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鳳,你不看見我這樣忙?”他短短地說,便抬起頭來。看見她的眼裏閃著淚光,他馬上心軟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來,關心地問道:“你受了什麼委屈嗎?不要難過。”他真想丟開麵前的原稿紙,帶著她到花園裏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馬上又想起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周報社的鬥爭,便改變了主意說:“你忍耐一下,過兩天我們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給你幫忙。我明天會找你,現在你讓我安安靜靜地做事情。”他說完,放下她的手,看見她還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陣感情衝動,連自己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他忽然捧住她的臉,輕輕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對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埋下頭,拿起筆繼續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還怦怦地跳動,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吻她。
鳴鳳不說一句話,她癡呆地站在那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候想些什麼,又有什麼樣的感覺。她輕輕地摩撫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地念著:“再過兩天……”
這時外麵起了吹哨聲,覺慧又抬起頭催促鳴鳳:“快去,二少爺來了。”
鳴鳳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她的臉色馬上變了。她的嘴唇微微動著,但是並沒有說出什麼。她的非常溫柔而略帶憂鬱的眼光留戀地看了他幾眼,忽然她的眼睛一閃,眼淚流了下來,她的口裏迸出了一聲:“三少爺。”聲音異常淒慘。覺慧驚奇地抬起頭來看,隻看見她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
“女人的心理真古怪,”他歎息地自語道,過後又埋下頭寫字。
覺民走進房裏,第一句話就問:“剛才鳴鳳來過嗎?”“嗯,”覺慧過了半晌才簡單地答道。他依舊在寫字,並不看覺民。
“她一點也不像丫頭,又聰明,又漂亮,還認得字。可惜得很!……”覺民自語似地歎息道。
“你說什麼?你可惜什麼?”覺慧放下筆,吃驚地問。
“你還不曉得?鳴鳳就要嫁了。”
“鳴鳳要嫁了!哪個說的?我不相信!她這樣年輕!”
“爺爺把她送給馮樂山做姨太太了。”
“馮樂山?我不相信!他不是孔教會裏的重要分子嗎?他六十歲了,還討小老婆?”
“你忘記了去年他們幾個人發表梨園榜,點小旦薛月秋做狀元,被高師的方繼舜在《學生潮》上麵痛罵了一頓?他們那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橫豎他們是本省的紳士,名流。明天就是他接人的日子。我真替鳴鳳可惜。她今年才十七歲!”
“我怎麼早不曉得?……哦,我明明聽見過這樣的消息,怎麼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覺慧大聲說,他馬上站起來,一直往外麵走,一麵拚命抓自己的頭發,他的全身顫抖得厲害。
“明天!”“嫁!”“做姨太太!”“馮樂山!”這些字像許多根皮鞭接連地打著覺慧的頭,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門去,耳邊頓時起了一陣悲慘的叫聲。突然他發見在他的麵前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靜,好像一切生物全死滅了。在這茫茫天地間他究竟走向什麼地方去?”他徘徊著。他抓自己的頭發,打自己的胸膛,這都不能夠使他的心安靜。一個思想開始來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剛才到他這裏來,是抱了垂死的痛苦來向他求救。她因為相信他的愛,又因為愛他,所以跑到他這裏來要求他遵守他的諾言,要求他保護她,要求他把她從馮樂山的手裏救出來。然而他究竟給了她什麼呢?他一點也沒有給。幫助,同情,憐憫,他一點也沒有給。他甚至不肯聽她的哀訴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個老頭子的懷抱裏,她會哀哀地哭著她的被摧殘的青春,同時她還會詛咒那個騙去她的純潔的少女的愛而又把她送進虎口的人。這個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夠忍受。
去,他必須到她那裏去,去為他自己贖罪。
他走到仆婢室的門前,輕輕地推開了門。屋裏漆黑。他輕輕地喚了兩聲“鳴鳳”,沒有人答應。難道她就上床睡了?他不能夠進去把她喚起來,因為在那裏還睡著幾個女傭。他回到屋裏,卻不能夠安靜地坐下來,馬上又走出去。他又走到仆婢室的門前,把門輕輕地推開,隻聽見屋裏的鼾聲。他走進花園,黑暗中在梅林裏走了好一陣,他大聲喚:“鳴鳳”,聽不見一聲回答。他的頭幾次碰到梅樹枝上,臉上出了血,他也不曾感到痛。最後他絕望地走回到自己的房裏,他看見屋子開始在他的四周轉動起來……其實這時候他所尋找的她並不在仆婢室,卻在花園裏麵。鳴鳳從覺慧的房裏出來,她知道這一次真正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她並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而且她相信這時候他依舊像從前那樣地愛她。她的嘴唇還熱,這是他剛才吻過的;她的手還熱,這是他剛才捏過的。這證明了他的愛,然而同時又說明她就要失掉他的愛到那個可怕的老頭子那裏去了。她永遠不能夠再看見他了。以後的長久的歲月隻是無終局的苦刑。這無愛的人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她終於下了決心了。
她不回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花園裏走去。她一路上摸索著,費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發光,水麵上時時有魚的唼喋聲。她茫然地立在那裏,回想著許許多多的往事。他跟她的關係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腦子裏重現。她漸漸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朧地顯露出來,變得非常可愛,而同時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這一切分開了。世界是這樣靜。人們都睡了。然而他們都活著。所有的人都活著,隻有她一個人就要死了。過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夠記憶的是打罵,流眼淚,服侍別人,此外便是她現在所要身殉的愛。在生活裏她享受的比別人少,而現在在這樣輕的年紀,她就要最先離開這個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麵卻橫著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連著一直到無窮的黑暗,在那裏是沒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裏是永遠沒有明天的。明天,小鳥在樹技上唱歌,朝日的陽光染黃樹梢,在水麵上散布無數明珠的時候,她已經永遠閉上眼睛看不見這一切了。她想,這一切是多麼可愛,這個世界是多麼可愛。她從不曾傷害過一個人。她跟別的少女一樣,也有漂亮的麵孔,有聰明的心、有血肉的身體。為什麼人們單單要蹂躪她,傷害她,不給她一瞥溫和的眼光,不給她一顆同情的心,甚至沒有人來為她發出一聲憐憫的歎息!她順從地接受了一切災禍,她毫無怨言。後來她終於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純潔的、男性的愛,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滿足了。但是他的愛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給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憶。他的愛曾經允許過她許多美妙的幻夢,然而它現在卻把她丟進了黑暗的深淵。她愛生活,她愛一切,可是生活的門麵麵地關住了她,隻給她留下那一條墮落的路。她想到這裏,那條路便明顯地在她的眼前伸展,她帶著恐怖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雖然在黑暗裏她看不清楚,然而她知道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有什麼人要來把她的身子投到那條墮落的路上似的,她不禁痛惜地、愛憐地摩撫著它。這時候她下定決心了。她不再遲疑了。她注意地看那平靜的水麵。她要把身子投在晶瑩清澈的湖水裏,那裏倒是一個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個清白的身子。她要跳進湖水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