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飄揚的大雪。

這是號稱死亡之地的度雲樓禁地,空氣裏就和絕頂一樣,也縈繞著終年不散的飄渺大雪,還有漫不經心卻又分外致命的殺意。前庭開闊無比,上麵是高高的穹頂,仿佛是座沉寂千年的殿堂,然後就是一個巨大漢白玉的巨門,巨大粗壯的石柱支撐出宏偉的氣韻,每一個上麵雕刻繁複美麗的花紋,看起來遙遠又尊貴。在門口立著兩個巨大的雕像

其中一個雕像用手鎖住另一個的咽喉,他那象征著殺戮的手背上青筋畢現,這是一雙男子的手,工匠將將死之人臉上的每一絲表情,無論是痛苦還是絕望,無論是掙紮還是祈求,都刻畫得栩栩如生恍若天成,陽光折射其上,充滿了武林江湖的冰冷之意。也許是因為嗜血過多,那雙手隱隱露出一種血一樣的流光,令人不寒而栗。傳說當年度雲樓樓主為打造這四雕像,傾舉樓之力尋找各種匹配顏色的玉石,從而才能打造出恍若真人的雕像,雕像的眼睛與頭發皆用黑曜石,他們身上的血跡則用紅玉石鑲嵌上去,看起來仿佛是真實的殺戮場景。

費提站在空庭裏,眼神裏有難得一見的空無,就如同這高遠無比的天空,仿佛什麼都沒有,又仿佛可容納萬物。

如果有人走近的話,就會發現他在微微出神,思緒好像飛到了遙遠的地方。

他曾經踏遍過千山萬水,遠赴一場未知的旅途,常年在外顛沛流離,恍若是一位漂泊的遊子看見炊煙嫋嫋之時,不由得生歸思之心,就在那漫漫長路之中,一直支撐著自己走下去的力量,是病弱少女期待信賴的目光。

有次晨曦微露,天空還是黑藍色時他就已經睡不著,睜著清醒的眼睛遠眺,希冀可以看到那座絕世危巒的身影。那座山巒之巔,是座冰冷華麗的牢籠,埋葬了他所愛之人的時光,也是他想要歸去的地方。

在每次思念之情滿溢的時候,他才發現,天下之大,除卻那座冰冷的地方,再也沒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去留戀。他真正留戀的人,還在那裏等待著他的歸來。

冰冷的氣流吹醒了他的回憶,這曾經他無比眷戀的氣息,現在卻讓他無比憎惡。

當數十年來一直相信的東西,當永不言棄的信念,當所有的信仰遭受到世界的質疑時,一種冰冷如雪的氣息,一種瘋狂冷漠的氣息,就會像某種慢性致命毒素一樣攻破他所有的防線,緩慢殘忍地吞噬心髒。

但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舊土故人,他所有的愛與溫柔,就會用溫柔誠摯的眼神望著他,隱隱有無言的安慰,仿佛在輕聲地說:

沒有關係啊,還有我呢。

還有我呢。

還有你呢。

現在他總喜歡站在這個雪花飄落的地方,宛如神祇一般俯瞰芸芸眾生,神情也是千年不變的冷漠,沒有人知道,他心底奔馳而過的荒涼與孤單。

那個已經下山的少女,是否已經擁有她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是否終於能夠站在陽光之下自由地奔跑,宛如一頭山林裏的小鹿。那個少女好像就在他的眼前,她那冰冷的容顏上有著無憂無慮的笑意,看起來像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張虛幻的臉龐。忽然間,少女好像看見了什麼,回過頭去,然後奔跑起來,將他甩在身後,沒有絲毫回頭的跡象,她的背影就好像是鏡花水月般,一觸即散。

“忋倻!忋倻!”他追過去,不顧一切地大喊。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完全沉浸在幻象裏,他奔出死寂如墳墓一般的殿堂,奔上了台階,然後雪花撲麵而來,宛如一記重錘而下,打醒了他。

茫茫大雪幾乎要壓垮他的視線,頂峰上極度寒冷,冰涼的風將天空的弧線吹得更加廣袤高遠,即便是神鳥也難以飛越的天險上寂靜空無。

在這個世界裏,雪花與狂風是唯一的動感。

“你不過是感情的寄生者。”一個冷漠邪意的聲音自他心底響起,隱隱約約還有淡淡的黑氣逸出,仿佛是魔物正在侵蝕他的靈魂。

“閉嘴!”他斷然厲喝,眼神裏滿是憎惡,他的手就像是刀一樣毫不留情地插入左胸,一瞬間鮮血淋漓,厚厚的積雪上一片殷紅,仿佛是雪地裏的梅花。他的麵容冷漠,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般,血液噴湧而出,他似乎想要將自己的心髒掏出來,又似乎想要將一種根植在他身體裏的東西給拔出來。

又是這個東西!又是這個怪物!他帶著自憎與自厭,手指深陷進去,衣服下的皮肉翻出來,仿佛是被野獸撕咬過的屍身,鮮血像是血蛇一般沿著他的黑衣而下,雪上的紅色在逐漸加深。

“這隻不過是一場虛假的夢境,這是你給自己餓一場虛幻表演,但你卻愚蠢地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就像是法力高深的道士在自我催眠一樣。”

那個聲音還是墮落一般的誘惑,絲毫沒有受到他自殘的影響,隱隱有勸誘的味道。

“於是你就相信了。”那個非男非女的聲音還在繼續,“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做出了如此大的犧牲,又換得來什麼呢?”

