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攔阻溝其實隻有三十多米長,可這時壕溝周圍都已經被噴火槍打著了,兩側的烈焰隔斷了解放軍戰士的視線。他們根本就弄不清這道塹壕到底有多長,幾乎沒有人試圖衝過火牆,迂回繞道。大多數士兵都站在溝沿盲目地向前甩手榴彈,也有人跳進深坑裏喊叫著:“梯子!梯子……”
後麵的隊伍又繼續湧了上來——這就是坑道掘進戰術的弱點:觀察麵窄,後麵不知道前麵的情況,無法控製進攻波次,難以調整攻擊的方式——於是,越來越多的人被堵在攔阻溝前,越來越多的人被打倒在地,而那些冒險跳進塹壕的戰士也被傘兵的手榴彈炸得血肉橫飛。
遊樂智營長的傳令兵跑來跑去地通知大家:“準備反擊!準備反衝鋒!”
蔡智誠知道,解放軍很快就要垮了,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不撤退。而在解放軍後退的時候立刻發起反衝鋒,攻擊受挫的隊伍絕對來不及躲進那條窄窄的交通壕,必將被傘兵擊潰在大片的開闊地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華野6縱18師53團並沒有後退。陣地前沿的解放軍戰士們依然在死亡的呼嘯中前仆後繼,奮勇攻擊。他們用集束手榴彈在塹壕的溝壁上炸出了一道斜坡,試圖從這裏衝過攔阻溝。蔡智誠親眼看見一個士兵的雙腿都被打沒了,隻剩半截身子戳在地上,可他卻仍然堅持著舉槍射擊!事實上,在他身體的周圍盡是燃燒著的火焰,他根本就看不見前方的目標,可他還是端起武器,一槍一槍地打著,直到最終倒下。
那位解放軍士兵倒下了,塹壕四周火勢也逐漸減弱了——傘兵火焰噴射器的燃料用完了——攻擊部隊終於發現麵前的攔阻溝其實是很容易繞過的,進攻隊形一下子就散開了。
陣地上的傘兵們都在喊:“機槍——機槍!”蔡智誠這才發覺,機槍陣地已經有好一會兒沒有了動靜。
“沒子彈了——”不知道是誰嚷了這麼一聲,大家頓時就慌了。傘兵們曾經接受過這樣那樣的訓練,全都是以火力為第一要素的,誰也不曉得沒有彈藥以後應該怎麼辦才好。
陣地前沿的火焰漸漸熄滅了,四周越來越黑,傘兵的心裏也越來越涼。遠處,影影綽綽的身影越來越多,沒有了機槍火力的壓製,攻擊部隊紛紛躍出交通壕,大張旗鼓地衝了上來。
“頂住——頂住!”軍官們拚命地喊。可哪裏還頂得住,陣地右側的通信營沒過多久就垮掉了。突破防線的解放軍隨即向左迂回,搜索營的側翼受到打擊,頓時再也支撐不住。這時候聽到有人喊:“撤——”所有的人立刻就往村子裏跑。
蔡智誠剛跑下陣地就遇到了營長遊樂智,遊營長問他:“是誰讓你撤退的?”
“不是你喊撤的麼?”
“我沒有命令撤退呀,你們怎麼跑了?”
“…………”
“算了算了,先回村子裏再說吧。”遊樂智說完這句話,扭頭就跑得沒了影。
營長這話是什麼意思?蔡智誠愣了半天才想明白——遊樂智既想撤退又怕擔責任,所以下達命令以後又不肯認賬,剛才這一番裝模做樣的責問其實是想讓蔡指導員給他當證人呢——這家夥,真夠老奸巨滑的。
相對而言,蔡智誠就沒有那麼狡猾了。
這時候,由於側翼的陣地已被突破,搜索營在撤退的途中不得不與解放軍攪在了一起。四周圍全都亂了套,蔡智誠拎著手槍邊打邊往前衝。雖然是夜裏,但敵我雙方的模樣還是比較好辨認的,槍頭前麵亮閃閃的肯定是解放軍,而那些沒有刺刀的就是傘兵了。
跑到連部附近,看見前麵牆根底下蹲著一群人,旁邊還站著兩杆三八大蓋。不用說,這絕對是國軍弟兄被解放軍活捉了。蔡上尉腳不停步,抬手就是幾槍,嘴裏還嚷嚷:“大家快跑!”一幫俘虜立刻就炸了營,嗷嗷叫著四下裏撒了秧子。那兩個解放軍戰士被氣昏了頭,俘虜也不管了,挺著三八大蓋就來追罪魁禍首,“抓住這個當官的!”
