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智誠妻子的娘家是貴州安順人,與穀正綱是同鄉。
穀家祖上是賣豆腐的,家道不過小康而已,直到穀正綱他爸爸穀用遷考中了舉人之後才逐漸闊了起來。穀用遷和嚴寅亮(嚴寅亮也是貴州人,頤和園大門上的匾額就是他寫的)一起在家鄉開學館,可他自己的三個兒子卻都跑到外國去念書。老大在日本學炮兵、老三在柏林學經濟、老四也在德國上學,隻有二兒子穀正楷還留在家裏背誦四書五經,一輩子沒有做過官。
穀正楷這個人比較忠厚老實,一手毛筆字寫得很不錯,平常間除了收個租子算個賬之外也到私塾學堂裏講講課,蔡智誠的妻子陳麗君就是他的女學生。陳麗君的娘家在安順街上開藥鋪,與穀家是近鄰。穀家老爺穀用遷、老老爺穀毓壽遇上個頭疼腦熱什麼的都要請陳家老爺或者老老爺開方子,彼此間來往很密切。特別是穀府上的三個小子在外麵跑江湖混社會,經常被別人追得東奔西逃,家裏的事情也就難免要請陳家多多照應幫忙。
先前,蔡智誠在上海養傷的時候給家裏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這封信在路上耽誤了好久才寄到遵義。他妻子看完信之後就著了急——原以為夫君是個傘兵,整日裏隻在天上掛著,解放軍既摸不到也碰不著,卻沒想到這傘兵卻也要落到地麵真刀真槍的開幹,不僅流血拚命而且內心十分痛苦。這可怎麼得了!一定要想辦法把老公給救出來!
陳麗君的小名叫“蛋蛋”,意思是模樣白白胖胖就如同雞蛋一樣。可她的性格並不像雞蛋,雖然受的是舊式教育,但畢竟是買賣人家的千金,見過世麵,不怯場,當初敢到昆明把未婚夫從兵營裏拖回家成親,現在也能夠去京城把丈夫從危險中拯救出來。於是乎,“蛋蛋”女士先從穀家老大那裏討了一張飛機票(穀正倫當時是貴州省主席兼綏靖區司令),然後就飛到南京去坐在穀家老三的家裏哭。那穀正綱被這小妮子折騰得七竅生煙,隻好跑到岔路口去幫忙找人。結果聽說蔡智誠已經空降到雙堆集,並且還是下落不明,嚇得他連家也不敢回了……因此,局外人當然弄不清穀大部長為什麼會跑到蚌埠前線滿世界地打聽一個小小的國軍中校,就連蔡智誠自己也是回到南京以後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在穀家的客廳裏,穀正綱問小兩口今後有什麼打算。陳麗君的宗旨是隻要跟老公在一起就心滿意足,對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而蔡智誠則表示希望能夠脫離行伍,做一些經濟建設方麵的工作。
穀正綱說:“唔……不想打仗了……以你的感覺,共產黨會答應和平的建議嗎?”
