他來到她的麵前。
“大嫂。”
沒有料到他會忽然出現,女子吃了一驚,起身欲離開,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她的額上繪了一隻緋色的蝴蝶,縈繞鼻尖的是脂粉香,有一種妖異的美。
“你怎麼在這裏?”他問,身子微微顫抖。
男子正是晏笙,而眼前的女子,就是他一年前逃離晏家的大嫂,江涉蓉。
一年了,她一走毫無音訊,卻不曾想到竟讓他在這裏碰到了她。
“請讓開,我還有事情。”她緩緩說道,禮貌而又冰冷。一旁的老板娘立即迎上來,討好地笑:“這位少爺,我們如煙樓的漂亮姑娘可多著呢……”
“不必了。”男子頭也不回,指尖夾著一疊鈔票,“我就要她。”
推開雕花門,撲麵而來的是淡雅的馨香。屋子正中有個水缸,缸中種著幾枝蓮花,亭亭淨植,不蔓不枝,他的腦海中忽然湧現出《愛蓮說》中的句子。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就像眼前的女子。
他還沒有問她何以淪落至此,她的淚水卻忽地湧出,滴落在一片荷葉上,顫顫巍巍地晃動,最後凝聚成一滴晶瑩的水珠。
三年前的那一夜,她帶著希望逃離晏家,以為前方是康莊大道,誰知等待著她的,卻是萬丈深淵。
在逃亡的路上,馮子顏的真實麵目漸漸暴露出來。他早已不是當年的他了,他不再疼她,不再憐她,稍有不如意就對她拳打腳踢。
就是在那時,她發現他居然早已染上了大煙癮。
在她打算逃離他的時候,她卻被捆住手腳堵住嘴,扔進馬車裏顛簸了一天一夜。被放出來的時候,滿眼俱是不堪入目的奢華與頹靡。
直到那時她才明白,他回來找她,佯裝癡心不改要帶她離開晏家的目的,竟是為了將她賣到妓館!
曾經所信仰的,所期待的,甚至用生命堅持的所有,瞬間崩塌。
“後來,我又被轉賣了幾次,最終流落到這裏。”她走近他,輕佻地玩弄著他的領帶,“那麼,晏少爺,你想怎麼樣?”
男子聲音不大,每一個字卻如雷霆萬鈞,直可裂金石。
“帶你回去。”
{還顧望舊鄉}
坐在車裏,窗外的景色飛快地掠過,風撩起她的發絲,額角的蝴蝶已被洗掉,露出那個疤痕。
注意到一旁的晏笙正在看自己,涉蓉卻沒有掩住那個疤痕:“很醜吧。”
那樣猙獰而醜陋的疤痕,印刻在她的臉上,永遠無法躲避,永遠無法抹去,鎖住她的一生。
晏笙一愣,卻見她莞爾一笑,轉了話題:“你看那片荷花,真美。”
映入眼簾的是延綿的荷塘,碧波之上蓮葉接天,其中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如碧空裏的繁星。如此柔和而淡雅的芬芳,仿佛那個人身上的味道,徘徊在記憶的最邊緣。
記得兒時,她家附近也有一片這樣的荷塘,每到荷花盛開的時候,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赤腳劃著一葉小舟穿梭其中,采蓮花,剝蓮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她將采到的蓮子拿到集市上去賣,賺錢以補貼家用。記得有一次忽然天降暴雨,她沒帶蓑衣,卻又舍不得這一堆蓮子,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渾身被淋得濕透。
就在這時,雨驟停了。
她抬起頭,這才發現原來是一把雨傘伸到了她的頭頂,替她遮住了雨。而那撐傘的人,卻站在了雨中。
雨絲如簾,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容顏,隻能依稀判斷出那是個瘦高的男子。空氣中有淡淡的芬芳,如芙蓉一般,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的心頭驟然一跳,不敢再看他,轉身跑開時,兩頰如同潔白的雛菊點染了一抹水紅,蔓延到了脖根。
就是從那一刻起,她莫名地戀上了他,一個曾在雨中邂逅過的男子。雖未看清他的容顏,她卻清楚地記得他身上的味道,獨一無二。
她每天尋尋覓覓,終於再次遇見了他。當那樣的芬芳沁入心底的同時,她在心中暗暗決定,這一生,她的心,她的人,都非他莫屬。
他,就是她曾以為能托付終身的人,馮子顏。
那時的世界,遠沒有現在這樣複雜。父親沒有強嫁她,子顏沒有出賣她,她曾天真地以為,這就是她今後一生的路。
而今,身世浮沉,如雨打萍。
晏笙替她贖了身,說要帶她回去,而她又能回到哪裏去?自父親染上了賭錢的惡習後,房子典當給了別人,他們隻能寄身在破敗的茅草屋裏。而晏家,亦隻是一個繁華的牢籠。
天下之大,卻沒有一個地方是她的家。
{長路漫浩浩}
一路顛簸,幾經輾轉,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進了大堂,觸目是一片壓抑的黑和白。老夫人的照片擺放在大堂正中央,前麵的供桌上有香燭和一些水果。
晏笙輕聲說:“娘在一年前病故了。”
涉蓉沒有說話,默默敬了香,拜了三拜。
“我以為你很恨她,她以前對你……”晏笙沒有說下去。
“我不恨任何人。”她的臉色平靜如水,“除了……”
“除了他?”
