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人日記》中,假如從一個“迫害狂”患者的角度來看,魯迅對其所作的能充分表現這一患者的特征規定是極少的,“我”無名無姓,沒有病因解釋,沒有病史說明,所生活的環境和時代也有極寬的範圍。而另一方麵,魯迅又極為精細傳神地把握“迫害狂”這類患者的共同特征。這說明,“我”作為一個具體存在並不重要,魯迅對於狂人的選擇並不在於這個狂人是誰,而是因為選擇狂人符合於魯迅的藝術設置和藝術表述,假如小說中的“我”是一個一般的人,那麼魯迅就無法在其身上表述“多疑”的這一意識。從小說的實際情況來看,“我”這一狂人所表現出來的病狀是“迫害狂”一類的共同特征。實際上,“我”隻是一個承載物。一方麵,“我”承載著狂人所共有的病狀,以達到小說所要求的藝術真實的要求,另一方麵,更重要的是“我”的病狀在某一層次上與作家所要表述的東西相吻合。而在具體的文本創作之中,作家不可能直裸裸地把自己的東西強加給作品中的人物,相反隻能是遵從所選擇的人物性格特點和發展規律,融入自己的東西。由於藝術選擇加上藝術家的藝術表述能力,魯迅的《狂人日記》一方麵極為真實地描述了“迫害狂”的征狀言行,但另一方麵又極為巧妙地昭示小說並不是要表現“迫害狂”的征狀,而是要表述狂人所承載的合乎狂人身份其實是作者自己的東西。也即魯迅之所以選擇狂人是因為狂人有顯著的“多疑”特征,它暗合著魯迅“多疑”意識的內核表述。所以魯迅選擇了狂人來承載“多疑”這一意識,作者著重要表現的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我”所承載的意識“多疑”。可以說這一部小說是一部以狂人所承載的“多疑”並依據這一意識的某種特征展開的小說。片段精讀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裏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隻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麵,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妙語擷萃
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