“閉嘴!給我閉嘴!”他的眼神孤狠,帶著決然的殺意,如果那人就在他的麵前,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不論付出何種代價,哪怕讓他祭奠出他的靈魂也在所不惜。

“真是可惜啊。”那個聲音仿佛能夠感知他的心中所想,這次他的聲音帶著將萬物玩弄於鼓掌之間的嘲弄,“你殺不了我,隻能就這樣一日一日地看著自己痛苦下去,這種滋味如何?”

他的手指已經深入到了血脈深處,大動脈受損,大量的鮮血湧出來,一瞬間染紅了雪麵,看起來異常血腥。他甚至能夠感受到脈搏的跳動,如此清晰而又堅韌,隻要掐斷這種規律的跳動,是不是真的可以解脫?

隻一個遲疑,他手下就是一個用力,握住自己心髒,狠狠一捏,劇痛沿著血脈筋絡傳來,肉體上巨大的痛苦令他清醒過來,他一下子跪倒在鮮紅色的雪麵上,神情痛苦而不得解脫,仿佛陷入了一場永久的夢魘。

沒有人,可以救得了他。

那個神秘的聲音消失了,看見他進行如此殘忍的自殘,他也沒有阻止,仿佛在冷眼旁觀一般。

鮮血大量流失,他剛才捏爆了胸腔間的動脈,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近乎與這滿地的白雪一個顏色,鵝毛一樣的雪花紛揚而下,落滿了他的鬢發。

這裏是度雲樓的禁地,沒有人敢踏進這裏一步,即便他消失了,也沒有人會記得。

視野開始變得模糊,身體的溫暖逐漸流失,不久之後,自己將會變成一具僵硬的屍體,被埋在這厚冷的雪坡中,然後變成幹屍吧?他的唇邊浮現出一絲蒼白的笑容,就是這個如曇花般的笑容,令他的麵容頓時籠罩出一種哀淒的美。

他的眼瞼慢慢闔上,那個蒼白的笑容還凝固在他的臉龐上,仿佛是一具冰冷的雕塑終於擁有了靈魂。大雪洋洋灑灑,不多時就落滿了他全身。

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雪層下突然有了輕微的動靜,那些原本潑滿了雪麵的鮮血竟然突然流動起來,仿佛擁有了生命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倒流回去,這樣的場景看起來異常詭異,他胸前那個巨大的創口也開始慢慢愈合,鮮血重新流回這具殘破的身體。這一切就好像是誌怪小說裏的場景,仿佛無形之中有命運的巨手在恢複著一切。

他的傷口逐漸愈合起來,慢慢地恢複成光滑柔韌的皮膚,像是乍分乍合的湖麵,倏忽之間就已經變成了如鏡般平靜,如果不是胸前殘破的衣物,會讓人產生一種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錯覺。

半響,他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胸腔裏也開始了正常的律動,鼻口間呼出淡淡的白霧,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恢複了生命。

仿佛萬物複蘇,萌芽初綻一般,生命又開始回歸。

他睜開雙眸,虹膜裏一片蒼茫,有雪花落上他濃密的眼睫,然後立刻融化掉了,變成水珠滑下,墜入身下的雪窩裏,看起來像是一顆顆晶瑩的淚珠。

他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去了遙遠的天國,半響才反應過來,自己依舊被困在這無形的牢籠裏,身上的傷口已經完全融合,連一絲絲的疼痛都感覺不到,剛才浸滿了鮮血的雪地也潔白如初。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這樣的情形,早已經經曆了幾次,可笑自己居然還緊抓著那一絲微弱的希望不放手。

曾經他也將利刃穿過自己的胸膛,試圖讓自己死去,脫離這肉體的束縛,可是每一次不論多大的創傷都能複原,仿佛他的名字已經從生死簿上劃去,再不受陰陽生死所管束。

也許,自己並不是真正地想要死去,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所牽掛。

他站起來,衣衫上的雪立刻被狂風卷走,他的嘴唇一動,食指指尖冒出一顆血珠,看起來像是被針紮到了一般。那個血珠往上一跳,立刻變成了一個血色蜜蜂,在這樣猛烈的風中,它這般渺小的身體竟然能夠保持平衡,翅膀嗡嗡地顫動著。它飛到費提耳邊,仿佛在傾聽著什麼,等到他一說完,那個血紅色的蜜蜂立刻嗡嗡地飛走了,在不斷飄揚的大雪中,它逐漸變成一個殷紅的小點,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那隻小蜜蜂消失不久之後,一個人影立刻鬼魅般地閃了過來,卻是常年追隨在費提左右的章為,他單膝支地,雙手交疊而握,跪在費提麵前,“參見首領。”

“我將閉關三月,期間大小事宜由天織處理,不論發生何事都不準前來打擾,違者,殺無赦!”

