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初,淮海戰役進入了第二階段。
在那些天裏,收音機裏成天講的都是“守江必守淮”,從早到晚都在闡述“淮河流域對於長江防線的重要意義”。各大報紙更是連篇累牘地報道淮北戰場上“國軍大捷”的消息,並且對各路豪傑的“蓬勃進取精神”大加讚揚,就好像杜聿明放棄徐州的舉措不是軍事上的失利,反而是戰略上的什麼高招似的。
中央社的這些鬼話當然欺騙不了明白人。第一訓練處的校舍緊鄰著岔路口機場,運輸機震天動地的轟鳴聲早就暴露了前方戰局的窘迫。在這個時期,各種各樣的傳聞不絕於耳,今天說黃維兵團被包圍在宿縣以南了,明天又說杜聿明集團被堵截在宿縣以北了……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搞得人們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終日。
戰局難堪,士氣低落,教官們隻好另尋話題來鼓舞學員的情緒。於是,當過遠征軍的就猛講緬甸和越南的趣聞,幹過別動軍的就亂吹打遊擊的事跡。在各種話題中間,大家比較感興趣的內容有兩個,其一是聽龍驤上校批露武林秘聞,其二是聽蔡智誠中校傳授跳傘技法。
龍驤是訓練處的副官長兼“高級進修班”的班主任,他出身於武術世家,既當過警察也搞過緝私,闖遍大江南北,會過黑白兩道,對江湖上的名堂十分知曉。而蔡智誠則是在天上飄過的人物,既跳過掛鉤傘也跳過手拋傘,對那種晃晃悠悠的體會十分深刻。因此這兩個貴州老鄉就你一段我一段地瞎吹牛,一個把自己在地麵的本事說得空前絕後,一個把自己在天空的經驗講得神乎其神,逗得大家不亦樂乎。
可沒想到,忽悠來忽悠去,忽悠出事情了。
1948年12月9日,被圍困在雙堆集的黃維兵團決定突圍。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裝甲兵司令部的蔣緯國參謀長立刻將一部地空電台送到了岔路口,準備把這玩意兒空投給戰車第2營。
當時,蔣緯國的裝甲部隊隻剩下了兩個營,其中戰車1營的25輛坦克配屬給第96師(戰車團長趙誌華,師長鄧軍林),結果隨杜聿明被困在了永城縣的陳官莊;戰車2營的22輛坦克配屬於118師(營長龍海濤,師長尹鍾嶽),結果隨黃維兵團被圍在了濉溪縣的雙堆集。這四十多輛M3A3是小蔣最後的寶貝疙瘩,戰役期間他經常坐飛機去視察戰況。而戰車2營現在即將充當突圍行動的開路先鋒,蔣參謀長自然就更需要加強與部下的聯係。
空投電台的差事非傘兵莫屬。但問題是傘兵的戰鬥部隊當時並不在南京,他們到安徽銅陵幫助第88軍“協防”去了——第88軍原本是“傻兒師長”範紹增的隊伍,這支部隊的袍哥氣息很濃,對四川籍以外的長官毫不買賬。解放戰爭期間,安徽人方先覺曾經當過該軍的軍長,指揮不靈,於是又換成了山東人高魁元。可高軍長沒過兩天就被氣病了,軍長的職務隻好再派給陝西人馬師恭。馬師恭同樣也玩不轉這群袍哥,但他曾經當過傘兵的司令,可以請老部下來幫忙。所以傘兵部隊就奔赴銅陵,用武力威懾的辦法去幫助馬軍長開展“整頓改革”……
傘兵總部12月9日才接到通知,但匆忙組建的行動小組需要過好幾天才能從安徽返回南京(該小組由李行少校帶隊,他們後來於12月16日傘降陳官莊,給戰車第1營送去了地空電台),而這時雙堆集的第12兵團馬上就要開始行動了。眼見銅陵那邊的遠水解不了近渴,情急之下,有人就想起了陸軍訓練處裏的從傘兵部隊調來的一幫教官。
從名義上看,“陸軍總司令部第一訓練處”的主任是關麟征,副主任是王敬久,但具體的事務其實都由參謀長方先覺一人操辦。
12月9日下午,方將軍召集辦公會議,現場詢問:“可知我處教官之中,誰的跳傘技術比較好?”