說時遲,那時快,蔡智誠幾步就竄進了連部的大門,回頭扣動扳機,“暈倒!沒子彈了”,再看看院子裏麵,一個人也沒有。這才開始後悔不應該多管閑事——救了幾個俘虜兵,自己的小命卻要報銷了。
心裏雖然後悔,手腳依然利索。這連部大院裏麵是個被炸塌了半邊的二層小樓,樓梯也垮了,樓板外臨時搭了個木頭梯子。蔡智誠順著梯子往上爬,解放軍就在後麵拿刺刀戳他的屁股。他好不容易才爬到樓上,抬腳蹬翻梯子,再回頭一瞧:“哎呀完蛋!沒路了。”——要說,解放軍跟蔡智誠這個小連長費那麼大勁幹什麼,一槍撂倒不就完事了麼?這裏麵有個原因:那一天,別人穿的都是作戰服,不大看得出軍銜,隻有“代理連長”蔡智誠還嚴格遵照政工督察人員的規矩穿著軍官製服。傘兵的尉官服與陸軍將校服的麵料和顏色十分相似,兩位土八路瞧見蔡智誠的肩膀上星星杠杠的一大堆,不知道他隻是個破上尉,還以為他是個師長、旅長之類的角色,覺得這家夥比先前的那一幫俘虜兵值錢多了,於是就下定決心要抓個活回去——這是人家解放軍自己講的。
等兩個解放軍戰士上到二樓,蔡智誠已經爬到房頂了。解放軍在下麵喊:“繳槍不殺,舉手投降。”國軍就在上麵答:“老子不投降。”兩個戰士沒辦法,隻好上房頂去抓他。蔡頑固分子抓起瓦片就往底下砸,搞急了連頭上的鋼盔也扔了出去,嘴裏還大呼小叫:“黨國文天祥,打死不投降!”
——這個混蛋家夥,不投降就不投降唄,幹嘛要扯到文天祥的身上去呢?事情是這樣的:
抗戰期間有一部大型話劇,名字叫做《文天祥》(編劇吳祖光)。1948年,國民政府為了鼓舞士氣,又把這部話劇拍攝成彩色電影,改名為《國魂》,當作思想教育的大片。按照當時國民黨的宣傳,共產黨解放軍是替蘇俄老毛子賣命的,相當於幫著元軍打宋軍的張弘範,那麼在戰場上總是吃敗仗的國軍當然就屬於文天祥一類的人物了。於是這《文天祥》和《國魂》就在綏靖區輪番上演。話劇的主演是石揮,電影的主角是劉瓊,表演水平高,吐詞清楚,形象瀟灑,讓人百看不厭。傘兵駐紮在徐州的時候,一個月要看好幾次,看到後來連台詞都會背了。
曆史上的文天祥是江西吉安人,所以舞台上的文天祥在危急關頭說了這麼一句話:“江西文天祥,打死不投降。”每當人家演員念到這段台詞,政治指導員蔡智誠同誌就必須帶領全體官兵高呼響應:“黨國文天祥,打死不投降!”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堅定信念。所以現在,當蔡指導員被兩個解放軍用刺刀逼得竄上房頂的時候,心裏一著急,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這句口號,張嘴就嚷了出來。
也別說,這一嚷嚷還真管用。話音剛落,從院門外呼啦啦跑進來十幾個傘兵,衝鋒槍、卡賓槍的槍栓拉得“喀吧喀吧”直響,一個個窮凶極惡,衝著房頂上猛叫喚:“快放下槍、放下槍!不許傷著我們連長。”……
領頭衝進院子的是海國英。
從陣地上撤下來後,海分隊長帶著自己的殘部東轉西轉,既沒找到連長也沒找到營長。一幫人繞了個大圈才跑到連部,可是又不知道這院子是不是已經被解放軍占領了,隻好蹲在大門外觀察動靜。正打算偵察一下呢,忽然聽見蔡連長在裏麵嚷嚷“黨國文天祥”什麼的,大家頓時膽氣十足,稀哩嘩啦地全都跑了進來。
