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解放軍方麵卻是鐵了心的要守住陣地。坦克剛接近戰壕,華野4縱的戰士們就抱著麥秸垛子衝了出來。那些M3A3是使用汽油的,最怕火,打頭的坦克幾乎立刻就被“巨大的火把”包圍了,其他的鋼鐵怪獸也被攆得到處亂跑。而跟在後麵的步兵這時還遠在百米開外,既衝不上來也退不下去,完全暴露在阻擊陣地的火力打擊之下……如此折騰了兩三個回合,第10軍的一個營就報銷了。
反擊部隊無功而返,在楊圍子“觀戰”的官兵們也顯得無可奈何。蔡智誠問李劍民:“照這樣下去,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守在這裏,拚光打盡”,李劍民的回答十分簡單。
“固守原地,拚光打盡”是12兵團的政策。在雙堆集包圍圈裏,除了18軍之外,其他部隊的位置都是固定死的,誰也不許擅自移動。85師254團1營長金澤(遵義人,中央軍校16期生)就是因為一不留神跑到了第10軍114師的地盤上,結果被軍法處抓去槍斃了。黃維司令還將他作為“典型案例”通報給全兵團,搞得85師的其他人再也不敢隨便亂動——用李劍民團長的話說就是“前頭沒出路,後頭沒退路,隻有坐著等死”。
事實上,雖然沒有出路和退路,但活路還是有的。在那段時間裏,解放軍每到天黑之後都要釋放一批俘虜,他們總是讓俘虜帶回來許多勸降信。這些信函有的是指名交給某位長官的,有的則沒有寫抬頭,但信件的落款卻都是中野的政治部主任張際春。國民黨的軍官隻要有了這封信,能拉隊伍“反水”就算作是起義。實在不行的話,自己繳槍也算是投誠。
楊圍子裏的255團還剩下千把號人馬,團長李劍民多少還有點“起義”的資格,但他並沒有打算這麼做。在私底下,李團長倒是給蔡智誠預備了一封“保命信”,並且叮囑說:“我們是強盜大學畢業的,拚死了就算,你是正規文化人,打完仗還有自己的前途,不必把性命浪費在戰場上。”——那意思是讓蔡大學生趁著夜色跑到共產黨那邊去投誠。
這讓蔡智誠非常猶豫。從常識上判斷,他知道楊圍子絕對是守不住的,能夠在解放軍發起總攻之前及時投誠當然是一條求生的良策。但是,經過多年的軍旅生涯,特別是在傘兵部隊裏接受的“黨化教育”又使得他難以做出臨陣脫逃的舉動。思想鬥爭了很長時間,他最終還是決定留下來聽天由命。
夜幕降臨了,對麵的解放軍停止了炮擊。楊圍子陣地上頓時安寧了許多,在坑道裏蜷伏了一天的國民黨兵們紛紛走出藏身的工事——現在是“放風”的時間。
255團團部的邊上就是14軍的戰地醫院,那是一條兩米來寬、一米多深的壕溝,士兵們把挖掘出來的泥土堆積到壕溝的兩側,希望借助土牆的掩護為傷兵遮擋四下飛濺的彈片。醫院裏沒有床位、沒有繃帶,也沒有任何藥品,傷員們全都躺在潮濕的泥地裏。有的人被霜雪覆蓋著,那說明他已經死了,有的人則還在大聲地哀嚎:“痛啊……慘啊……”軍醫在壕溝裏跑來跑去,所能做的隻是給傷員喂一點水。就如同部隊守不住陣地一樣,他們和死神之間的戰爭也是毫無勝算。幾個女醫助拿著紙和筆,借著馬燈的光亮幫傷兵們寫信,寫完之後就塞在傷兵的衣兜裏,不知道由誰去投遞,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交到他們親友的手中。
空地上生起了幾堆篝火,炊事隊的人正在那裏煮馬肉。楊圍子的軍糧已經斷絕了,14軍宰殺了輜重隊的軍馬,官兵們吃的全都是這個玩意兒。就餐的人群之中還混著一條幾個月大的小狗,這小土狗胖乎乎的,模樣十分可愛,無論是什麼人招手,它都跑到跟前去搖屁股。據說,14軍退到楊圍子的時候,整座村子逃得隻剩下了這隻小狗,它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地主代表”。每次遇到炮擊的時候,陣地上總有七八個地方在喊:“小地主跑到哪去了?小地主藏好沒有?”好像非得把這個小東西隱蔽好了,大家才能安心地躲炮彈。
吃飯的時候,熊綬春中將也來了。這位已經被撤職查辦的前任軍長站在篝火前麵微笑著詢問:“怎麼樣,馬肉的味道還可以吧?”
有的人不吭聲,有的人則附和著回答:“還不錯,蠻好吃的。”
“不好吃也要吃啊”,軍長鼓勵說,“大家再堅持一下,空軍很快就給我們送糧食和彈藥了……”雖然這很明顯是句假話,但也並沒有誰去戳穿它。
李劍民團長向熊綬春介紹:“這位是蔡智誠中校,今天剛剛空降下來的。”
蔡中校的右手正打著夾板,他沒有辦法敬禮,隻好鞠了個躬:“報告師長,我是在鬆山入伍的,是你的老部下。”
熊綬春立即握住蔡智誠的左手,親切地招呼道:“很好很好,謝謝你的幫忙。”
這一切和當年的情形是多麼的相似啊。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話語,同樣是在貴州人的隊伍中,同樣是大戰之前的低沉的語調,同樣是沒有敬軍禮而是鞠躬、握手,熊綬春的手也同樣是那樣軟軟的、濕濕的……但是,當年誌氣昂揚的蔡新兵如今已成了精神低迷的蔡中校,當年那個被架空的熊師長如今已成了被撤職的熊軍長。戰場的形勢也顛倒了過來,他們所在的部隊不是在攻擊對手,而是被對手困在了狹小的包圍圈裏,既沒有糧食也沒有彈藥、既沒有前途也沒有退路,成天被鋪天蓋地的炮彈壓著打,就像當年鬆山上的日軍一樣。
熊綬春很快就離開了,從背影上看,他的步履比以前蒼老了許多。但蔡智誠卻發現,這個麵容憔悴、外表十分虛弱的人卻佩帶著領章和肩章,他是第14軍之中唯一戴著大蓋帽、穿著常禮服的軍官。
夜深了,楊圍子村裏燃起了堆堆篝火,寒夜中的士兵們都圍坐在一起取暖。
探頭望望四周,解放軍那邊也亮起了點點火光。那些光亮密密麻麻地連成一片,把14軍的東麵、西麵和北麵圍堵得嚴嚴實實。晚風吹過,從對麵的陣地上傳來了陣陣笑聲和歡呼聲,蔡智誠不免有點兒擔心:“不知道解放軍會不會發動夜襲?”
“放心吧”,李劍民苦笑了一下,“他們明天白天的時間足夠,犯不著在晚上費這個工夫”。
是啊,明天……
對解放軍而言,明天將會是他們的勝利日。而對楊圍子村裏的國民黨兵來說,到底還會不會有另一個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