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喀什的魅惑(3)(3 / 3)

父親半抱著大舅,責怪道,我給你說過,不要當著孩子的麵哭,你咋沒把我的話當話,要知道你這樣,就不叫你來了!

大舅趕緊抿緊嘴,這次他不敢哭出聲,把心裏的酸楚壓在喉嚨裏,咕咕地像吞咽口水似的,聽得我的心裏一顫一顫地疼痛,這個冬天的寒風湧進我的胸膛,那冰冷在我心靈深處最柔弱的地方割劃出無數的傷痕,那痛,緩緩地襲上來,一刻不停。

十一

說到這裏,大舅的故事該結束了。可是,我還得再占用大家一點時間,再說幾句後來一些的事。

這年春末,風沙刮得最厲害時,我大舅媽死了。依我的看法,這個像男人似的女人一死,我大舅終於解脫了。

我父親打電話到喀什,讓我去找一下紅柳,叫她趕緊回家。我去紅柳的住處,她早已離開,房東說紅柳嫁人了,至於嫁的是啥樣男人,搬到哪裏去住,沒有人知道。不過,房東告訴我紅柳留下的傳呼號,我打通了,是紅柳回的電話,沒等我把她媽去世的事說出來,紅柳聽到是我的聲音,趕緊說了一句她很好,便掛斷電話。我再打,她一直沒回。

我打電話回家,把情況跟父親一說,父親半天不說話。過了一陣,父親卻給我講起籌辦大舅媽葬禮的事,他說,我大舅已經瘋瘋癲癲,趁人們注意,就爬在棺材跟前,伸手去棺材裏抽打大舅媽的臉,邊打邊罵,罵的話裏有這麼一句“你終於倒下了,你把我害了一輩子”。罵完,大舅又大哭,一哭就沒個完,每次,隻有他的大兒子建生才能治住他,不然,這葬禮可咋辦呢……

我在電話這頭沉默著,父親不往下說了,突然換個語氣對我說,你勸勸你媽,叫她能去參加一下你大舅媽的葬禮……你不知道,你大舅可憐見地……

父親在電話那頭哽咽著,他說,你沒見,那天你大舅媽剛走,我過去一看,你大舅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根本不叫衣服,背上爛得幾乎沒有了布,黑乎乎的肉都露了出來,還有腳上的鞋,斷得隻剩下半截……他咋這樣呢,不會到這種地步吧,以前咋沒看見呢,以前也沒有人注意他,他手巧,自己能做,咋會這樣呢……

我抽泣著對父親說,我媽——她在嗎?

我給你叫。

過了一會,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對母親說,媽,我求你一件事……

你別說了,我——不去!兒子,我咋去呀,啊?你外婆……

媽!我哭著叫道,媽,大舅還不夠苦麼?難道你真的要記他一輩子的仇?兒子求你了,媽!

母親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半天才緩過氣來,她對我說,我——去——

大舅媽葬禮那天,我母親走進了大舅家的門。

那時,大舅瘋瘋癲癲地爬在棺材上正哭呢,突然,他收住聲不哭了。他聽到人們給我母親打招呼的聲音,慢慢地扭過頭,抹了把淚,靜靜地望著我母親。

我母親看到滿頭白發的大舅,身上穿著一件黑色褂子,母親看著熟悉,突然想起這件褂子是我父親多年以前穿過的。我母親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她顫巍巍地喊了大舅一聲哥,聲音很小,周圍的人還是聽到了。可是,大舅沒有答應。有人急了,小聲提示大舅,給他打手勢,大舅還是沒有應聲。突然,大舅笑了,他笑著大步走過來,伸出雙手抓住我母親的手說,是你啊,真是你啊!你來了,我……我這心裏就踏實了,不然……你來來來,你看你看。

大舅拉著我母親走到棺材跟前,用手指著躺在裏麵的大舅媽,說,你看呀,我給她把這身新衣服穿上了。這是紅柳給她買的,她一直舍不得穿,說塔爾拉風沙太大,穿著浪費,想等到以後,紅柳把她接到喀什城裏去再穿。她這輩子都沒去過喀什,不知喀什城是啥樣子,當年我們一起被拉到這裏,她哪兒都沒去過,不像我,還去過喀什好幾次……她那天快走時,叫我把這身衣服拿給她,她還舍不得穿,說以後到喀什……她是抱著衣服走的,走時還喊紅柳呢……她沒良心地,我伺候了她大半輩子,她最後卻沒和我說一句貼心的話……隻叫紅柳,紅柳她……

我母親往棺材裏看了一眼,又粗又壯的大舅媽穿著一身銀白色的保暖內衣,像給她自己穿的孝服似的。

大舅還在一邊羅嗦,你看你看,我給她穿上這身衣服,她會念著我,還是會念著紅柳?衣服是紅柳買的,是我給她穿的,她一直舍不得,說等以後到喀什再……

我母親再也控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周圍的人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