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教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走過來勸說大舅媽。汪福林趁老師與這個可怕的未來丈母娘交涉的機會,抓過地上的書包鑽出人縫倉皇而逃。那把被他用來嚇唬紅柳的刀子也沒敢撿起來。
從此,紅柳再沒受到過任何人的騷擾。她的學習成績慢慢地也有了一點起色,隻是她的心思一直不在學習上,所以,她的學習成績沒能升上去太多。在紅柳的心裏,書讀得好,也並不一定就能離開塔爾拉,她一門心思要走出塔爾拉,到喀什去,做個喀什人,一個真正的城市人。
大舅媽平時就是這麼引導紅柳的。紅柳心裏清楚,自己有一個漂亮臉蛋,有時候人靠臉蛋也一樣可以改變命運,有這個先天條件,她何必要讓自己埋沒在一大堆題海裏,用什麼破正弦、餘弦定律鼓搗那一大堆令人頭痛的數字和字母。其實她需要的,隻是一根比正弦餘弦要簡單得多的弦,那就是一根改變她命運的弦。
那年春天,紅柳和來校實習的老師馬建新好上了。馬建新是從喀什師範學院來的,是喀什市人。馬建新一進教室,一眼看到坐在第三排第二個座位上的江紅柳,眼睛一亮,第一堂課講的啥內容,連他自己都沒記住。他隻記住了花名冊上的那個阿娜多姿的名字:江紅柳。
江紅柳額前的劉海下,圓圓的一雙大眼睛,與馬建新發亮的目光一對上,就火花四濺。是紅柳主動接近馬老師的,上第二堂課時,她舉手請教馬老師,Isthisthebookyouareinterestedin?的in這個詞,為什麼在這個句子中要放在末尾?
教英語的馬老師很羞澀,被他目光經常掃到的女學生舉手站起來時,他心裏已經慌了神,望著紅柳粉紅的臉龐上大膽而直率的目光,他不得不停頓了一會兒,讓加速的心跳平穩一些,然後才用英語回答道,這個問題下課後我再給你細講。
下課後,紅柳跟著馬老師去了辦公室,至於“in”為什麼會出現在句子末尾,紅柳沒有記住,隻記住了馬老師用灼灼的目光盯住她時說的那句話“你長的真像我妹妹”。這句話是用漢語講的,紅柳聽著愣了好半天,好像馬老師說了一句高深莫測的英語似的。待搞明白後,她非常感動,同時,她也張開了想像的翅膀。
接下來,不是紅柳經常去請教馬老師,就是馬老師經常輔導江紅柳同學。甚至,年輕的馬老師在班上還表揚了英語一貫非常差的江紅柳同學,說她的英語學的真不錯,連“in”出現在句子的末尾這樣的細節都能發現,可見其學習態度十分認真。
紅柳對馬老師的好感一日勝過一日,她幾乎對所有的課都失去了興趣,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唯有英語課來臨時,她才一臉興奮,眼神早早地就湧動著柔情,隻要馬老師一進教室,她的目光像是刷了一層膠,緊緊地粘在馬老師那張白晰的臉上。馬老師又豈能看不出紅柳的意思,但是在課堂,數十雙眼睛盯著他,他隻能在大家埋頭寫作業時才用目光回應紅柳的柔情。一到下課,紅柳手裏拿著英語書,一路跟馬老師到一個僻靜處,兩個人的話都很輕,在同學們看來,好像真的是老師輔導學生一樣。
和馬老師的關係發展得如此順利,紅柳的心裏甭提有多開心,她小小的心裏簡直就被馬老師撐滿了,她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回家把自己和馬老師的交往告訴她媽。我的大舅媽高興壞了,摟住自己的女兒說,你真是媽的乖女兒,媽的出頭之日終於到了。
在大舅媽的催促下,一個星期天,紅柳把馬老師領回家,接受她媽的檢閱。大舅媽對羞澀、文弱還愛臉紅的馬建新老師非常滿意,第一次像個女人似的,把馬老師前前後後招待得非常周到,好像紅柳已經和馬老師有了某種關係,接下來,就是跟著他去喀什了。過後,馬老師對紅柳說,你媽真是個好母親,怪不得生下你這麼個好女兒呢。紅柳對前半句話隻當沒聽見,後半句卻叫她在心裏反複回味,徹夜難眠。
大舅媽也睡不著覺,平生第一次鑽進女兒的被窩,悄悄對女兒說,乖女兒,你可要抓緊啊,媽可等著你的好日子過呢……
紅柳沒說話,心裏卻滿是甜蜜。
但是,紅柳操之過急,她那一臉不加掩飾,與馬建新老師頻繁的接觸自然而然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很快,她與馬建新老師談戀愛的事又一次在學校傳得沸沸揚揚。學校絕不允許一個實習老師和學生之間有師生之外的感情發生,於是經過研究,學校以實習結束為由請馬老師提前離開學校回了喀什,可憐的紅柳也被學校記過處分。
