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楊圍子(1 / 3)

池塘裏的水不深,汙水的底下是厚厚的一層淤泥。蔡智誠從空中紮進泥塘,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右手的尺骨卻骨折了。當他從烏黑腥臭的泥漿裏爬出來的時候,四周圍已經聚滿了好奇的眼神——這也難怪,“從天上掉下個大活人”的景象畢竟不是隨便什麼時候都能夠見到的。

“這是什麼地方?”蔡智誠問。

“楊圍子”……“楊圩子”……“楊家莊”……池塘邊的人七嘴八舌地報出了一大堆地名。

“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14軍的”,這次的回答倒很幹脆。

“咦?你們是貴州人?”蔡智誠忽然發覺這些士兵講的是自己的家鄉話。

“那當然,我們是85師255團。”

……

池塘所處的地方叫做楊圍子(或者楊圩子、老楊家、楊莊……),這是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村落,當時並沒有確切的行政名稱。在1948年的12月初,這裏是黃維兵團第14軍軍部的所在地。

國民黨第14軍的首任軍長是衛立煌,在國民黨的嫡係部隊中,這路人馬與共產黨的關係算是比較特殊的——抗戰之前,他們追剿紅軍十分賣力,愣是把鄂豫皖根據地的首府整成了“立煌縣”;抗戰時又和八路軍非常友好,不僅給115師提供彈藥而且還跑到延安去搞慰問,害得衛立煌被戴上了“親共”的帽子;抗戰之後卻再與解放軍殺得你死我活,從西北、華東一直打到華中、華南,共產黨的四大野戰軍全跟他們交過手(四野在廣西打的是重建的14軍)。

在淮海戰役期間,第14軍其實並不滿員,他們雖然號稱一個軍,實際上隻有四個團,是黃維兵團中人數最少、實力最弱的一支。

區區四個團頂著一個軍的大帽子,自然是很不經打的。戰至12月10日,楊圍子村裏建製完整的部隊就隻剩下了85師的255團。

85師的老底子是黔軍第43軍,首任師長是遵義人陳鐵,官兵也大多來自於貴州。蔡智誠的表姐夫劉眉生在抗戰期間擔任過這個師的團長,在忻口會戰中犧牲了,所以他對這支隊伍並不陌生。

255團團長李劍民上校也是遵義人,他和蔡中校交談了幾句,發現兩人之間居然還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李團長是小蔡的妻子的姑父),當即十分開心,立刻就用棉被裹住蔡智誠,把他連人帶電台都送到軍部去了。

14軍的軍部設在一所民房的背後,是一個七八米深的地洞,洞口被前麵的房屋遮擋著,解放軍的觀察哨看不見,炮火也打不進來,既隱蔽又安全。地洞裏麵十分寬敞,牆上掛著煤氣燈,桌子和椅子上擺著軍用地圖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旁邊還有幾張行軍床。14軍副軍長穀炳奎就在這些桌子椅子和行軍床之間轉來轉去,一邊聽著蔡智誠的彙報,一邊不停地報以冷笑:“哼哼,說得好聽……風往解放軍那邊吹,你管不了,人往解放軍那邊跑,你也管不了。天上和地下一個樣,你們都能找到借口……”

穀副軍長的猜疑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就在頭一天的晚上(12月9日夜),據守小王莊一線的85軍的五個團以及軍直屬部隊在23師師長黃子華的帶領下全體投誠,把陣地移交給了解放軍。這樣,連同11月27日起義的廖運周110師,第85軍的三個師八個團(216師隻有兩個團)居然在十天之內就全部“叛變”了,隻給吳紹周留下一個盡是傷兵的軍醫院。

部下集體叛逃,身為12兵團副司令兼85軍軍長的吳紹周當然難辭其咎。吳紹周是貴州人,蔡智誠也是,但蔡貴州並不認識吳貴州,跳傘的人與85軍也沒有什麼關係。吳軍長的部下跑了屬於“人禍”,蔡教官的部下飛了屬於“天災”,兩者根本就不是一碼子事。可穀炳奎現在非要把他們扯到一起指桑罵槐,這就難免讓蔡智誠覺得十分不痛快。

