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這是個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聽說她跟那時周公館的少爺有點不清白,生了兩個兒子。生了第二個,才過三天,忽然周少爺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館,剛生的孩子抱在懷裏,在年三十夜裏投河死的。
樸(汗涔涔地)哦。
魯她不是小姐,她是無錫周公館梅媽的女兒,她叫侍萍。
樸(抬起頭來)你姓什麼?
魯我姓魯,老爺。
樸(喘出一口氣,沉思地)侍萍,侍萍,對了。這個女孩子的屍首,說是有一個窮人見著埋了。你可以打聽得她的墳在哪兒麼?
魯老爺問這些閑事幹什麼?
樸這個人跟我們有點親戚。
魯親戚?
樸嗯,--我們想把她的墳墓修一修。
魯哦--那用不著了。
樸怎麼?
魯這個人現在還活著。
樸(驚愕)什麼?
魯她沒有死。
樸她還在?不會吧?我看見她河邊上的衣服,裏麵有她的絕命書。
魯不過她被一個慈善的人救活了。
樸哦,救活啦?
魯以後無錫的人是沒見著她,以為她那夜晚死了。
樸那麼,她呢?
魯一個人在外鄉活著。
樸那個小孩呢?
魯也活著。
樸(忽然立起)你是誰?
魯我是這兒四鳳的媽,老爺。
樸哦。
魯她現在老了,嫁給一個下等人,又生了個女孩,境況很不好。
樸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魯我前幾天還見著她!
樸什麼?她就在這兒?此地?
魯嗯,就在此地。
樸哦!
魯老爺,你想見一見她麼?
樸不,不,謝謝你。
魯她的命很苦。離開了周家,周家少爺就娶了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她一個單身人,無親無故,帶著一個孩子在外鄉什麼事都做,討飯,縫衣服,當老媽,在學校裏伺候人。
樸她為什麼不再找到周家?
魯大概她是不願意吧?為著她自己的孩子,她嫁過兩次。
樸以後她又嫁過兩次?
魯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爺想幫一幫她麼?
樸好,你先下去。讓我想一想。
魯老爺,沒有事了?(望著樸園,眼淚要湧出)老爺,您那雨衣,我怎麼說?
樸你去告訴四鳳,叫她把我樟木箱子裏那件舊雨衣拿出來,順便把那箱子裏的幾件舊襯衣也撿出來。
魯舊襯衣?
樸你告訴她在我那頂老的箱子裏,紡綢的襯衣,沒有領子的。
魯老爺那種紡綢襯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樸要哪一件?
魯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個燒破的窟窿,後來用絲線繡成一朵梅花補上的?還有一件,--樸(驚愕)梅花?
魯還有一件綢襯衣,左袖襟也繡著一朵梅花,旁邊還繡著一個萍字。還有一件,--樸(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魯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的下人。
樸哦,侍萍!(低聲)怎麼,是你?
魯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樸你--侍萍?(不覺地望望櫃上的相片,又望魯媽。)魯樸園,你找侍萍麼?侍萍在這兒。
樸(忽然嚴厲地)你來幹什麼?
魯不是我要來的。
樸誰指使你來的?
魯(悲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樸(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魯(憤怨)我沒有找你,我沒有找你,我以為你早死了。我今天沒想到到這兒來,這是天要我在這兒又碰見你。
樸你可以冷靜點。現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覺得心裏有委屈,這麼大年級,我們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魯哭?哼,我的眼淚早哭幹了,我沒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經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
樸從前的恩怨,過了幾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魯那是因為周大少爺一帆風順,現在也是社會上的好人物。可是自從我被你們家趕出來以後,我沒有死成,我把我的母親可給氣死了,我親生的兩個孩子你們家裏逼著我留在你們家裏。
樸你的第二個孩子你不是已經抱走了麼?
魯那是你們老太太看著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語)哦,天哪,我覺得我像在做夢。
樸我看過去的事不必再提起來吧。
魯我要提,我要提,我悶了三十年了!你結了婚,就搬了家,我以為這一輩子也見不著你了;誰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個個命定要跑到周家來,又做我從前在你們家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