他直接下令,語氣淡漠,跪在地上的章為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冷酷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唯有殺戮者身上才會有。

“屬下遵命。”狂風吹涼章為的眼神,他領命而去,逐漸消失在費提的視線裏。

厚重的冷雲壓在遼闊的長空之上,仿佛是魔獸巨大的雙翼,一瞬間覆蓋住整個世界的陽光。這場料峭的寒雨,已經持續了三四天。

紫玉執著一把油紙傘走在濕漉漉的地磚上,一路上時不時有小廝丫鬟低聲向她行禮,她亦點頭微笑,沒有絲毫架子。她寵而不驕、平易近人,所以在一眾下人中格外受歡迎。

她的羅裙在微雨中仿佛是一朵沾惹了露珠的百合花,麵容沉靜,作為冪浮公主身邊最伶俐親近的陪嫁侍女,她在這座府邸之中幾乎沒有任何限製。

蒙蒙微雨,仿佛是正在掉落的細小繡花針,花圃裏的植株明亮濕潤,帶著洗浴過後的清爽之感。她穿過一個雕欄回廊,收起傘,然後似乎若有似無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確定安全無虞之後,才輕輕晃了晃手腕間銀色的鈴鐺。

那鈴鐺極為袖珍可愛,看上去仿佛是那種專門為稚嫩孩童祈福的銀鈴,一圈的水色亮光,仿佛承載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月色。

她輕輕一晃,空氣中仿佛有某種看不見的變化,隻聽地噗噗輕響,一隻白鳥撲扇著翅膀飛到她攤開的手心裏,它的眼睛小小的,卻又分外明亮,仿佛是上好的黑瑪瑙珠子,翅膀上沾了濕漉漉的雨水,看起來像是被打濕了的孱弱幼鴿。

它歪著腦袋看著她,模樣機警又可愛。紫玉從袖中拿出一小管紙,那紙被封在銀白色的漆皮裏麵,可以保證裏麵的紙不被風雨打濕。

她將那一管紙綁在白鳥細弱的爪子上,然後拍拍它的腦袋,示意它可以離開了。白鳥隨即撲棱著雙翅,像隻麻雀一般,快速地飛走了。

那隻白鳥靈活機敏,即便在飛躍高牆之時也沒有碰到鋒利地幾乎可以肢解屍體的金蠶絲上,它一振翅,就繞過了那金絲,遠遠地消失了。

就在它消失的一瞬間,一隻精致的望遠鏡捕捉到了它的蹤跡。

望遠鏡的主人是一個幹練的男子,他的眼睛宛如鷹隼,仿佛不管獵物逃到何方,都逃不出他的視線。

居然是葉昂。

四角飛簷而起的小亭坐落在湖中心,雨絲紛紛而下,寂靜翠綠的湖麵上激起漣漪無數,仿佛每一個漣漪裏,都有一隻小魚飛蹦出來。小亭裏麵隻放著石桌和石凳,上麵擺放著芬芳馥鬱的茶點。

葉昂負手而立,他將望遠鏡放下來,滿意地笑道,“獵物上鉤了,看來,我們也要加把勁了。”

墨菲樓。

這是林博遠當年為迎娶冪浮公主所營造的閣樓,華美異常,幾乎可媲美宮廷。亭閣深深,高牆寂寂,朱門府內,不見高聲喧嘩。

突然之間,一聲慘叫驚跑了所有的安靜。

“什麼?”七瀧跳腳,他聽完母親的話後,眼睛瞪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母妃,您剛才說什麼成親?”

本來他是按照慣例來向母妃請安,沒想到卻聽到了一個晴天霹靂。

“你沒聽錯。”冪浮公主溫柔地安撫自己的孩子,眼睛裏有歲月沉澱下來的安寧,經曆了皇室榮寵又一朝嫁往異鄉成為他人婦,她已經有了足夠的淡然,再也不是年少衝動的嬌憨少女了。而今的她,隻希望自己的子女都能夠獲得幸福。

可是,這樣的願望,作為君王多年來心頭的腐肉,也不啻為一種遙遠的奢望。

前幾日,朝廷快馬急報,宣讀聖旨。前來宣旨的太監是皇上身邊的頭等紅人安公公,她一見便知不好,這安公公在汙濁的皇宮中滾爬多年,手腕也甚是厲害,大總管位置是多年屹立不倒,如今竟遠離京師,親宣聖旨,看來此行非是善意。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君鎮守西北,功高勞苦,朕心甚慰,今特加封餘幼子為懿嘉候,世襲爵位,以示褒崇……”

每一字就好像是重錘般落下,冪浮聽得越來越心驚,皇室沉浮多年,她知道這不過是君王製衡臣子的手段罷了,隻是而今,帝君竟然封七瀧為懿嘉侯,擺明了是因為夫君官位極重,已封無可封,隻好將榮寵賞與七瀧。這聖旨表麵是敕封是天大的榮耀,實則是燙手的山芋,每一個接過它的人,都要付出相對等的代價。

她尚自在愣愣,安公公已經宣讀完聖旨,見無人前來接聖旨,眼神不由帶上了幾分不耐與冷漠,林博遠看了她一眼,然後單手牽住她的手腕,內力湧動,將她托了起來,她下意識地想要掙紮,然後又瞬間反應過來,溫順地垂下睫毛。外人沒有覺察出任何異常,隻看到兩人一同站了起來,林博遠鬆開手,然後上前一步,雙手接過聖旨。

然後安公公又忙著給冪浮請安,他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雙手伏地,“奴才參見公主,公主千歲!”

冪浮對他沒有多大好感,如今更是冷漠,她淡淡地揮手,“起來吧。”

安公公一站起,林博遠就一拍手,旁邊立刻有小廝捧過來一個鑲金砌玉的匣子,全身是縷空的火焰刻紋,看起來就像是一種神秘的圖騰,看上去名貴非凡,不用細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麼。

“公公遠來辛苦。”林博遠將那個名貴的匣子遞給他,客氣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望公公笑納。”

安公公露出一個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在宦海沉浮多年,他的笑容不自覺帶著鐵鏽一般的汙濁氣息,仿佛是荷花池底沉積多年的淤泥,稍一翻滾出來,就帶來令人頭腦暈眩的臭氣。

“大將軍王客氣。”雖然林博遠現在已經不在任職統帥一職,但安公公還是如此稱呼他。他的笑容仿佛腐爛了一般,打趣,“如果說您的禮物已經是小禮,那大禮又是什麼?”

