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母親還是和大舅大鬧了一場,是在外婆的葬禮上。
大舅對自己母親去世,心如刀絞,他哭著撲進小舅家的門,被他的親妹妹——我的母親推了出來。大舅又往裏撲,他的蠻勁上來,我母親攔不住,喊小舅過來幫忙。小舅看著大舅憔悴蒼老的樣子很可憐,想著自己打壞了大舅媽的腿,也算是替外婆解了恨,不管怎麼說,大舅隻是懦弱,並非無情,有些於心不忍,便沒過來幫我母親。我母親見小舅站在那裏發呆,便喚小舅的兒子廣生,這個愣頭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奔過來一把將大舅推搡出門,廣生還像個將軍似的把著門。大舅無奈地爬在門外的地上,哭得死去活來。
第二天,大舅穿著一身孝服,帶著祭品又來了。這次,他學聰明了,趁著人們忙亂不注意,鑽進小舅家。但是,大舅還是被我母親發現,我母親隻喊了一聲,廣生,你死到哪兒去了?
廣生從廚房衝出來,抱起大舅和大舅懷裏的祭品,往門外推。大舅掙紮著,見誰喊誰,要人家幫他。沒有人幫他,連個勸說的人都沒有。
這時,大舅的大兒子建生走過來。大舅見到大兒子,像見到救星,眼淚紛飛,聲嘶力竭地喊著兒子的名字。
建生當兵可能把腦子當壞了,回來後對人很冷漠,對他父親也不例外。他看了自己父親一眼,冷冷地吼了一句,別在這鬧了,還嫌不夠呀!
大舅聽到兒子的話,緊繃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他不喊,也不掙紮了。抱他的廣生抱不住,把他放在地上。大舅在地上癱了一陣,他的眼淚不流了,一臉淒涼地慢慢爬起來,對著自己的大兒子,跪下了。
建生嚇得像一股風似地跑走了。
大舅沒有參加上自己母親的葬禮。他的頭上像落了一場厚雪,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
收完秋,大舅去了一趟喀什,他再沒有理會躺在炕上大舅媽的吼叫,像當年找他的小兒子一樣,他要找女兒紅柳。當然,大舅先找到的是我。我帶著大舅,費了很大勁,才在一個租住的地下室裏,找到我的表妹紅柳。
紅柳還是愛穿著打扮,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紅柳對大舅和我的到來表現得相當冷漠,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大舅,臉上沒有一點起伏,甚至連個“爸”都沒叫,隻說了一個字:“坐!”好像大舅千辛萬苦找到她,隻是為到她這裏來坐一坐。她對我的冷漠早就可以想到,可對大舅——給了她漂亮臉蛋的親生父親,不應該啊!
大舅不計較女兒對他的態度,一個勁地勸女兒回去,說家裏人多麼多麼想她,她母親又多麼盼望她回家。不管大舅怎麼說,自始至終,紅柳隻說了一個字:不!
大舅忍不住,他含淚給女兒講述了家裏發生的一切。
表情冷漠的紅柳,眼淚從她美麗的大眼睛裏還是流了出來,她抽泣著跪到地上,朝著東北方向給奶奶嗑了三個響頭。爬起來說道,這樣我更不能回去了,你們走吧!
大舅勸說不動女兒,在喀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要走時,紅柳來車站送他,交給他一個布包,說,這是給我媽買的一套保暖內衣,你捎回去吧。千萬不要告訴我媽我在這麵的情況,就說我過得很好,等我安頓好了,就把她接到喀什來住。
布包裏沒有大舅的份。大舅接過布包,用手撫摸著,嘴唇抖動,還想給女兒說點啥。紅柳已經轉身走了。大舅兩眼直直地望著紅柳遠去的背影,頭上的白發被秋風吹起來,像一片片舞動的破羊毛氈。大舅在秋風中佇立了許久,他的四周是喧嘩的乘車人,可他卻像沒聽到身邊的聲音似的,身子一直僵立著,直到我把他拉上車。
秋風中,紅柳始終沒有回頭,沒看她父親一眼。
大舅走了。這是大舅最後一次來喀什。從此,大舅再沒能力來喀什,大舅媽後來癱瘓了。這個剛強的女人一年四季躺在炕上,得要人照顧。大舅哪裏也去不成,連那片胡楊林也很少去了。胡楊林失去管理,人們把那些新發上來的樹苗砍得精光,已經有人開始挖胡楊根當柴燒了,塔爾拉的風沙一年比一年來的早,一年比一年刮的時間長……
大舅再也沒見過紅柳,而紅柳也不再往家裏打電話或者寫信。得不到紅柳的消息,大舅隻能等我每次從喀什回來,問些紅柳的情況。就這,我的母親都不讓我告訴大舅。
其實,我在喀什和紅柳根本不來往,從小她就瞧不上我,現在還一樣,她冷冰冰的樣子,叫我也生發不出那種兄妹之間的情感,見了她也沒話說。有時,為我那個可憐的大舅,我還是會硬著頭皮去看一回紅柳。她還租住在地下室裏,不知道她現在幹什麼。我問了,她從來不說。
十
每年春節,我都會從喀什趕回塔爾拉,與父母一起過年。那年也不例外,我回到家裏的第二天,父親偷偷地對我說,你回來了,去看看你大舅吧,他這兩年過得挺難的。說完,父親朝著正忙乎著的母親瞅了一眼,囑咐我不要叫母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