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橋村位於帝丘店西北四公裏,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把村莊分為南北兩個部分。這個村子在7月3日上午曾經被華野6縱特務團攻占過,下午又被傘兵2團奪了過來。
傘兵進村的時候,村子裏空蕩蕩的,老百姓全都跑光了,不僅看不到牲畜、糧食和農具,就連水井上的轆轤都被人藏了起來——睢縣這裏在抗戰時期曾經是新四軍的“睢杞太根據地”。現在,老百姓又用當年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來對付國民黨,堅壁清野,搞得國軍將士連一把鋤頭一根扁擔都找不到。
找不到鋤頭扁擔就修不成工事,傘兵正好可以偷懶。
在當時,國民黨軍隊的作戰習慣分為兩個流派。一類以“土木係”18軍為代表,強調“穩紮穩打”,無論走到哪裏,隊伍停頓下來之後的頭一件事情就是建造工事,什麼鹿砦陷阱梅花樁、地堡戰壕鐵絲網,先把陣地搞好了再吃飯睡覺。黃百韜的整25師基本上也屬於這個路子。他們行軍打仗的時候除了要扛槍扛炮,還要帶上鐵鍬洋鎬斧頭鋸子,部隊開到哪裏,哪裏的民房就變成了炮樓,哪裏的樹木也被砍得精光。
相對而言,“遠征軍係統”的部隊就不太注重建造工事,他們更崇尚火力和機動性,認為那種“背著碉堡走路”的做法是“戰略上的進攻,戰術上的防守”。因此新1軍、新6軍或者第5軍這樣的隊伍在行軍的過程中很少花大力氣修建防禦陣地,一旦搞急了就和解放軍對攻對衝,衝好了可以大獲成功,衝得不好就隻有稀哩嘩啦一敗塗地。
很難說這兩種流派哪一個更高級。比較起來,隨時隨地修工事的辦法當然穩妥一些,而且國軍確實有不少“經典戰例”是靠“守”出來的。但這種“穩妥的”辦法也存在著過分耗費士兵體力、製約戰場機動能力的缺點,很容易弄得部隊筋疲力盡士氣消沉,所以也有許多國軍主力是被“守死”的。
快速縱隊的“少爺兵”都是些寧可被打死也不願意被累死的角色,他們的作戰原則是“不攻堅、不守點、不停留”,隻求快不求穩,當然也就用不著修工事。傘兵們以往在戰場上能刨個散兵坑就算是很不錯了,對挖溝壘牆築碉堡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可這一次,黃百韜愣是給快速縱隊派來一個姓王的上校督察官。那家夥成天拿著根木棒子到處跑,一會兒說要在這裏堆沙包,一會兒說要在那裏挖戰壕,簡直把大家煩透了。
因此,楊橋村的老百姓把農具全都藏起來的辦法真是符合傘兵的心意。蔡智誠他們的折疊鐵鍬都丟在輜重營的卡車上,連同帳篷被褥和行軍鍋一起統統送給了解放軍。現在官兵們的手裏隻剩下一把傘兵刀,想刨個單人掩體都困難,更別說挖戰壕了。大家看著王督察官無可奈何的樣子,都像揀著了什麼大便宜一樣,開心得不得了。
可惜,開心了沒多久,麻煩就來了。
傍晚的時候,蔡智誠帶著部下在村子外麵破壞老百姓的莊稼——夏至過後,地裏的高粱和玉米都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了,密密麻麻的青紗帳遮擋了視野,非得把它們都砍倒了才能清理射界。
一夥人揮舞著傘兵刀,正忙著左右開弓地糟蹋糧食,忽然看見幾個偵察兵慌慌張張地從遠處跑回來,嘴裏還嚷嚷著:“解放軍上來了,解放軍上來了……”大家一聽,扭頭就往村子裏跑。
跑到村口遇到張緒滋,張司令問:“解放軍來了多少人?”
