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家53團的狀態再沒譜也是華野的“大功團”,傘兵的腦袋再硬,讓這把“神經刀”砍兩下也要喊吃不消。
7月3日的晚上,53團剛開始進行接敵運動就被傘兵發現了。觀察哨借著照明彈的光亮發現了遠處晃動的人影,立刻就判斷出攻擊方的人數和移動目標。隨即,快速縱隊的迫擊炮就實施了密集射擊。早在下午的時候,傘兵司令部就對楊橋村周圍的地形環境做了現場勘察,預判出各個方向的進攻部隊在攻擊發起之前可能集結兵力的地點,並測出了相應地點的射擊諸元。因此在實戰之前,炮兵根本就不需要進行試射,直接就用密集的炮火覆蓋了對方的集結點。
這一招果然奏效。從望遠鏡裏,蔡智誠看見解放軍的身影暴露在一片火光之中。他們的傷亡慘重,他們在爆炸的氣浪下奔跑……但是,這些解放軍戰士並沒有因為炮擊而潰散,他們衝出了炮火,雖然隊形混亂,卻目標一致,不顧一切地向著國民黨軍的陣地衝了過來。
信號槍響了,淒厲的尖嘯令人膽寒——那是蔡智誠所說的“尖刀刮骨”一樣的聲音。
照明彈升上夜空,傘兵們開火了。機槍、卡賓槍急促地射擊,密集的火網把進攻的人群阻擋在百米開外。53團的衝鋒停頓了,但他們並沒有就此撤退下去,而是趴在地上開始挖坑。
不一會,一個散兵坑挖成了。再過一會,一個個散兵坑連在一起變成了坑道。剛開始的坑道是雜亂無章的,可不久以後,這些坑道就逐漸靠攏,逐漸向前延伸,一步步接近了傘兵的陣地。
豫東這一帶是早先的黃泛區,地麵一兩米的地方都是浮土,很容易挖掘。解放軍戰士躲在那坑道裏麵,國軍的子彈打不到,手榴彈又夠不著,幹著急沒有辦法,隻能眼看著進攻的隊伍一點點地向自己靠近。100米、90米、80米,夜幕下的坑道就像幾個恐怖的黑色箭頭,清晰地指向了防守方的命門要害。傘兵們慌了,他們明白,隻要這坑道再前進幾十米,解放軍就會蜂擁而出。在這麼短的距離上,根本就沒有實施火力攔截的時間和空間。
就在這時候,那位姓王的上校督察官又跑來了。他依然拎著根木棒子,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後退二十米!快挖攔阻坑!”
事情到了這份上,原本最討厭幹土工活的傘兵們也不敢再偷懶了,無論當官的當兵的,大家全都七手八腳的忙碌起來。沒有鋤頭沒關係,用刀子戳,沒有鐵鍬沒關係,用鋼盔刨。國軍官兵拚盡全力地和解放軍比賽施工進度,終於在那幾個“黑色箭頭”的前方挖出了一道四五米寬、兩米來深的塹壕。
1948年7月3日夜間,華野18師53團在進攻楊橋村的戰鬥中采用了土工掘進的攻擊戰術。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繁星滿天,不時有幾顆照明彈竄入夜空,把陣地前沿的開闊地照得一片通亮。
傘兵搜索營在楊橋村南門外擔任警戒防禦,通訊營則後退20米,在整25師那位姓王的督察官的指導下挖掘“攔阻坑”。傘兵政工處長周世鳳上校也帶著一群擔架兵跑來幫忙。這些擔架兵其實是衛生隊雇傭的挑夫,雖然穿著軍裝,卻是隻幹活不打仗的,連槍也不會用。當天下午在劉樓與解放軍遭遇的時候,傘兵輜重營和衛生隊全都被消滅了,傘1團也損失慘重,反而是這幫拎著木頭棒子的家夥一個不少地跑了出來,真是奇了怪了。