眼看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就要打成,卻被學校攪亂,氣急敗壞的大舅媽哪裏咽得下這口氣,跑到學校去鬧。這次鬧和上次找那個汪福林鬧的意義不同。結果,大舅媽這一去鬧,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紅柳的名聲更壞,她沒法繼續在學校呆下去,背上書包哭著跑回家,從此再也不肯去上學。
八
紅柳在家呆了半年,大舅媽整天逼著女兒給喀什的馬老師寫信聯係,說是這個線不能斷,這是多好的機會啊,絕對不能錯過,憑紅柳的長相,賴也要把馬建新賴上。
為了改變紅柳的命運,大舅媽可算是費盡心機,對女兒的引導教育,大舅未必能插得上手,他一直就不是大舅媽的對手,隻能聽之任之。
大舅的大兒子建生早已從部隊複員回來,很快娶妻生子,分出去蓋房子單另過日子,基本上不過問父親家裏的事。實際上,大舅沒有一個能依靠的人。
也不知道紅柳到底和馬建新聯係上沒有,反正,在那年秋季,紅柳在大舅媽的鼓勵和催促下打點行李,去喀什找馬建新了。紅柳這一走,像她二哥一樣,再也沒有回過塔爾拉。隻是,紅柳不時地會給家裏來個信,簡單地說一下自己的情況。她沒能如願地嫁給馬建新老師,也沒有說原因,她隻說她在喀什給別人當保姆,能夠生存。她覺得喀什和塔爾拉比起來,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下,所以,她決定不再回塔爾拉,就呆在喀什。
紅柳沒嫁成人,還不回來,一個閨女家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大家都不放心。外婆平時最心疼紅柳,想孫女想得睡不著覺,又擔心紅柳在外麵學壞,傳話給大舅,責令大舅去喀什把紅柳叫回來。大舅媽卻攔住大舅堅決不讓去。大舅左右為難,不知該聽誰的好,其實他更想女兒,隻是懾於大舅媽的淫威,他不敢說。大舅的怯弱使外婆絕望透頂,一氣之下,拄著拐棍直奔大舅家要和大舅媽理論。
大舅媽才不吃外婆這一套呢,沒等外婆說幾句話兩人就吵了起來。婆媳之間多年的恩怨終於找到了爆發的突破口,兩人罵得天昏地暗。可憐的大舅夾在兩個強悍的女人中間,勸誰,就挨誰的罵,還被外婆打了一拐棍。大舅知道自己在這兩個女人麵前絕對是弱者,他幹脆去胡楊林,遠離這場戰事,任兩個女人彌漫在硝煙之中。
大舅這一走,後悔可說大了。兩個女人在家裏越罵越凶,外婆氣得掄起拐棍失手打在大舅媽肩上。大舅媽哪能吃虧,憑她的實力,衝上去把外婆推倒在地。我外婆年紀大了,大舅媽粗手粗腳,手下沒有輕重,外婆經不住這一摔,加上大舅媽那逼人的氣勢,氣急交加的外婆當場暈了過去。大舅媽一看闖了禍,這才住手,喊這個那個,沒有人應,她跑出屋子,喊來幾個鄰居,掐人中、灌熱水,總算把外婆折騰醒,抬送回家。
我小舅見外婆半死不活地被抬回來,問明情況,抓過一根扁擔,一口氣奔到大舅家裏。大舅媽再厲害,也不能吃眼前虧,拔腿就跑,被小舅追上去一扁擔打翻在地。要不是聞迅過來的鄰居把小舅抱住,那天大舅媽可就慘了。
大舅媽的一條腿被小舅的扁擔打中,從此,她那條腿就沒站起來走過路。
大舅從胡楊林回來,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他看著躺在地上的老婆,終於明白他不僅沒躲過一場戰爭,反而躲來一場災難。他把還在破口大罵的大舅媽抱到炕上,趕緊去小舅家看自己的老娘。我小舅關上門不讓大舅進,他央求半天也沒讓門露出一條縫隙。大舅渾身無力地伏在小舅家門上,像頭老牛似地哇哇大哭起來。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我外婆心力交瘁,悔恨不已,神經受了刺激,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清醒時,外婆不是罵大兒子,就是罵小兒子;糊塗時,見誰罵誰,連我父親母親都不能幸免地挨過她老人家的罵。
我母親在父親的勸說下,最終沒有去找大舅鬧事,默默地給外婆準備後事。母親在外婆的罵聲中,哭著對小舅說,快點準備吧,咱娘可能——過不了這個年……
別說過年,我外婆連當年的秋糧都沒吃上,就含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