蔡智誠想了想,他想起了楊圍子陣地上的沒良心炮,於是回答道:“不會的,除非我們投降,他們不會停戰。”
“是的,不會有和平。在政治麵前,不能存任何的僥幸”,穀正綱也同意他的看法。
第二天,也就是1949年的1月6日,解放軍華東野戰軍對被圍困在陳官莊一帶的杜聿明集團發起了總攻擊,沉寂了十多天的戰場又再度喧鬧起來。
炮聲擊碎了許多人幾天以來的幻想,炮聲又激起了剛平靜了沒幾天的物價。這炮聲使得國統區的大學生們重新湧上了街頭,他們遊行示威,高唱著“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製度死亡”;這炮聲使得桂係的政治家們變得更加活躍,他們發表講話、聯名通電,宣稱隻有讓李宗仁上台掌權才是實現和平的唯一途徑。在這炮聲之中,國民黨的飛機一趟趟地飛往北平,把那些知名的學者和顯赫的士紳接回南京;在這炮聲之中,殘存的國民黨軍隊紛紛向南撤退。這時候,杜聿明集團的周圍已經沒有援兵,北平和天津更不可能得到任何的援救,等待他們的命運隻有失敗,隻有投降或者死亡。
1月10日,杜聿明集團被殲滅了,淮海戰役結束了,但共產黨方麵對蔣介石的《元旦文告》卻依然沒有答複。
世界列強也沒有任何表態。國民黨曾經接連向美、英、法、蘇四國政府提出請求,希望他們能夠出麵主持和平調停,但最終都被拒絕了——號稱“世界五強”之一的中國向聯合國的其他四個常任理事國乞求幹預國內事務,竟然得不到別人的理睬,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可想而知、民眾對政府的失望可想而知。抗戰勝利時套在國民黨頭上的那一圈虛幻的光環在此刻已經蕩然無存,接下去,他們隻能麵對更多的屈辱和沉淪。
1月14日,解放軍東北野戰軍對華北重鎮天津發起了總攻。僅用一個晝夜的時間,天津的十三萬守軍被殲滅,主將陳長捷被俘虜,北平已經完全成為了一座孤城。也就在這一天,毛澤東代表中共中央發表了《關於時局的聲明》。他針對蔣介石的元旦文告提出了實現和平的八項主張——第一、懲辦戰爭罪犯;第二、廢除偽憲法;第三、廢除偽法統;第四、改編一切反動軍隊;第五、沒收官僚資本;第六、實行土地改革;第七、廢除賣國條約;第八、召開沒有反動分子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成立民主聯合政府,接收南京國民黨反動政府及其所屬各級政府的一切權力……
看見這態度強硬的和平宣言,蔡智誠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毛澤東根本不在乎老蔣的意見,他要的是無條件投降。
同樣是在1949年1月14日這天,穀正綱被任命為上海市政務委員會主任,與湯恩伯配成文武搭檔,蔡智誠也隨之由南京到了上海。
在這時期,國統區已經亂成了一鍋粥。程潛、張軫和陳明仁加入桂係集團,在白崇禧的統率下控製了廣西和湖南;孫科、宋子文、張發奎、薛嶽等一幫廣東人也聯合起來,把嶺南(包括海南島)變成了自己的獨立王國,桂係和粵係為了爭奪物資和錢財動輒兵戎相見。而四川的劉文輝、雲南的盧漢對中央的指令也是陽奉陰違,蔣介石總統真正能夠使喚得動的隻剩下了京滬杭和台灣。
毛澤東《關於時局的聲明》發表以後,社會上更加亂了套。老百姓在街上遊行,官員們在政府吵鬧,蔣介石主張“先停火,再談判”,李宗仁則說“蔣不下野,沒有和談”,孫科在廣東提出“以平等的談判爭取光榮的和平”,而民主人士則抗議“談判不能由國共兩黨包攬,其他黨派也應該參加”,更有些社會精英竭力地鼓吹“軍隊國家化”,建議共產黨和國民黨先解除各自的武裝,然後再由議員們慢慢商量國家的前途……真是烏七八糟。
在這種情況下,1月21日,蔣介石下野了。他公開裏說:“既不能貫徹戡亂的主張,又何必再為和平的障礙。”私底下卻罵:“我不是被共產黨打倒的,是被國民黨打倒的。”穀正綱等人更是如喪考妣:“我們再無能也和共產黨鬥爭了這麼長時間,換李宗仁執政,不出一年就要滅亡。”
蔡智誠的心情也頗為沮喪,他倒不是對蔣介石有多麼眷戀,而是覺得這場不合時宜的內訌使國民黨喪失了最後地爭取“體麵”的機會。在他看來,國軍雖然在戰場上已處於劣勢,但畢竟還握有半壁江山。南方是國民黨的發祥地,政權穩固、經濟發達、人口眾多,沒有遭受過太大的戰爭破壞,與在抗戰時期就奠定了雄厚基礎的北方不同,共產黨在華南、西南和西北各省都沒有很強的政治勢力。如果國民黨在戰敗之後能夠知恥後勇,團結起來痛改前非,以穩健的政績去應對軍事上的壓力,或許還有可能在談判桌上有所作為。但像現在這樣的搞法,長江防線還沒有被突破,自己的陣營先就已經亂了,道德淪喪、信仰喪失、軍心喪失、民心喪失,黨國的前途必將萬劫不複,落入難以救贖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