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憂傷以終老(3 / 3)

夜色微涼,涉蓉獨自一人在園中漫步,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後門附近。

依然是門上的兩盞燈籠,依然是那樣溫暖的橘紅色光芒,而曾經在燈下的人,如今卻不知身在何方。

推開後門,麵前是空曠的長街,清冷寂靜,門外牆角處睡著一個流浪漢,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臭味。

涉蓉輕歎一聲,取出些零錢放在他的身旁,怕風吹走,又用石子壓住。

這細微的響動卻驚醒了流浪漢,在這冷清的街邊,又如何睡得安穩。他看到了身旁的錢,立即連連磕頭,用沙啞的聲音道謝:“謝謝夫人,謝謝夫人!”

涉蓉忙去扶他,就在這時,微弱的光線下,她看清了他的臉。

這個流浪漢,竟然是馮子顏!

仿佛觸電一般,她立即鬆開了手。而馮子顏也顯然認出了她,愣了片刻後轉身撒腿就跑,連地上的錢都沒有拿。

在蘇州時,她曾無數次想象過他們重逢時的情景,卻沒料到竟讓她在這裏遇見了他,而他竟成了這般模樣。

她寧靜的心緒被打亂,索性繼續漫步,想回家看看。

所謂的“家”,其實隻不過是一間破舊的茅草屋,推開門,揚塵嗆得她連連咳嗽。牆角裏,她看到了那個蜷縮著的人,馮子顏。

“你跟著我幹什麼?”他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大聲喊道,卻難掩心虛。

“我跟著你?我記得,這裏似乎是我的家。”涉蓉笑得輕蔑,“我爹呢?”

“死了……他欠別人的錢還不上,被活活打死了!”

仿如一擊悶錘敲在心裏,涉蓉一顫,幾乎站立不穩。父親,死了……

嫁入晏家後,好賭的父親就時常來向她要錢,當年的她隻顧著和心愛的人遠走高飛,卻沒有想到沒了經濟來源的父親會怎樣。雖然他曾做過種種令她深惡痛絕的事,但他依然是她的血肉至親。

如今,連這唯一的親人,也沒了。

“你……你可需要錢?”

脫口而出的時候,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她以為自己會質問他,會痛罵他,誰知脫口而出的,卻是這句話。

馮子顏顯然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愣了片刻,忽然大笑起來:“你可知道如今我變成這樣,被鴉片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都是拜誰所賜嗎?”

“晏家,都是晏家!”不待她說話,他忽然吼了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在你嫁入晏家前幾天,我被人強行灌入了大量的鴉片水,雖然僥幸撿回了一條命,卻再也無法擺脫毒魔的糾纏。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幕後操縱的,正是晏家大夫人!”

夜涼如水,月光透過破爛的屋頂流瀉到身上,一片冰涼。

屋外暗處有人影輕晃,她心頭一驚,急忙向他示意噤聲,自從她剛才出來後,就一直有人尾隨著她。然而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一般,自顧自地說著,像一頭發狂的野獸。

“聽說你要嫁給晏笙了,你可真是命好,二少奶奶。”他的眼中半是譏諷,半是悲涼。

“你以為隻憑我一個人就能把你賣到蘇州?”馮子顏冷笑一聲,“你定然已經告訴晏笙是我將你賣掉,以他的性格,一定早就殺了我,我還能活到今天?除非……”

他的一字一句像毒蛇瘋狂噬咬,帶著刻骨的恨意,她的心,就那樣一點點沉了下去。

除非,他就是幕後主使。

{憂傷以終老}

幾天後,婚禮如期舉行。

一切儀式完成之後已是深夜,洞房裏,他挑起她的蓋頭。她聽到他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涉蓉,涉蓉……一聲聲,碎在搖晃的燭影裏。

她的額角沒有繪上蝴蝶,麵容在他的眼前顯露無遺,他將唇印上了那個疤痕。她感到有灼熱的液體滴在額上,抬眸一看,他的眼中竟有盈盈波光。

她倒來合歡酒,與他一同飲下,一滴不剩。

酒是解憂靈丹,亦是穿腸毒藥,而這一杯酒,就是所有愛恨的終結。

——他的酒杯壁上,她早已塗抹了毒藥。

與馮子顏偶遇後的第二天,她欲再去找他問個究竟時,卻見他躺在破舊的茅屋中,身中數刀,已氣絕多時。

她原本並不完全相信馮子顏所說,但他的死足以證明一切——知道她與他曾見過麵的,隻有那一夜跟著她的那個人。那人跟隨著她出後門,然後一直尾隨著她,顯然是晏家的人。

當初將她賣掉的人,竟然是晏笙啊……先將她置之絕境,然後如同救世主一般出現,給予她光明和希望,輕而易舉地俘獲了她的心。而她就這樣被一再欺騙,在愛與恨交織起來的網中掙紮。

但現在,這一切終將了結。

“涉蓉,這杯酒,是我今生喝過的最醇美的酒。”他的手指流連在她的臉頰上,目光迷離起來,“其實,當初在後門吻你的,不是他,而是我……”