涉蓉淡然一笑,微微搖頭。她知道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她不恨他,往事已經如煙散去,這樣的恨毫無意義。
她不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恨這樣軟弱的自己,這樣執迷的自己,這樣愛著他的自己。
即使到了如今,她依然無法忘記那個下著暴雨的夏日。傘下的她狼狽而羞怯,撐傘的男子為她在雨中創造了一片晴天,淡淡的清香縈繞鼻尖。
與其說她最初是愛上他,不如說是愛上了他的味道。
回到晏家後,涉蓉依然住在她曾經住過的房屋中,隻是如今的身份已經不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少爺的客人,江小姐。
轉眼間,回到晏家已經一月有餘。再也不用早起給誰請安,也不用對誰逢場作戲強作笑顏,日子淡然如水卻安逸閑適。老爺故去得早,晏笙已成為當家之人,每天忙於生意,卻依然時常抽出時間來看她,隨意閑聊,品茗談笑。
那天,他難得有一天空閑,便約她出去遊玩,直到日暮方才歸來。回來時,走到她所居住的小院門口,眼前的一切簡直令她以為這是在夢境中。
僅一天的時間,院子東側那麵普通的青磚牆已變成了一麵花牆。牆體中部有許多鏤空的部分,均用泥土填滿,載種上了各種花卉。花牆的附近點燃了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天上的繁星,耀得滿牆花朵呈現出迷離的異彩。
“喜歡嗎?”男子的聲音響起在耳畔。
她一時竟癡了,不知如何回答。花牆的中心放置著一個水缸,裏麵有幾枝蓮花,水缸的樣子跟她在蘇州所栽種蓮花的那個一模一樣。
“這蓮花……”
“就是你栽種的那盆,前些日子我特意讓人去蘇州取了回來,悉心照料,隻為今天給你個驚喜。”晏笙笑著,眼裏竟有孩子般的得意。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情愫漸漸浮現,如煙,似霧,像夏日裏荷花的初綻。
“涉蓉。”他不再喚她大嫂,他喚她,涉蓉,“和我在一起吧。”
她心頭一顫,卻故作輕鬆地一笑:“我們現在不就在一起嗎?”
“不隻是現在,”他看著她,目光灼灼,“我是說,一輩子。”
一輩子……她的心底響起荒涼的歎息。當初,那個人也給她承諾過一輩子,而一輩子又有多遠?仿佛是滄海桑田,又仿佛隻是一個瞬間。
“涉蓉,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吧。”他重複道。
“可是我……”她的貝齒咬著下唇,“我曾嫁給了你大哥。”
她曾嫁給的不是一個瀕死之人,而是,一個死人。
他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些什麼,卻終是緘了口。其實當初在成親前幾天,他的大哥晏黎就已經病故了。晏夫人怕涉蓉父親悔婚,傳出去壞了家族的聲譽,便隱瞞下了這個消息。
如何讓她知道,成親那天,代替大哥與她拜堂的,正是他啊……
燭火飄搖,他的影子在花牆上晃動,如同她的心。她聽到他的聲音,輕柔和緩,卻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力量。
“活人做什麼,憑什麼要由死人來決定?”
{同心而離居}
如水般瀲灩的紅色再次彌漫在晏宅,看著那樣熟悉的場景,涉蓉竟有片刻的恍惚,仿佛這些年來的經曆一切隻是一場夢。
以為已經到達終點,夢醒後,卻發現又回到了原點。
下人們都暗自議論紛紛,感歎晏笙竟要迎娶一個曾是他大嫂又淪落風塵的女子,但卻沒有人敢違背他的意願,籌備工作依然緊張有序地進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