“公公見笑了。”

“大將軍王,這可是帝君極大的恩寵啊,”安公公臉上的皺紋幾乎都皺到一起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老油條,“還有,再過得一兩月,帝君的女兒辰禾也會來城主府做客叨擾。”

“哦?”林博遠笑容不變,“公主蒞臨,那可是我城主府上下的榮耀。”

冪浮不想聽兩人官場上笑裏藏刀的你來我往,她直接一拂衣袖,進了後廳。她的手有種預見平靜日子即將結束的冰冷,宛若地窖裏的冰塊一般

原來,不管自己離開了多遠,都無法擺脫那套在她身上的無形枷鎖。

從頭到尾,她都是命運的奴隸。

也包括,剛才安公公口中的那個辰禾。

皇家的女子不論何時,都是一枚政治的棋子,都是命運的奴隸。

而今,她一襲攢花結長穗宮絛,端坐於榻上,看著七瀧,瞳仁裏有擔憂與悲哀的光,這樣年少莽撞的兒子,甚至有時候會帶著幾分熱血衝動,就好像是一隻沒有走出母親庇佑的小老虎,永遠不知道自己以後的人生旅途會多麼險惡。而等到他真正知曉之時,倘若變成一個詭詐心腸的人,是否會失去現在的明朗歡快,而那樣,又能否算是真正的幸福?

“我才多大啊,”七瀧絞盡腦汁地找理由,“母妃,長姐還沒出嫁呢,您幹嗎這麼早就要我成家?”

他的瞳孔黑亮,仿佛是兩顆紫黑色的葡萄,濕潤飽滿。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略微憂愁的樣子帶了幾分男人的認真,讓他青澀的臉龐瞬間變得令人忍不住嗬護起來。

什麼辰禾公主!想讓他七瀧娶一個自己見都沒見過的女人,門都沒有!況且,這種養在皇室裏的花,真是要多矯情就有多矯情,還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真是討厭死了!想讓他娶這樣的人,窗戶都沒有!他一百零一次堅定自己的立場,在心裏握拳道。

“孩子,”冪浮歎了一口氣,歲月的痕跡浮現在她的眼角,“你要知道,有時候人活在世上有許多的不得已,也有許多的身不由已。”

“我不信。”七瀧這一次卻是罕見的倔強,他的嘴角繃起來,“隻要我不想做一件事,這個天下就沒有人可以勉強我。”

“七瀧。”冪浮公主的神情帶了幾分嚴厲,這樣毫無遮攔的性子遲早有一天會害了他,她站起來,教訓他,“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你居然也說的出來!倘若被有心人聽了去,不知要為這個家帶來多少災難?”她神情冷肅,眼眸仿佛是暗夜中的長劍光澤,逼視著七瀧,“你現在被封為懿嘉侯,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雖說敦煌天高皇帝遠,但你當真以為所有的事情都由你掌控嗎,以後把你的孩子性收起來!”

冪浮說完這些話,也感覺自己的語氣指責性太強了,但卻又氣他不諳世情,最後麵色冷冷地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眼看著母妃發火,七瀧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隻好認錯,“我知道了,母妃,你別生氣了。”

畢竟是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骨肉,冪浮內心不可抑製地湧出了柔軟的情緒,但她表麵上的冷漠還是沒有半點鬆動。

可是,這樣孩子氣的認錯,仿佛一瞬之間回到了七瀧小時候,那是的他小小的,每當他惹自己生氣的時候,小小的七瀧就會怯怯地低著頭拉住她的衣角,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冪浮歎了口氣,語氣明顯地軟了下來,“我知道你的不情願,可是,”冪浮的眼睛有一瞬間的真空,仿佛通過他看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影子,她慢慢地說道,“你不是隻有一個人,你身上還背負了整個家族三百二十五條性命。”

這一句話仿佛在瞬間戳中他隱藏至深的死穴,他無言,最終沉默下來,多年來自己都是像孩子一般無憂慮地生活著,也許就是因為看多了傾軋與掙紮,才想從那種身心的疲憊中逃脫出來。

窗外一叢茂密的翠竹投過來深深淺淺的影子,高大的植物靜止在視野裏,看上去仿佛是宮廷畫師筆下不動聲色的山水畫,你無法得知,它們曾經遇見過怎樣的風景,又見證過怎樣刻骨銘心的故事。

他的眉毛是植物一般的深濃,仿佛棲息了無數心事,翻滾的雲曦之間若隱若現的命運絲線,逐漸將一切都串聯起來,將所有都變成它手掌中的提線木偶。受他人操控的四肢,空洞麻木的麵容,從此之後,是不是將會組成一生的基調?

與此同時,在距墨菲樓不遠的議事廳裏,葉昂解下佩劍,遞給門口的守衛,然後走進來,他的影子被拖得老長,神色看上去非常輕鬆,好似終於完成了一個重大任務,得以凱旋。

林博遠正在屋內練字,他見葉昂進來,狼毫輕觸在宣紙上,完成了最後一筆,然後他放下筆,吹了一下上麵未幹的墨跡,眼神一動,沉聲問道,“如何?”

