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師雖然是東北軍出身的部隊,但他們在抗戰期間一直配屬於第三戰區,因此基層士卒大多是淮南一帶的子弟。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之後,這些人的家鄉就被解放軍“侵占”了,而國民黨上層又反複宣傳共產黨在解放區“燒殺搶掠”“塗炭民生”什麼的,搞得不明真相的士兵十分憤懣,個個都咬著牙想和解放軍拚命。這會兒,政訓官和督戰官們又滿世界地嚷嚷:“弟兄們呐!報仇的時候到了,咱們早先就曾經抓了他們的軍長,如今再加把勁,把他們的司令也抓來吧!”底下的一幫嘍羅頓時興奮地嗷嗷直叫,好像真可以讓皖南事變再重演一遍似的。
國軍軍官在這邊加油鼓氣,解放軍那邊也沒閑著。
從對麵的陣地上不時地傳來宣傳勸導的呼喊:“張三啊!我是李四呀,解放軍這邊優待俘虜啊,我現在已經覺悟了,你也別為老蔣賣命了……”、“王二麻子,我是劉老五,咱們家鄉解放了,分了糧食分了地,日子過得好極了,你可不要再上國民黨的當了……”
從望遠鏡裏,蔡智誠可以清楚地看見對麵的情況。4縱第10師正在實施土工迫近作業——戰壕從四五華裏以外就開始挖掘了,剛起頭的地方隻有一股道,非常寬,向前延伸一段之後就一分為三,然後再向前延伸又一分為三……這樣不斷地延伸、不斷地分岔,前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細。一眼望去,那壕溝網就像是一棵平躺在地麵的大樹一樣,樹梢全都指向了帝丘店。
整25師的督導官告訴大家:這種土工作業方式是解放軍大規模攻堅時的常用辦法。那遠端最寬的溝口是他們的師指揮部,接下來的分岔處依次為團部、營部、連部……這樣等戰鬥開始之後,政委或者指導員在岔口上一站,下屬部隊就隻能前進不能後退了,比什麼督戰的招數都管用。
蔡智誠發現,“樹狀網”的旁邊還有幾條比較奇怪的壕溝。這種壕溝不分岔,從頭到尾都是兩三米寬,就好像是特意挖掘的戰場分界線一般。督導官解釋說,那是“回撤通道”——網狀壕溝是專門用於進攻的,隻許進不許退,所以那些往回抬傷兵的擔架隊就必須另有道路,這一方麵是為了避免下撤人員與前出人員在戰場上發生擁擠堵塞,另一方麵也為了避免攻擊部隊在遇見傷員之後影響士氣。
“那些通道沒有戰鬥兵,來來去去的盡是些傷號,打仗的時候不必理睬它”,督導官講解得十分詳細。蔡智誠聽得連連點頭:“哎呀,這土工作業的名堂還真不少呢。”
步兵對地麵的工事很有把握,可對天上的飛機就沒有辦法了。
幾乎整個白天,帝丘店的上空都能夠見到國民黨的飛機,時而是戰鬥機飛來掃射幾梭子,時而是運輸機飛來空投白麵大米。那些戰鬥機飛行員還比較大膽,敢俯衝到低空嚇唬解放軍。可運輸機就差勁多了,一個個飛得高高的,把補給物資扔得到處都是。25師的那位督導官氣得直罵,對蔡智誠說:“你讓他們丟準一點呀,不要都丟到解放軍那邊去了呀……”可蔡上尉也無可奈何,因為那些運輸機飛行員根本就不理會地麵的指示信號,他們隻管把東西甩出去就算完事,傘兵在陣地上怎麼擺弄反光板也不起作用。
空軍飛來飛去的好像很辛苦,可他們把大部分物資都送給了解放軍,簡直是在幫倒忙。到了傍晚時分,天上又飛來一架飛機,“刷”的一下又甩出個物件。那東西的降落傘比較小,下墜的速度很快,儲物箱是紅色的,並且還加裝了指示燈。蔡智誠一看就知道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特別物品,立刻衝出隱蔽部向外奔去。
“特別降落傘”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外壕的外沿,正好處於兩軍陣地之間。海國英跟在蔡智誠的後麵,一邊跑一邊問“怎麼辦啊,怎麼辦?”蔡督戰官回答說:“什麼怎麼辦,拚了命也要搶回來,絕對不能落在解放軍的手裏!”
衝出陣地,跳進外壕,幾個傘兵又搭起人梯往外爬。可就在這個時候,華野第10師開始了總攻之前的炮擊。
支援第10師進攻的共有六個山炮連(10師、11師、12師各兩個)和兩個榴炮營(4縱、特縱各一個)。45門大炮同時開火,密集的炮彈猛烈地砸向帝丘店,砸向了322團的陣地。那炮彈也落進了外壕,壕溝內外頓時硝煙彌漫,沙石飛濺。刹那間,就連四周的空氣也仿佛被劇烈的爆炸擠走了,大家憋得喘不過氣來,每個人的胸口都像要被撕裂了一樣的難受。
突前的士兵膽怯了,轉身就想退回壕溝裏。蔡智誠立刻拔出手槍頂住他的後背:“給我上!不搶回東西就斃了你。”可憐的小兵萬般無奈,隻好硬著頭皮又爬了出去。
曆經折騰,九死一生,幾個亡命徒總算找到了那件“特別物品”。這時候,炮擊停止了。但緊接著,那淒厲而又熟悉的信號槍聲卻再次尖嘯起來,如同催命的魔咒一般,撕破了短暫的寂靜——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立刻掉頭就跑。
華野第10師發起總攻了。
戰場上槍聲大作,一夥傘兵夾在雙方陣地的中間,他們翻壕溝、越彈坑,拖著那紅色的“重要箱子”連滾帶爬。彈雨在他們的耳邊呼嘯,攻方和守方的槍彈在他們的身旁飛過來撞過去,每一瞬間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性命……可是,就在蔡智誠好不容易逃回本方陣地、即將躍入隱蔽部的那一刻,他卻鬼使神差地站住了腳,並且還回頭望了一眼。
在傍晚的昏暗之中,蔡智誠看見——遠方有一位解放軍的狙擊手,正單膝跪地,平端著三八大蓋,氣定神閑地朝他打了一槍。
這一槍把蔡智誠打了個跟頭,子彈從他的左胸穿過,創口高出心髒位置約一厘米,血流如注。部下們趕緊把他拖進工事,連敷了兩個急救包,然後就把他抬到村子裏去了。
和蔡傷兵一起被抬回村子的當然還有那個紅色的空投箱。
海國英小心翼翼地把這拚了小命搶回來的寶貝送到了司令部。打開以後才知道,裏麵裝的是南京小學生寫給前線官兵的慰問信以及“首都婦女界”獻給立功將士的小紅花。
小孩子的文字很感人,婦女們製作的絹花也十分精致,但這些玩意對蔡智誠來說卻沒有什麼實際用處。
蔡智誠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救護所裏已是人滿為患。
急救站設在一所大宅院內,天井裏搭著大棚,煤氣燈下擺了三張手術台。從蔡傷兵進入院子的那一刻起,這三張手術台就沒有空閑過,頭一個剛抬下來,下一個又搬上去。護士們忙得連清理台麵的時間都沒有,那血水就順著台布不停地往下滴。大院的各個角落都擺滿了等候救治的傷員,全都是血淋淋的。擔架上的血和手術台上的血不停地流淌,把地麵的泥土染成了一片猩紅,整座院子就像浸泡在血泊中一樣,走路的時候會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