副官長龍驤上校立刻起身稟報:“鄙人同鄉蔡智誠,該小夥身高體壯、麵闊額頤、口齒伶俐、武藝精通、曆經百戰、業績不凡……實有萬夫不擋之勇。”眾幕僚亦皆連連點頭讚同。
方將軍聞訊大悅,隨即吩咐:“開中門!傳蔡壯士進帳!”
於是乎,陸軍教官蔡牛皮就臨危受命,被打發去跳傘了。
1948年12月10日清晨,南京岔路口機場的塔台亮起了綠色的導航燈。十二架C46運輸機在跑道上魚貫滑行,迎著凜冽的寒風飛上了天空。
這十二架飛機隸屬於“陳納德空運隊”,也就是簡稱“CAT”的“民用航空公司”。當時,國民黨空軍的運輸部隊大都用於北平和太原方向,淮海戰場的空中補給工作就隻好請陳納德來幫忙。“CAT”公司號稱擁有中國天空技術最優秀的飛行員,但他們的設備卻非常破爛,這些運輸機都是由衝繩、關島或者馬尼拉的廢舊部件拚湊而成的,能夠在天上飛來飛去簡直就是奇跡。
蔡智誠乘坐著的是“杜蒂”號,這大概是機長的某位女性親友的名字。
機長是個美國佬,紅頭發綠眼睛,精力十分旺盛,這家夥一邊嘁哩哢啦地搬弄著操縱杆,一邊還咿哩哇啦地唱著歌:“我們去看大法師,了不起的大法師……”但別人卻沒有他那麼好的興致。
運輸機的引擎有毛病,左邊的一台不時地發出刺耳的尖嘯,右邊的一台卻不停地咳嗽,好像隨時都會熄火似的。機械士十分緊張地趴在舷窗前看來看去,生怕這要死不活的“杜蒂”在半道上斷了氣。
機艙裏冷得要命,傘降小組的三個人被凍得縮成一團。本來,跳傘的時候應該穿防風夾克才對,可方先覺參謀長卻非要讓部下穿上陸軍的常禮服。方將軍在抗戰期間曾經有過被包圍而且當俘虜的經驗,根據他的理論,困境中的軍隊最重要的是保持秩序和尊嚴。傘降小組代表的是陸軍總司令部,所以在這個時候必須拿出上級機關的派頭來,以嚴整的軍容給戰場上的官兵們提提精神。
蔡智誠頭戴鋼盔,身穿毛呢製服,肩章領章腰帶皮鞋擦得錚光瓦亮,另外兩位跳傘員的打扮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蔡中校僅僅在胸前掛了個副傘包,而其他兩個人卻背著體積很大的主傘。
傘降小組的成員之中,隻有蔡智誠跳過備份傘。相對而言,主傘(掛鉤傘)比較容易操作、承載的負荷也比較大,但掛鉤傘的問題是離機一秒鍾之後就強製開傘,降落距離很長,而且下降的速度非常慢,這在被圍困的戰場上空就極容易被當成活靶子。因此,蔡智誠在反複考慮之後還是決定采用操縱難度較大的副傘(手拋傘),他寧願摔死也不樂意被人打死。
空降小組奉命攜帶的電台是用電子真空管製作的,外表有點像是七個燈八個燈的收音機。這種100~156兆赫的“甚高頻地空通信機”是美國軍隊的最新裝備,據說隻售給中國十多台,每台價值上萬美金。現在,這機器被分成了三攤,蔡智誠負責攜帶發信機,其他的收信機、共用器、收縮天線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交給了另外兩個人。每個人的背囊上都掛著幾顆手雷,有命令說如果在降落時發生意外,必須引爆炸彈破壞設備——這是美軍顧問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