葉昂的嘴角不覺帶著對城主的欽佩,“一切如城主所料。”

林博遠的眼神增添了幾分勢在必得,這一瞬間,他身上又散發出一種凜冽的氣質,仿佛是位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的將軍。

“既然如此,那就多撒一些餌,記住,不要打草驚蛇。”

“是”葉昂領命,“屬下這就去辦。”

寬闊的堊仿大街上人山人海,幾乎到了萬人空巷的地步,道路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不時交頭接耳,下屬沙州衛的士兵們負責維護治安,他們現在是既怨念又興奮,怨念的是今天恰巧值班的自己居然要攔住蠢蠢欲動的人群並且還不能傷害任何人,興奮的是帝都辰禾公主的鑾駕馬上就要駕臨。

巨大華麗的號角奏出響徹雲霄的聲音,本來就在騷動的人群此刻更是群情湧動,一個個都像烏龜似的伸長了脖子。

厚重的車鸞緩緩駛來,即便相隔甚遠,也能看到那獨屬皇家的華蓋,數名美麗的宮女提著精致的洛陽宮燈,她們的身影看上去宛如是一首流傳千年的詩歌。

這個皇族隊伍綿延數十裏,竟然看不到盡頭。

在這隊長而蜿蜒的中,有兩頂裝飾華麗奢靡的轎子,前麵的是一頂巨大的青銅轎子,那頂轎子泛著清冷的光芒,鋼鐵的冷意展現地淋漓盡致,轎輦的四角分別是上古四大神獸的雕像,看起來充滿了神秘詭譎之感,有一十六個肌肉結實的男子抬著這個重逾百斤的轎子,他們胳膊上的肌肉繃起,臉上的表情卻是冷漠的,如同是準備刺殺任務的殺手。

前方沒有人開道,這支神秘莫測的隊伍就這樣緩慢沉重地前行著。如果從地底下舉目望去,這座轎子就仿佛是天神的座駕,此刻它正在雲中馳行。

四垂的簾幕被微風撩起,仿佛是一雙溫柔的手正在撩開心愛女子的麵紗,偶爾一瞥眼之間,隻能看到裏麵之人的一角容顏,那個男子一襲黑軟貂袍,墨綠色的長發如同水墨畫一般,在四周如潮水般的喧鬧聲中,他斜倚在軟榻上,悠閑之中有暗含著不可小覷的爆發力,恍似魔界的主宰。

恍惚之間,隻見他一個淩冽的眼風掃過來,威懾力十足。他的目光穿過飄揚而起的紗幕,像是一把寒光四射的暗器。

隨後的轎子裏是兩位韶華女子,想來其中的一位必定就是辰禾公主了,隻是,不知道這第一座轎子裏的人是何身份,竟然位於一國公主的座駕之前。

當這眾龐大的隊伍停在城主府前的長街時,林博遠腦海中就閃過了這一疑問。

旌旗飄揚,一眾護衛軍威風凜凜地站在道路兩邊,神情是如出一轍的冷酷,充滿了軍人所特有的鐵血之氣,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的城主府門前寂靜無比,雖有數百人在場,卻是鴉雀無聲,就是這種寂靜,增添了人心的沉重感。

陽光用它金色的手指描繪著祥雲的輪廓,仿佛戀人般溫柔親密。突然間,銅轎上的門打開了,一雙冰冷如鐵的手按在扶手上,這個簡單的動作立刻讓那些抬轎之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們沉穩地放下轎子,下盤極穩,看來是修煉陽剛武術的練家子。

隻是,那隻手背上居然有三道雷電一般淩厲的刻紋,它們呈三角形分布在他的手背上,如同神秘遙遠的巫術秘語,令人費解。微風拂過,同時也拂過那輕逸的簾子,那個男子剛走出來,四下的人全部跪了下去,仿佛這個人,是他們最高的統帥。

他的眉目之間有著鐵與血交織出來的冷酷之感,似乎身上也充滿了這種江湖戰場廝殺出來的冷重氣息,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奇怪,朝堂之中什麼時候出了這麼一位男子身份高貴眼神遼遠又深邃,一眼望去就知他必定身居高位,看來,這平靜已久的敦煌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了。隻是,自己遍布全國的密探組織竟然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那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行走於黑暗之中的力量,數年來盡忠職守,為遠在千裏的他織成了一張信息網。而今,居然沒有半絲消息傳來,這種情況,實在是很不尋常啊。

馳騁沙場多年的林博遠內心不由得升起一股蒼涼之感,仿佛是凜冽寒風過後的大地,這樣的年輕人,一定是個難纏的對手。

在他思量的時候,後座也走出一位紫衣女子,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婢,她的麵容柔軟又美麗,仿佛是養在溫室裏的傾國名花,矜貴又柔弱,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嗬護。

這位,必定就是辰禾公主吧?

林博遠攜著冪浮上前一步,剛要行叩拜之禮,辰禾便微微一笑,探身扶住了二人,她說話的時候透露出良好的教養,“不必多禮,這不是在九重宮闕之中,”她頓了一頓,“按照輩分而言,應是辰禾向兩位見禮。”

接著她福了福身,低聲婉轉而言,“辰禾拜見皇姑丈與皇姑母,姑丈姑母安康。”

“這位是左相尋庫大人。”辰禾抬頭,接著道,那名手上帶有雷電刻紋的男子微微欠身,看上去禮貌可親,隻是仍舊散發出一種冷漠無情的氣息。

台階上的七瀧從鼻孔裏狠狠出了一口氣,滿臉不以為然,“切,裝吧,就裝吧。”

林博遠和尋庫站在那華美的儀仗前好生客氣了一番,全部都是政界裏的虛偽客套話,過了一會兒,林博遠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劍眉冷怒,“七瀧,呆著做什麼,還不過來!”