周世鳳處長抱著鋼盔親自參加刨坑修工事,一邊幹活還一邊給大家鼓勁:“解放軍已經是疲憊之師,困獸猶鬥,他們想要從楊橋村突圍,沒那麼容易!邱軍長的隊伍馬上就會趕到,我們守到天亮就大功告成……”
那時候,傘兵們也弄不清外麵的局勢到底是國軍包圍了解放軍,還是解放軍包圍了國軍,但大家還是對邱清泉寄予了極大的希望。很多人覺得,以傘兵與第5軍的深厚淵源,“咱們邱軍長”無論如何都會拚死相救的。但蔡智誠的心裏卻對國軍部隊之間的“血緣關係”不太放心。他想起一年前的宿遷戰役,當時戴之奇的整69師和胡璉的整11師並肩推進,戴之奇還曾經是胡璉的副手,彼此關係可謂十分親近。可是當69師被圍困的時候,近在咫尺的整11師卻沒有能夠及時救援。結果是戴之奇戰死,整69師被全殲,連帶著蔡同學的二哥蔡智仁也自殺身亡了……所以現在,雖然第三快速縱隊的軍官大多來自於第5軍,但蔡智誠也不敢指望邱清泉能夠采取什麼立竿見影的措施。
搜索營在陣地前沿擔任警戒,透過照明彈的光亮,蔡智誠可以清楚地看見解放軍那邊的情況:兩條交通壕正一點點地向前延伸,那壕溝彎彎曲曲的,在傘兵的眼中看來就像毒蛇一樣的可怕。
這是蔡智誠第一次親眼看見解放軍的土工作業,但他在北平參加培訓班的時候就曾經聽教官講解過這種戰術。按照美國顧問的說法,坑道掘進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老套路,屬於應該淘汰的東西,因為這種戰術存在著致命的弱點:一是進攻方的兵力大部分隱藏在坑道裏,雖然相對比較安全,但自身的火力也難以展開,無法實施有效的火力壓製,削弱了攻擊部隊的戰鬥力;二是交通壕溝限製了進攻兵力的分布和移動,決定了攻擊方的運動途徑隻能是線性的,既無法調整進攻的方向、也無法掌控進攻的波次,隻能以“人海戰術”強行發起衝鋒。而衝鋒的出發位置又隻能集中在坑道前端的幾個點上,容易受到密集火力的打擊……
蔡智誠鸚鵡學舌地把這番道理說了一遍,而這時候,搜索營的傘兵們正被解放軍的坑道作業嚇得半死。聽見蔡智誠的講解,遊樂智營長高興壞了,趕緊讓蔡上尉擔負起宣傳的重任,向廣大指戰員全麵傳達美軍專家的真知灼見。於是,蔡宣傳官在搜索營講完了又跑到通訊營去講,搞得弟兄們士氣大振,就連政工處長也覺得很提精神。豫東戰役結束後,周世鳳上校在他的總結報告中還特意提到了蔡指導員的這次“精神講話”,稱讚其效果“善莫大焉”,愣是幫蔡智誠弄到了一枚雲麾勳章。
蔡智誠可以東跑西跑的吹牛皮不幹活,其他人可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上峰有令,讓搜索營組織突擊隊,爬出去打反擊,騷擾那些正在挖坑道的解放軍。
搞突襲是傘兵的老本行,可人家解放軍也不是好惹的。突擊隊剛開始動作,對麵的機關槍就開了火,猛烈的彈雨打得突擊隊們趴在地上不敢動彈——當然,這樣的情況在傘兵的訓練教程中早有預案。機槍一響,那些在暗夜之中閃爍著的火光立刻就成了狙擊手的目標。傘兵的訓練水平是比較高的,基本上兩三槍就能讓對方的機槍啞火。於是突擊隊員又接著往前爬——但片刻之後,解放軍的機槍居然又響了起來。突擊隊員隻好再趴下,狙擊槍手隻好再射擊……幾個回合下來,解放軍的機槍手被打掉了不少,可傘兵的突擊隊也全部報銷了,搜索營隻好無奈地停止了反擊。