於是,在軍部地洞裏憋了一肚子氣的蔡貴州就去找自己的老鄉發牢騷。他原本還覺得在私底下埋怨別人的上司有點不太合適,卻沒想到李劍民拍桌子摔板凳的,罵得比他更凶。

255團的團部裏麵除了李劍民,還有254團的團長何玉林,也是個貴州人。據這兩位團長介紹:第14軍是9月份才由“整編第10師”恢複軍的番號的。當時,整編師的副師長熊綬春升任軍長(前任師長是羅廣文),副軍長的職位本來擬由85師師長譚本良接任。譚本良的資格很老、聲望也夠,但他卻是貴州講武學校畢業,所以這個提名到了黃維那裏就沒能通過,最終還是讓黃埔出身的10師師長穀炳奎擔任了副軍長。於是乎,譚師長一氣之下就跑回貴陽老家生病去了,85師隻好臨時由副師長吳宗遠(中央軍校10期生)負責指揮。

踏入淮海戰場之後,10師和85師交替擔任14軍的前鋒和後衛。剛開始的時候還算正常,但後來,部隊先是在澮河南岸遭到解放軍突襲,輜重和行李全部丟了,接著又在李圍子吃了敗仗,10師師長張用斌負重傷、29團團長鄭汝弼陣亡……於是,兵團部傳令:“第14軍軍長熊綬春指揮無方、撤職查辦,由副軍長穀炳奎代理軍長職務。”

穀副軍長走馬上任,但他的第10師已經差不多打光了。這時候14軍裏還能打仗的隻剩下85師的兩個團,其中255團負責守衛楊圍子,254團隨85師師部在北麵的沈莊擔任外圍防禦。12月初,254團連續頂住了解放軍的多次進攻,但代理師長吳宗遠也身負重傷。按道理,這時候怎麼都應該讓85師的人繼續指揮才對,可穀炳奎卻硬要讓10師28團團長潘琦來接替師長。結果搞得一幫貴州兵很不服氣,不僅很快丟掉了沈莊,就連剛上任沒幾天的潘師長也做了俘虜。

實際上,剛到楊圍子的蔡智誠對14軍的情況並不了解。隻不過當時他的身上很冷、胳膊很疼、心情也很不爽,所以很想找個機會發脾氣,既然有親戚和老鄉們願意陪著他起哄,他也就樂得跟著亂罵一通。

隆冬臘月,華中平原上寒風刺骨。255團的團部裏點起了一堆火,生火的材料是從墳地裏刨回來的棺材板,又硬又濕,弄得滿屋子盡是嗆人的濃煙。蔡智誠坐在火堆邊上烘烤衣服,他那件沾滿淤泥的軍裝已經不能穿了,李劍民給他找了一件灰色的棉襖。在當時,14軍在戰場上全都穿著這種“戰鬥服”,除了頭頂上有個帽徽之外,身上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軍銜或者兵種標誌。

按道理,國民黨軍的戰鬥服雖然不佩掛領章和肩章,卻依然是有等級符號的。它的胸口部位應該縫著一個標明身份的布牌子,將官的套紅邊,校官套黃邊,尉官套藍邊,士兵的胸牌是黑邊,而且胳膊上還必須有個注明部隊番號的臂章。但第14軍卻早已經把這些標誌統統拆掉了,當官的和當兵的全是一個模樣。再加上連續征戰許多天之後,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胡子拉碴的,因此也就更加分不清誰是誰了——這樣的做法就會導致一些意外。比如前幾天,10師師長張用斌在前線督戰。當時陣地上的情況十分混亂,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張用斌隻好一邊走一邊嚷:“我是師長!我是師長!”結果喊著喊著就被解放軍聽見了,人家解放軍用機關槍打了個招呼,“嘟嘟嘟”,張師長就變成了張鐵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