七瀧不情願地走了過來,嘴角撇著,上前作揖,他臉上的不滿是如此真實,讓旁邊的辰禾不由一怔。

她原本以為,自己的這位未來夫君會對這門親事感到歡欣雀躍,就像是所有朝中的達官顯貴一般,希冀借此與皇族攀附上關係。

她自幼長於深宮,見慣了傾軋之事,宮裏的老嬤嬤曾在閑談之間說過冪浮姑母的事情,那個當年任性的貴族少女,受盡先皇的寵愛,在宮中幾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但最終還是作為一顆政治棋子嫁往遠方。

從那以後,再不得歸來。

原來,這就是皇族女子不可逃脫的宿命。詔書下達的時候,她跪倒在冰涼如雪的地板上,平靜無比地接過那一軸橙黃,同時,也接過自己一生的命運

不可扭轉的命運。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眼神冷寂如死。即便那奢華溫暖的滿宮燈火,都無法照亮她的瞳孔,就在前幾日,這雙明亮澄澈的眸子還如天空一般潔淨,她柔嫩如花的麵容上寫滿了詩意,望著宮闕樓閣中飛落的白鳥影子,心裏填充著滿滿的暖意。

這是她在重樓深處,唯一的牽掛與不舍。

看著她從小長大的蘇嬤嬤見她悶悶不樂,專門讓人從浩繁如海的書閣中找出幾本關於西北的地理誌。閑來無事時她會翻閱那一卷卷暗黃的線裝書,那字裏行間透露出來粗獷美麗的風情,還有天蒼蒼野茫茫的如詩寫意,都讓不諳世事的少女向往無比。

也許,這次遠嫁並不是什麼壞事,她終於可以走出重兵把守的厚重城池,隻餘一心悲涼。成長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有的人已過而立之年卻童心依舊,而有的人尚未成年,內心卻早已一片荒蕪。

隻是,而今看來,七瀧與自己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宴席擺在琤幾樓的正廳,這裏是專門宴請賓客的地方,場地華麗大氣,眾人分席而坐,負責此次宴會的葉昂頭發又是一把接一把的掉,他幾乎快要崩潰了,在這樣下去自己非要變成光頭不可,一出門也許還會被別人認作是和尚。

管家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統管沙州衛的他本來已經夠忙了,現在居然還要像老婆子一樣碎碎叨叨地管這樣看那個,他寧願揮舞大刀浴血沙場,也不願在這裏戰戰兢兢地分配坐席。說是戰戰兢兢一點都不誇張,這到底是家宴模式還是國宴模式?這左相是當朝一品大員,可城主的身份也是尊榮無比,加上又有兩位不分品階高低的公主,七瀧雖然年少,但最近剛剛封侯拜爵……身份也就算了,還有輩分的問題,我呸呀!葉昂怨憤,幾乎要仰天長嘯罵髒話了,這管家果然不是人幹的活,這對智力腦力承受力都是一個嚴峻的考驗。他一邊飆髒話一邊懺悔管家大人啊,以後我再也不會說你隻是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酸儒了,你簡直就是人間英明的化身……

“大人……”有小廝跑過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這不能怪他,這幾日葉昂大人的脾氣是越來越暴躁了,簡直就像是把撒了油的幹柴,一點就著。

要怪隻能怪他倒黴,今日竟然輪到他當值,可是心裏的苦澀又不能表現出來,所以他盡量表現自然,笑眯眯地,“幾位大人馬上就要過來了,您看……這位子是怎麼個安排法?”

葉昂本來就急得焦頭爛額,如今看著小廝嬉皮笑臉的樣子,更加怒從心中起,他惡聲惡氣地吼,“你沒看我正在想嗎!”

小廝委屈地退到一邊,安安靜靜地像是被人點了啞穴一般站著,他小心地瞅了一眼滿麵焦急的葉昂,內心忍不住為自己辯駁你心情不好就去向城主發泄啊,這根本不關我的事。

葉昂咬牙切齒,今天可算了倒黴到家了,怎麼什麼破事都往自己身上堆,沉穩的腳步聲從花園的方向傳來,他冷汗涔涔,眼珠亂轉,幾乎快要將手中的冊子瞪出個窟窿來,人都快到

眼前了可他連座次還沒安排好,這不成心要人命嗎?

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葉昂急中生智,他喊過剛才的那個倒黴小廝,在他耳邊耳語幾句,然後便吩咐手下的人準備下去。

“大人……”那小廝囁嚅著嘴唇,仿佛有什麼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在接到葉昂冰涼的眼神後,他才把牙一咬,心一橫,決定早死早超生,“……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葉昂直接把手一揮,拒絕了小廝接下來的話,他的鼻孔哼哧哼哧著,斷然道,“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我現在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接著他眼睛一瞪,簡直就

像是生氣的牛犢,喝道,“還不趕緊辦事去?耽誤了時辰你負責啊?”

“是是是。”小廝忙不迭得連聲應道,其實他有一句心裏話沒說出來大人,你確定這個做法是‘無功且無過’嗎?