兩位解放軍正在房頂上陪著蔡智誠打瓦片仗,一回頭看見那麼多杆槍對準了自己,頓時就傻了——這下子,想抓俘虜的人反倒先成了俘虜。不過蔡智誠也沒有為難這兩個糊塗小子,他覺得人家先前沒有開槍實在是很給自己麵子,如果自己反過來再虐待別人就顯得太不夠意思了。所以,傘兵們隻是繳了他倆的械,然後就把人給放了。
蔡智誠之所以釋放俘虜,是因為他也準備跑了。看眼前的局勢,這連部大院肯定是守不住的,而這時候村子北麵的槍聲十分激烈,說明傘2團那邊還沒有出太大的問題,蔡連長和海分隊長商量一番之後就決定跑去跟他們彙合。
可這時候去找傘2團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村南的防線已經被華野18師53團突破了,村北也被16師46團撕開了個口子,第三快速縱隊在楊橋村裏被分割成兩個集團,靠北一點的是傘2團,靠南一點的是快縱司令部和情報隊(連)、迫擊炮連(炮兵營的兩個重炮連被黃百韜調走了,隻剩下一個連)。而傘兵搜索營和通訊營的殘部則在這兩個包圍圈的外麵東奔西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蔡智誠的屁股被刺刀戳了兩個洞,鮮血淋漓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帶著手下人轉了一通,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路徑,隻好躲在一個牆角等待機會。牆腳下正好橫著一架梯子,不知是誰提議:“咱們上房頂吧。”——這倒是個好主意,解放軍在路口上跑來跑去,十幾個傘兵即便是躲在這角落裏也難免被發現,還不如爬到高處更穩妥一些,誰也看不見。
於是就去搬梯子,可擺弄了半天,梯子就是立不住。仔細分析一番才發現,是那幾個笨蛋把梯子拿倒了,大頭朝上,小頭朝下,梯子底端長短不齊的,怎麼可能站得穩。正折騰著,忽然聽見有人喊:“快來人呐!這裏有敵人啊!”——原來那房頂上本來就趴著一個解放軍,聽見旁邊嘁哩哢拉的梯子響,探腦袋一看,瞧見底下盡是傘兵的鋼盔,立刻就咋呼了起來。
這下子可就麻煩了,傘兵們丟下梯子就開逃。
從路邊的民房裏衝出幾個解放軍,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被傘兵打倒了。蔡智誠立刻指著那屋子喊:“衝進去!”他知道,這時候如果繼續在街上跑,幾分鍾就會被消滅掉。
但房子裏也不安全。傘兵剛進屋,外麵就被解放軍圍上了。子彈從窗子外麵嗖嗖地飛進來,幾顆手榴彈扔到門口,把木頭門板給崩開了,大家隻好從外屋退到了裏屋。又頂了一陣,聽見外麵砰砰嘭嘭地響,知道那是解放軍在鑿牆……四麵楚歌,無路可逃了。
海國英抱著衝鋒槍,麵目猙獰地說:“拚了,拚了!誰孬種我打死誰!”士兵們先前就聽蔡連長嚷過“打死不投降”,再看見海排長又是這麼個態度,也隻好咬緊牙關不吭聲,紛紛擺出了一副頑抗等死的亡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