那一夜是他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夜,他終於有機會擁她入懷;卻也是最痛苦的一夜,他親手將她推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身邊,將她推向了萬丈深淵。

他並不在意她的相貌,然而她額上的疤痕卻冰冷地橫亙在那裏,時刻提醒著那樣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個看不見的壁壘,將她和他隔絕開來。

那一夜,中間的腳步聲是他故意命人做出的,這樣他才有機會閃身而出,第二次進去的,就成了原先躲在門外暗處的馮子顏。

他千方百計地找到了已然落魄不堪的馮子顏,答應給他一大筆錢,讓他按照自己的計劃回去找她,然後帶著她離開,去不遠處的鄉下。在那裏,他早已安排好了房子和下人,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他知道她與馮子顏曾經相愛,亦痛恨這樣卑鄙的自己,然而,他無法控製他對她的愛。那樣壓抑許久的愛忽然爆發,如同野火一般,隻一星,就燎遍了他心底的整個荒原。

他被愛情蒙蔽了雙眼,喪失了理智。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馮子顏竟然染上了鴉片煙。為了金錢,他將她帶去蘇州,賣到了妓館!

那時的他不知馮子顏已將涉蓉賣掉,隻當他將她藏於某個地方,這才沒有殺他,屢屢忍氣吞聲接受他的要挾,給他錢財和鴉片,卻始終沒有得到她的下落。

直到那天,他去蘇州談生意時與她偶遇,這才明白了一切。

盡管表麵上仍維持著淡然自若的神色,但那一刻,心中的恨意已快將他侵蝕殆盡,他下定決心一定會讓馮子顏生不如死!

然而,涉蓉卻說,她不恨他。

即使被他背叛,被他出賣,經曆了這麼多苦難的她依然說,她不恨他,甚至,她仍舊是愛著他的。

就是這樣雲淡風輕的四個字,保住了馮子顏的命。

“涉蓉,離開以後,找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地過後半生吧……”他的聲音很輕,落在她的耳裏卻如雷電轟鳴。這樣遺言一般的話,讓她心頭一驚。

“我在法國學的是醫藥學,酒裏有什麼東西我一聞便知。”他笑著,嘴角已有血絲沁出,“你的心不在我這裏,那麼唯一能讓你將我銘記一生的辦法,就是死在你的手上。”

一旁的女子早已委頓在地,淚流滿麵,大紅的嫁衣在地上鋪展開來,仿佛一隻折翼的蝶。

“你不必自責,其實我早已身患絕症,所剩時日不多,遺書也早已寫好,是我因無法忍受病痛折磨而自殺,與你沒有半點關係。”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開始咳起血來,“涉蓉,你可知道多年以前,我就已經愛上你了……”

回想起來,多年前那個命運轉折的日子,也不過是極普通的一天。

下著暴雨的夏日,雨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孩,蓮花的香。

就是那一瞬間怦然心動,他將傘撐在了她的頭頂,自己卻站在了雨中。

然而,他與她空有緣,卻無分,在那次邂逅之後的第二天就是他去法國的日子。身在異國他鄉數年,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午夜夢回,記憶裏全都是她的身影。

後來,他學成歸國,她卻即將成為他的大嫂。

他不知道,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天,他愛上她的同時,她也已經將他刻在了心底。

她不知道,她一直愛著的那個人,那個身上有著芙蓉般清香的男子,其實不是馮子顏,而是晏笙。

——曾經的某一個夜晚,馮子顏因家境貧寒溜進晏家盜竊,順手牽羊竊走了一塊熏香。隻因那朦朧的,似曾相識的味道,便令她,錯愛一生。

“涉蓉……你記著,活人做什麼,不要由死人來決定……”他笑著,氣若遊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晏笙!”她喚著他的名字,想喚醒那個已經閉上雙眼的人,而他卻永遠地睡去了。

旁邊的桌上放著一張還沒來得及看的當天報紙,一行大字標題分外醒目:“鴉片癮發作不堪忍受痛苦,流浪漢自殘數刀而亡。”

她不知道,那夜尾隨她的人,是他因擔心她的安危而派去保護她的暗衛。

地麵上,他的鮮血染紅了他身畔方圓,同她的嫁衣一樣鮮豔。

她執起筆,在鮮血中浸潤後,對著鏡子,緩緩地在額角上描繪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尾聲}

夏風習習,蓮花盛開,身著素色衣衫的女子緩緩走進了荷塘。青絲飛揚,她的額角處繪著一隻血色的蝴蝶,仿佛展翅欲飛一般。

蓮葉亭亭如蓋,荷花的幽香縈繞在身旁,那樣近,又那樣遠,恍惚間看到那個多年前的夏天,雨中男子模糊的臉。

她一步一步往裏走著,碧水漸漸漫過了她的腰,胸,和頸……

她的眼睛緩緩閉上,臉頰浮現一抹微笑,如綻放的荷花,寧靜地沉睡下去。

這一睡,再也不會醒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