陽光正好。葉子仿佛剛洗涮過一般,鮮亮嬌嫩。

一縷縷的光線從窗棱邊溜進來,地麵上一堆不規則的小斑點。

雖然是白日,但大廳裏的燈火通明,燃燒著的銅燈上蠟燭滴淚,正對著大門的牆壁上雕刻著八爪蟒的圖騰,不仔細看的話,宛如飛龍在天,吞雲吐霧。

林博遠低咳一聲,打破了這令眾人不安的難耐寂靜,他畢竟是東道主,立刻麵色自然地招呼客人,臉龐上的笑容既不過分熱情又不過分疏遠。

“入座吧。”林博遠微笑著,他的眼神溫和而又不失淩厲,“這是我們西北最有特色的烤全羊,公主和左相吃遍了山珍海味,今日就當嚐一個鮮。”

“有勞大人費心了。”尋庫一笑,隻是那種帶著壓迫力的邪意依然濃重。他走上去,立刻有清秀的丫鬟替他拉開座椅,他脫下外麵的黑色裘大衣,裏麵是絳紫色的官服,精致奢華的滾邊,映得他那張臉龐越發帶出一種冷漠的邪意。

廳堂裏熱鬧的聲音遠遠地從琤幾樓傳到墨菲樓,穀雲隻覺得自己的頭發絲都快要燒起來了,她將下巴擱在欄杆上,憤憤不平。

早上她也盛裝準備參加宴席,卻被父親毫不留情地訓斥了一頓,“一個姑娘家,參加這些熱鬧做什麼?你《女戒》白讀了,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每天不學著琴棋書畫,就知道舞槍弄棒的,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穀雲不服氣,剛要反駁,就收到父親淩厲警告的眼神,她盤旋在舌尖的話終於還是不甘心地咽了下去。

林博遠負手,繼續數落她,“現在說你一句,還想要頂嘴了,真真是反了。”

她一襲長衣站在樓閣走廊上,看上去像是個孤獨的貴族少女,唯有風雲才是她眼眸裏所有的風景。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穀雲越想越生氣,越強越惱火,終於忍不住了,她恨恨地拍了拍欄杆,因為太過用力,她的臉龐立刻因為疼痛而糾結成一個包子。

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子,所以不能拋頭露麵麼!她齜牙咧嘴地甩了甩手,內心的怒火像麵團一樣不斷發酵膨脹,而且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她現在真想找一個人狠狠地揍一頓,搓扁揉圓,就像是揉麵團一樣肆意地出出氣。

說曹操曹操到,她這邊剛一想,樓下就有一個影子穿過綠叢,無意間一個抬眼就看到了樓闕間獨立的她。

“雲姑娘。”少女的聲音清脆地像是風鈴。

她鬱鬱地低頭,陽光像是上好的香粉一般灑在少女的麵容上,年輕又瑩潤,仿佛是顆飽滿的果子。

“那期雅啊,”穀雲無精打采地開口,“怎麼了?”

那期雅提起裙子,蹬蹬地跑上樓梯,然後又蹬蹬地跑過走廊,來到她麵前。看起來,她的精神很好,仿佛是夏日裏的植物,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與夢想。

“你怎麼了?”那期雅看著她懨懨的樣子,不禁問道。

“甭擔心。”穀雲豪氣地揮揮手,但還是那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仿佛是一隻陷入冬眠期的動物,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她看著那期雅,純黑的眼眸如同石墨,“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那期雅支吾著,她是個直接爽朗的少女,心裏根本藏不住什麼秘密。一見她吞吞吐吐的樣子,穀雲就不淡定了,她此時好像又恢複了往日的戰鬥力,眼睛也變得明朗,她哥們似的拍拍那期雅的肩膀,豪邁地說,“你就放心大膽地說吧,有事我罩著你。”

長空風雲激蕩,飛簷上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音,它們玲瓏的身姿隨風而起,宛如浮萍,命運永遠不受自己所掌控。

“你知道季影去哪了麼?”

“麵癱臉?”穀雲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他起了這個外號,她若有所思,這幾天府裏的人都忙著迎接帝都貴客,自己和他不熟,又素來不喜歡他冷酷的作風,一時間竟然沒在意。

“這麼說起來,這幾天我好像沒見過他。”

那期雅一聽她這話,眼神不由得黯淡下來,仿佛是被風吹滅的蠟燭。

這廂穀雲的眉毛柔軟地皺起來,她啃著手指苦苦思冥,突然靈光一閃,一個不好的設想蹦進了她的小腦袋。她不可置信地低呼,“難道這家夥又不告而別了?”

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她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差點氣歪了鼻子,“他太不夠意思了吧,作為一個男人,怎麼這麼沒擔當感,每次都這樣一聲不吭地就走,也不管留下的人會不會擔心!”

她正愁沒地方出氣,一逮到季影這茬子,也不管事情的來龍去脈,立刻沒有形象地破口大罵,就差叉腰罵街了。

她原本就在火頭上,一想到這裏更加是火冒三丈,如果季影就在她麵前,她一定二話不說立刻上前,左右開弓賞他兩個耳摑子。

“呼。”穀雲的火越燒越旺,眼看著五髒六腑都快焦了,她急忙揮手扇風降降火氣。

怒氣攻心的她忘記了,到達城主府的第一天,季影就說自己有事要辦,是七瀧發揮了無人可望其項背的牛皮糖功力,死磨硬泡地將他硬拽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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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將一切溫暖均勻地灑向大地,充滿了戀人間的親密與溫柔,仿佛一切都伸了個懶腰,準備迎接新一天忙碌充實。

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人間煙火,不論是誰,在這個世界上都會有一盞為他亮起的燭火,永不熄滅,等待他的歸來。

旗郭飄揚,山色清冷,一層層薄薄的陽關籠罩在這個山間小村莊裏。

邊塞的空氣有著詩詞中的肅冷,而現在他所處的地方,居然如江南澤國一樣綠意盎然,流水潺潺,淺處沒有光滑的鵝卵石,卻是細細的泥土,有野生的鵝喉羚在飲水,淺黃色的皮毛,和沙漠近乎相同的顏色。

碎金般的陽光流動在水麵上,如同淘金的水。道路並沒有經過過多的人工修正,帶著幾分自然的粗糙,但也正是因為這幾分粗糙,才讓人更加喜愛。季影在路上遇見幾位村民,都是北荒粗布的打扮,卻又帶著幾分蒙古的味道,看起來極為樸實,他們向他友好地微笑點頭,仿佛他們認識已久,眼神質樸,仿佛擁有一個與他不同的世界,也許就是酒樓裏說書先生的故事中的世外桃源。

這漫漫長路,可曾有一個終點?