搜索營在前麵搞騷擾,後麵的炮兵也沒有閑著。當天晚上的第一輪炮擊(轟擊解放軍的出擊集結點)之後,傘兵的彈藥就打光了。幸好在楊橋村裏還有整25師留下的幾十箱炮彈。可當炮兵連打開箱子以後才發現,那裏麵的東西全都是日式50口徑迫擊炮(小鋼炮)的炮彈,與快速縱隊的迫擊炮不匹配。這種炮彈雖然填進美式60迫擊炮裏也可以發射,但打出去之後的準頭根本就沒個譜,東一榔頭西一棒的,氣得傘兵們直罵。
不過,國軍的炮彈沒準頭,解放軍的大炮也差不多。解放軍方麵的問題估計是出在了炮兵的技術上,白天的幾炮打得還不錯,可天黑以後就差勁多了,接連兩排炮彈都砸到村子前麵的開闊地上,把自己人打了一頓之後就再也不敢開火了。
傘兵們前前後後忙活了幾個小時,雖然沒有能夠破壞交通壕,但這幾番折騰也確實給解放軍造成了極大的困難,華野53團的作業進度明顯放慢。並且,為了能夠在己方的火力掩護下進行施工,兩條交通壕也越挖越靠攏,彼此的間隔還不到十米,這就給國軍的攔截阻擊帶來了有利條件。
子夜時分,解放軍的交通壕終於挖掘到了距離陣地前沿五十米遠的地方。他們轉而向左右兩側掘進,開挖橫向坑道。從道理上講,平行於防禦陣地的戰壕延伸得越長,進攻部隊的攻擊正麵也就越寬,能夠給防守方造成更大的困難——可是,這條橫向的壕溝剛挖了大約二十米,也許是因為預定的總攻時間到了,華野53團就突然地發起了衝鋒。
“那些人真是勇敢啊”,許多年以後,蔡智誠依然對當時的情形感歎不已。
淒厲的信號槍響起之後,解放軍立刻躍出了坑道。第一批跳出戰壕的十幾個人幾乎還沒有站直身子就被打倒在土堆邊上了,可後麵的戰士卻依然毫不猶豫地衝了上來。
傘兵們拚命地開火。蔡智誠聽見遊樂智營長聲嘶力竭地喊叫著:“機槍壓住後麵!機槍壓住後麵!”輕重機槍隨即向後延伸射擊,死死地壓製住縱向交通壕的兩側,逼迫解放軍隻能從坑道前端那段隻有二十米寬的攻擊正麵發起衝鋒。
前麵的這段橫向壕溝雖然比較短,但卻是最接近國民黨軍陣地的地方。華野53團的戰士們通過兩條交通壕運動到這裏,隻要再衝過50米的開闊地就能夠突破國民黨軍的防線,殺進楊橋村——但這50米的開闊地段現在卻成了死亡的煉獄,傘兵的衝鋒槍、卡賓槍、火焰噴射器、火箭筒,全都對準這裏狂掃亂射,攻擊的人群一批批地衝上來,又一批批地倒了下去。這段“撕開防線的捷徑”很快就鋪滿了屍體,浸透了血跡。
在瘋狂射擊的時候,蔡智誠發現衝在前頭的解放軍士兵幾乎全都沒有拿槍,手裏隻拎著幾顆手榴彈。這讓他在很長時間裏都以為共產黨是讓民兵、老百姓在前麵當“擋箭牌”和“替死鬼”,覺得真是殘忍。直到解放以後他才明白,這其實是土八路的戰術習慣,解放軍在實施進攻作戰的時候經常把部隊分成投彈組、火力組、突破組、梯子組……遇到大的攻堅戰鬥還有投彈排、投彈連,他們的任務就是用手榴彈或者炸藥包打開缺口,為後續部隊創造突破陣地的條件。
為了快速通過火力封鎖區,負責投彈的戰士精簡了一切有可能妨礙奔跑的裝備,甚至包括槍械。從躍出戰壕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全力向前猛衝,因為他們完成任務的唯一希望就是在最快時間內接近敵人的陣地(戰場上手榴彈的投擲距離一般為25米左右)。許多戰士倒在了那50米的地段上,可當剩下的人衝到盡頭的時候,才突然發現麵前橫亙著一條無法跨越的攔阻溝——這才是真正的死亡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