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上海的居民確實就像是螞蟻一樣。三大戰役期間,大批的人流從北方各地湧進上海,使這座城市的人口暴增了好幾倍。流亡者的身份各異,有官有兵、有富有窮、有商人也有農民;各自境況也不同,有的渾渾噩噩隨遇而安,有的咬牙切齒等待複仇,有的上下鑽營謀求東山再起,有的心灰意冷準備借道跑路……然而,更多的則是被戰爭的浪潮席卷而來的難民,他們傾家蕩產、囊中空空、妻離子散、無所適從。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走投無路的北方人,手裏舉著過去的嘉獎令,胸前掛著求助的哀告牌;車站碼頭貼滿了“尋父”、“尋夫”、“尋子”的紙條,內容無一例外都是“某人,某年某月在某部隊從軍,某時某刻在某地方失蹤,有知悉者請告知下落”……
在這號稱“東方巴黎”的城市,每個角落都擠滿了惶恐無助的人群,他們有的在求一份果腹的飯食,有的在找一片棲身的場所。那時候,上海市的“違規建築”已經密集到見縫插針的地步,可住房依然是供不應求。“寶康裏”原本是一處中西合璧、兩層樓高的石庫門,現在卻已經不知道變成了什麼結構——房頂加了又加、樓麵擴了又擴,天井和客堂全都改成了臥室,甚至連樓梯上也架起了床鋪。蔡智誠進出房門的時候都要在別人的被褥或者馬桶之間穿行,就像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裏演的一樣。
但無論如何,能在房簷底下擁有一塊棲身的床板都還算是幸運的,因為有許多“癟三”不得不露宿街頭。雖然地處南方,但1月的上海依然十分寒冷,身無分文的人們被凍得受不了,隻好在夜裏故意打架,用違犯“戒嚴法”的方式讓警察把自己關起來。男人可以在牢房裏躲避凜冽的寒風,女人和兒童就無計可施了。霞飛路上有座法國人辦的育嬰堂,接受棄兒的大抽屜每天都放滿了嬰兒,到最後連牆腳下都擺著孩子。
棄兒太多了,育嬰堂應付不過來,修女們隻好出告示招募奶媽,並且呼籲有善心的教徒們主動幫忙。蔡智誠的妻子也跑去當誌願者,忙活了一天還十分興奮,回來說有幾十個人做了義務保姆,另有一百多人應聘奶媽。
“怎麼會有那麼多奶媽?”蔡智誠覺得很納悶。
“傻瓜,那些人其實就是棄嬰的母親,把孩子丟掉了又舍不得,所以再來育嬰堂當奶媽。這樣雖然孩子不屬於自己了,但至少不至於死在街頭,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給你說,育嬰堂裏有好幾百個嬰兒,每天換四次尿片,那布條子掛得鋪天蓋地,啊呀,比萬國旗還要複雜!”
“你又不會做家務,能在那裏洗尿片嗎?”蔡智誠十分懷疑妻子當保姆的本領。
“我才不做那種事,我請了一個蘇州娘姨,一天給她一塊錢。”
“哈!這種事要自己動手才有誠心,請人幫忙,功德減半。”
“……”,陳麗君頓時若有所悟。第二天一早,她就帶上兩位娘姨出發了。
1月份的最後一天,解放軍接管了北平。
共產黨並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把“頭等戰犯”傅作義抓起來法辦,而是態度客氣地禮遇有加,這就給了其他戰犯們極大的希望。南京、上海紛紛傳言:“美國人和蘇聯人出麵說話了,共產黨收斂多了!”、“老蔣幫杜威搞競選,得罪了杜魯門,現在換了李宗仁當總統,美國人還是要照看國民政府的……”一時間,美國大使司徒雷登成為了社會關注的焦點,他的每一個手勢和每一個微笑似乎都成了時局前景的風向標。
然而,這個夢囈般的幻想很快就破滅了。2月5日,美國海軍第七艦隊撤退到上海,他們放棄了青島,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會為了國民黨的利益和共產黨進行抗爭。於是,南京政壇的最後一點底氣終於徹底喪盡。同一天,國民政府宣布將“行政院”遷往廣州。消息傳來,上海的市麵頓時崩潰,物價在當天暴漲十倍。混亂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湧向機場和碼頭,人們哀告著、哭嚎著、瘋狂地拋撒著鈔票,千方百計地尋找任何一個遠洋的座位,絕望地乞求盡快離開上海,離開這個即將成為戰場的“東方巴黎”。
那一天,蔡智誠的情緒也十分低落,他沒有去公司上班,也沒有出門閑逛,而是躲在屋裏和邱秉敏一起喝悶酒。
“餐廳”是兩家共用的,所謂客廳、書房或者小孩的活動室也都是這一間。邱秉敏的女兒當時還在上小學,大人喝酒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念書——
刀兵動,戰事起,
報道齊國打魯國,魯國人人都著急。
派遣鄉兵去抵禦,孩子汪也出力。
打退敵人回來時,點名不見小汪。
原來已經陣亡了,真是可敬又可惜。
……
這是根據《禮記·檀公篇》改編的課文,說的是孔子讚譽童子汪“執幹戈以衛社稷”的故事,放在小學語文課本裏原本還是很不錯的。但蔡智誠這時卻實在聽不下去,他對小女孩說:“愛倫,別念這個了,換一本吧。”
換一本就換一本,邱愛倫又捧起了另一本書——
可愛的中華,我同胞的家,
人口眾多,土地廣大,
氣候最適宜,物產冠東亞,
有世界最長久的曆史,有世界最發達的文化。
……
“別念了!”醉意朦朧的蔡智誠一把奪過課本,發現這《小學常識》其實就是兒童地理手冊,每一頁都有一個省的地圖,旁邊再用詩歌介紹相應的情況。他歇斯底裏地扯掉了東北各省的地圖,扯掉了北平,扯掉了河北、山東、河南、江蘇……
“這個已經沒有啦!不用念啦……這個也沒有啦!不用念啦……”,他一麵痛哭著,一麵舉著被他撕得支離破碎的課本,指著殘留的幾頁問邱秉敏:“請你告訴我,剩下的這些還要念嗎?南京還要念嗎?上海還要念嗎?你們廣東要念嗎?我們貴州還要念嗎……告訴我,誰能告訴我啊?!”
邱秉敏哭了起來,兩家的女人哭了起來,就連被嚇得手足無措的邱愛倫也驚恐地大哭起來。
陳麗君摟著這梨花帶雨般的小姑娘,一邊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憐惜地安慰著她——在那時,在場的人們哪裏能夠想到,這位漂亮伶俐的混血女孩會在八年之後嫁給蔣緯國,成為名動一時的“台灣王妃”。
在那時候,蔡智誠完全不清楚未來的中國會是什麼樣子,“黨國”的命運又終將如何,他隻知道自己即將要告別故土,去往海峽另一端的陌生的高雄。至於今後是能留在台灣當“島民”,還是要流落海外做“白華”,一切都隻能聽天由命。
在那些日子裏,蔡智誠整天借酒澆愁。他坐等著台灣方麵給他來電報。可一直等到2月中旬,俞季虞的電報都沒有來,卻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蔣經國太子的得力幹將俞季虞在輪船事故中淹死了,屍骨無存!
——這下子,蔡智誠去高雄做官的計劃隻好就此泡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