“不清楚,聽說多得很……”,蔡連長也是稀裏糊塗。
於是張緒滋就捧起望遠鏡這邊瞧瞧那邊看看,蔡智誠也隻好不跑了,陪著他東張西望。
看了老半天,沒看見解放軍大部隊,卻發現兩公裏外有幾個人正手腳並用地往一棵大樹上爬。張司令就說:“讓狙擊手把他們打下來。”
“狙擊手恐怕沒把握,不如用重機槍打打看。”
蔡智誠知道張緒滋是想出口惡氣。幾個小時前,老張在劉樓指揮作戰的時候被躲在大樹上的解放軍戰士偷襲了一把,幸虧身邊的衛士反應快,撲上來替長官擋了子彈。結果司令官沒事,副官和警衛卻被打死了,所以老張現在恨透了爬樹的人。
搜索營裏射擊水平最高的要屬海國英了,他操起重機槍“嗵嗵嗵”地打了一陣,遠處那棵樹上的人就掉了下來。這讓張緒滋司令覺得十分滿意:“好好好,就這樣打,就這樣打。”大家也興高采烈地誇獎老海幹得漂亮。
正高興著,就聽得“咻——”的一聲,一顆炮彈飛過了頭頂。“榴彈炮——”傘兵們頓時有點傻眼,心說:“那幾個爬樹的人物不會是炮兵的觀察員吧……”
緊接著,又一顆炮彈“咣”地炸在了前方——媽!兩發校正彈,一顆靠後、一顆靠前,接下來的炮火就該要落在自己頭頂了。大家知道大事不妙,嚇得抱著腦袋四下狂奔……剛跑出去幾十米,就聽見耳邊傳來“轟隆隆”的呼嘯,就好像從頭頂上開過了一列火車。刹那間,沙石飛崩、硝煙彌漫、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爆炸的氣浪把蔡智誠掀了個跟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等他好不容易收拾心神抬頭張望,發現村口附近已經被炸平了,海國英的那挺重機槍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進攻一個不足百戶人家的村莊,居然可以動用12門野炮和10門榴彈炮進行火力預備,這是國軍精銳部隊也難以辦到的事情。鋪天蓋地的彈雨把楊橋村炸成了一片廢墟,也把傘兵們先前的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勁頭炸飛到了九霄雲外。
好在這時候解放軍的步炮協同技術並不熟練,炮擊停止之後很長時間,步兵都沒有發起進攻。傘兵各單位趕緊趁著這個機會檢查傷亡,布置防禦。搜索一連在這場炮擊中傷亡了十幾個人,這樣再加上先前的損失,蔡智誠的手下就隻剩下五十來號人馬了。他幹脆把一連編成了兩個分隊,由海國英帶一個隊,自己親自帶一個隊。
本來,讓羅華當分隊長可能更合適一些。可這小子正發著高燒,眼神迷離,麵頰通紅,嘴唇上全是火泡,看上去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蔡智誠很擔心他是不是染上了瘟疫——7月的豫東,每天都是豔陽高照,地麵被烈日曬得滾燙,從馬口、劉樓、董店到楊橋這裏到處都是腐爛的屍體。龍王店、鐵佛寺那邊就更不用說了,隔著老遠就能聞到刺鼻的臭味。這樣的環境特別容易誘發流行病(事實上,豫東戰役也確實引起了一場瘟疫),蔡智誠想起當初在鬆山打日本鬼子的時候還有美國人幫忙打預防針,可現在在中原腹地打內戰,卻連一點預防措施也沒有,真是無可奈何。他隻好派兩個士兵緊跟著羅華,免得他頭昏腦熱的暈倒在什麼地方都沒有人知道。至於這家夥的瘟病會不會傳染給別人,現在是顧不上了。
按照張緒滋司令的安排,傘2團負責防守村北,司令部和直屬部隊負責防守村南。搜索一連的位置在楊橋村的西南角上,蔡智誠的連部設在一座被轟塌了半邊的二層小樓裏,這是這一帶的製高點。
晚上8點鍾,一陣刺耳的尖嘯劃破夜空,解放軍對楊橋的進攻開始了。