季影的肩線挺拔,充滿了武者的力度,他的眼神冷冷清清,仿佛是這西北的空氣一般。

他來到此地已有一日,然而他等的那個人卻還沒有到來。

他找了一塊幹淨的大石,拂去上麵的塵土,然後靜靜地打坐調息連日來數次動用真氣,已經讓他的身體透支到一種不可挽回的地步。他身上縈繞著若有似的電光,襯得他冷酷英俊的臉龐帶著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仿佛天上的眾神,可望而不可即。

“噠噠噠”,練武之人本來就耳力聰敏,季影更是更勝一籌。在盤膝而坐的時候,幾聲馬蹄聲清晰地響在他的耳邊,宛如鼓點,敲出震蕩的音符來。

馬蹄高昂,踏出一個又一個腳印,馬上的騎士似乎催縱地很急,駿馬飛奔而來,蹄下的塵土飛揚,煙塵嗆得人喉嚨發癢。

蹄聲緊促,以八百裏告急的速度向這裏奔來。

季影睜開雙眸,一騎煙塵遙遙的出現在地平線上,馬上的男子逆著光,麵容一開始不甚清晰。那駿馬宛如劉備胯下的盧,奔馳如電,瞬間已經到了他的麵前。

那一騎閃到他的麵前,季影這才看清了,那人竟然受了重傷,背心插著一枚羽箭,鮮血仿佛墨一般潑滿了後背,仿佛是傍晚天邊的晚霞。他軟軟地趴在馬背上,看上去奄奄一息。

隻這一眼,季影麵容就是一變,雖然那人虛弱地癱在馬背上,但季影還是認出了他,這個人,就是和自己定下七日之約的修潔上人。

駿馬奔馳而過,修潔上人似乎已經昏了過去,他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來,軟軟地搭在馬背上,根本無力再去拉住韁繩。季影躍下大石,他的身形矯健如豹,衣袍飛起來,仿佛是巨鷹的翅膀。內息滾動,淩空一翻,他便單足站在馬背上。

駿馬依舊向前狂奔,他穩住身形,手臂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指節間充滿了雄渾的力量,韁繩仿佛受到了某種引力,不由自主地向這邊掃過來。他一個探手,抓住了掃過來的韁繩,然後手腕用力,韁繩被扯成一條直線,駿馬直立而起,鬢毛仿佛是輕柔的毛毯,隨著風的撫摸劃出了流暢的弧線,它長嘶耳鳴,差點把馬背上的兩人掀下來。

季影夾著修潔上人從馬上飛旋而下,修潔上人的臉色蒼白,嘴唇也像宣紙一樣無色。季影剛將他側放到地上,就聽他發出一聲痛苦的聲音,聲音虛弱宛如瀕臨死亡,“小心……後麵有敵人……”

他背心的長箭直入血肉,傷口隱隱呈現紫青色,顯然是箭鏃上淬了劇毒。季影手指如風,掠過他的胸前,封住他周身大穴。然後按住他的肩膀,握住那深入血肉的長箭,猛地用力,將它拔了出來。

箭鏃上閃爍著紫色的幽光,看上去宛如魔女的嘴唇。溫熱的血迸濺出來,灑到季影那張冷酷英俊的麵容上,增添了幾分嗜血的殺戮之氣。修潔上人肌肉一緊,痛得低聲呻吟,他原本就蒼白如紙的臉龐此刻更加慘白,嘴唇哆嗦不已,曾經舞風弄月的手指痙攣著,摳進身下的草皮裏。

長箭剛一拔出,修潔上人的後背就血流如注,還好季影剛才封住了他的穴道,不然此刻他定要痛昏過去。季影撕下衣擺,按在他的傷口上,然而那血液卻仿佛是打開了閘門的洪水,滔滔不絕,每一絲的流逝仿佛都帶走了不可挽回的生命。

挾裹著新鮮味道的風吹過來,大地上空是永亙的天空,漫天彌漫的光線像是無所不在的佛陀,篩選過灰塵後,一層一層地淋下來,像是甜蜜的糖漿,將一切籠罩出美好的味道來。

千萬計光線籠罩著這片狂野粗糙卻又精致的土地,看起來,仿佛所有都沉浸在一個不願意醒來的夢裏。

如果這真的是夢,那麼就不會存在如此多的掙紮與取舍,還有流失的靈魂。

鮮血繼續噴湧,染紅了他的後背,有些已經順勢流入身下的泥土裏,草葉混合著暗紅的血,似乎顯得更加茁壯,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為這是一片恐怖的食肉草。

修潔上人已經完全昏了過去,他的雙眸緊閉,眼皮軟軟闔上,呼吸微弱幾不可聞,濃密的長發垂到他曾經健朗的臉龐上,暈染出幾抹陰暗美。現在的他,像是一隻被巨鷹開膛破肚的兔子,鮮血淋漓,站在死亡的邊緣,隱含著難以察覺的掙紮,宛如是一場對生命的不屈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