據說,華野第1、4、6縱(葉陶王部隊)發出攻擊指令的方式並不是吹衝鋒號,而是用一種經過改造的信號槍不停地射擊。當子彈通過特製槍管的時候,這種槍就能發出一段響亮而怪異的聲音——馬甲我曾經問過幾位老人,請他們模擬一下信號槍聲的效果。可老人們想了半天,結果卻都是搖頭:“學不出來,反正很怪就是了。”蔡智誠倒是描述過自己的體會,他說:“那是一種用尖刀刮骨頭的感覺。”
1948年7月3日的夜晚,這種“尖刀刮骨”般的槍聲響徹了楊橋村的四周。傘兵2團報告,“東北方向和正北方向各受到了解放軍一個團的進攻”。就在大家都以為解放軍的主攻方向可能是在村北的時候,正西方向也出現了攻擊部隊,傘兵觀察哨報告,“解放軍的規模是一個團”。
好家夥,第一波進攻就上來了三個團,粟裕和王老虎可真夠看得起國民黨傘兵的。
華野6縱如此慎重其實是有原因的。
在當時,傘兵集團是國民黨軍“碩果僅存”的一支快速縱隊,也是唯一一支從“戰略進攻階段”到“戰略防禦階段”都沒有受到過重大打擊的摩托化突擊集群。兩年來,第三快速縱隊在華東戰場上橫衝直撞、耀武揚威,雖然沒有打過什麼硬仗卻也沒有吃過什麼虧,弄得華野各部都不太清楚這夥外表十分誇張的人馬到底能有多大本事。
“葉陶王部隊”是華野的絕對主力。這以前,傘兵曾經打過1縱,追過4縱,惟獨沒有和6縱交過手,傘1團今天下午在劉樓與16師和18師的狹路相逢才算是雙方頭一次照麵。
按以往的情況,國民黨部隊在遭遇戰中被解放軍的優勢兵力包圍,肯定立馬就一敗塗地了。但出乎6縱意料的是,傘1團雖然被衝亂了卻並沒有潰敗——究其原因,一方麵是由於傘兵還沒嚐過解放軍的厲害,心氣比較足;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傘兵接受過分散狀況下和被動狀態下的特殊訓練,三五個人靠在一起就能結成戰鬥組,幾個戰鬥組湊成一夥就敢打反擊。所以,雖然從表麵上看是解放軍追得國軍到處跑。但真打起來的時候,一個班甚至一個排的解放軍確實還很難收拾這東一堆西一攤的亂兵。折騰到最後,16師和18師又被那幾顆紅色信號彈欺騙了一把,結果就愣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了”。
6縱的“老虎”們哪裏受過這份窩囊氣,當然是追著攆著也要把逃走的敵人抓回來再揍一頓。可解放軍並不知道傘1團已經徑直回了商丘,還以為他們跑去和傘2團會合了呢,於是就迅速趕到楊橋,並於當天晚上發起了全麵攻擊。
楊橋戰鬥的現場指揮員是華野16師副師長黃光裕(1955年大校,解放後曾任上海警備區副司令員),參戰部隊有16師46團、47團,18師52團、53團和6縱直屬特務團,另外還有三個野炮連、兩個日式榴炮連和一個美式榴炮連配合作戰。在7月3日晚8點發起的首輪攻擊中,由北向南進攻的是6縱特務團和16師46團,由西向東突擊的是18師53團——全縱隊戰鬥力最強的16師48團(老虎團)並沒有來,18師戰鬥力最強的52團(彭衝團)也沒有上。這多少說明了王老虎此時對傘兵的能耐還有些吃不準,所以留了一招後手。
在蔡智誠他們當麵的是18師的53團,也就是後來的解放軍24軍72師215團。
這53團其實是很能打的,當初曾經搶占垛莊,立下了“孟良崮戰役第一功”。但這個團也有個“發揮不穩定”的毛病,狀態好的時候神仙妖怪都擋不住,狀態差的時候遇到小鬼也沒轍,有點像是籃球場上的“神經刀”。所以,上級總是讓52團在邊上陪著他們,因為52團有個特別能幹的彭衝政委,十分善於總結經驗。比如抗美援朝期間守上甘嶺,“冷槍運動”就是由215團最先發明的。剛開始的時候,這幫“神經刀”指哪打哪,戰果顯赫,可打著打著就突然沒狀態了,從此再也不開胡。旁邊的214團(52團)照著學,邊學邊琢磨,結果學出了一個“狙擊大王”張桃芳,天下聞名,反而是先開張的215團什麼好處也沒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