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影的手按住修潔上人的傷口,雙瞳閃過一分猶疑與不信任,看遍了詭譎與陰謀,他不得不警覺地審視所遇到的一切,抽絲剝繭,想要看到真正的麵目。
對於和修潔上人的合作,他是抱著嚴重的戒心的。如今,眼前這人受了重傷,自己到底該不該施以援手。
然而情況已經來不及讓他有思量權衡的時間,修潔上人的血脈似乎都已近枯竭,再不出手,就來不及了。
季影食指中指並攏,以雷霆之勢點在他血肉模糊的傷口上,修潔上人的身體隻是本能地顫了一下,眼眸像蚌殼一樣閉著,沒有一絲縫隙。季影眼神一冷這樣宛如利刃剖身的痛,竟然都不能讓他苦痛低吟,看來,毒素已經侵入到他的血管心肺裏,滲入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季影點在他後背上的手指泛起幽藍色的光,左手在空氣做了一個宛如在侍花弄草的撩撥動作,然後草地上便聚起了大大小小的露珠,無數草葉上都有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因為有陽光的折射,偶爾一晃眼,就能看到彩虹一般的反光,看上去宛如太陽的眼淚。
然後他輕輕一招,草尖一顫,那些水珠就像遇到了引力一般飛過來,然後穩穩地呆在他手掌中,仿佛是一個小小的湖泊。
與此同時,他右手指尖釋放出蛛絲一般的細線,每一縷線上都有著濕濡之光,仿佛是沾了水的棉線。他左手上的湖泊在不斷縮小,那些細細的水流以他的身體為導體,傳送到修潔上人的體內。
水流綿綿不絕地穿過他的皮膚,帶來一陣奇異的湧動。季影鎖骨處的皮膚不時地鼓起一條線然後又消失,看上去宛如蘊藏著難以預計後果的風暴一般。
那些線密密麻麻地紮入修潔上人的血管動脈,仿佛是巨大的螞蟻窩,複雜的人體結構,骨骼筋絡,彌漫出一種迷宮般的寂靜,唯有血液的汩汩流動聲,是唯一的聲響。水流順著千萬條分射的線進入到他的身體裏,在季影的操縱下,開始一場徹底的大清洗。
在看似平靜的外表下,此刻,正醞釀著漩渦式的瘋狂。
水流無孔不入,爬入他的身體後,立刻有目的地圍剿著血液裏的黑紫色小孢子,那些透明的液體就像是毒素的天敵,吞噬著不斷逃離叫囂的小點。
轉瞬之間,血液加速流動,流水從四麵八方絞殺過來,將那些尚未占據稱王的小孢子一個個吞咽下去。
修潔上人的嘴角沁出血來,他的身體痙攣顫抖著,因為體內的絞殺運動過於激烈,已經超出了他這被侵蝕的身體的負荷。季影按住他的身體,左手上的水球漸漸地變成鴿子蛋般大小,清洗運動還在繼續,他不能功虧一簣。
他的眼神堅冷,手下用力,力量湧出。那些小孢子發出菌類的尖叫,那一點點的嗡音像是低泣,它們剛才還在吸食新鮮人體的血肉,現在飛快遊動著,驚恐地躲避。水流像是傳說中的魘蛇,繼續瘋狂吞噬著美味食物。
就在修潔上人的鼻孔也開始流血時,季影收回了手,他的手指往外一扯,亂糟糟的線上糾纏著暗紫色的粘膩水光,宛如魔獸惡心的胃液。他眉峰一動,無形的氣浪湧過來,那些微細的線紛紛從他指尖斷裂,落在地上。那些暗紫黏液墜落的地方,草葉迅速卷在一起,泛黃枯萎,然後像是燃燒殆盡一般,變成枯白色,被風一吹,草灰紛紛揚揚。
打著旋飛揚的塵燼,紛揚著一大片,把廣袤的草原籠罩出一片淒迷來。
修潔上人毫無知覺地躺在草地上,身上的傷口已經凝住。粘稠的血灑滿了地麵,空氣裏有著粘重的腥氣。
草原像是地毯,踩上去軟軟的。空曠的四野,羊群珍珠一樣潔白,它們身上披著草原上幹淨的風,皮毛又厚又軟。
無邊際的草地,還有美麗的氈房,共同托起了這片騰格裏天空。
馬群羊群擠擠攘攘,牧羊人的吆喝聲,和著蒼鷹的鳴聲,像是一首首鎮魂曲,安眠了他暴躁的心靈。
灰燼散開,吹進眼中,有微微的澀痛感。
廣闊的草原,在季影麵前,緩緩拉開一幅壯麗的畫卷以皇天後土為宣紙,以山河為筆,以清風為墨。
氣流突然間有不易察覺地轉折,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是閃電劃過天空一樣。在那短暫的交睫間,仿佛有人奪去了風婆的口袋,一縷清風,掃出輕描淡寫的一筆。
野外空曠之地,隻有綿延如海的牛羊。
平靜之下的危險。
季影的瞳孔中卻有閃電撕開猙獰的口子,對著堅實厚重的大地,照亮了鉛灰色的命途。
剛才那匹馬早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身形一動,幾滴含有劇毒的粘液激射而去,宛如離弦之箭。
欲待突襲的人未料他出手如此之快,那人尚在空中,全身空門大露,四周空闊,無借力之地。他甚至來不及多想,直接單手一揚,幾枚倒鉤銀釘宛如複仇的毒蛇,吐著信子,從那人的方向,直接迎向那泛著冷光的毒液。
接著就是冷光一閃,卻是那人將劍脫手。長劍沒有出鞘,隻是在空中一劃,然後一聲噗地插入泥土中,劍柄兀自微微晃動,像是蝴蝶震動的雙翅。
那人借這一劍之力,在空中轉換身形,那些銀釘迎上毒液,紛紛化為煙霧,宛如魂飛魄散一般,消泯在這漫漫長日裏。
他衣襟一動,第二排銀釘再度射出。
季影不管不顧,他的眼神就像是一個目空一切的帝王,單腿在地上劃出一個大圓,無數泥土伴隨著他的動作翻滾而出,像是一壺被煮沸的水,咕嘟嘟的,自下而上,掀出層巒疊嶂一般的霧氣來。
季影不屑一笑,嘴角上有著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凜然血意。
他的手指虛虛一點,那些煙塵泥土就像是猛烈的氣浪一般,齊齊向四周一震。
地麵上的草被這狂猛的氣浪扯出順服的姿態。
下一個交睫間,就有幾個人摔到在地,他們的身體仿佛被引爆一般全部四分五裂。血條骨肉塌下去,然後炸開,幹硬的骨肉灑滿了一地,搖搖看去,這裏就像是古時代的大屠殺遺址。雖然倒下來的是血肉,卻發出劈裏啪啦的石塊落地一般的聲音,給人一種僵硬的毛骨悚然之感,仿佛那並不是活人的軀體,而是已經死去多年的幹屍。
修潔上人依然無知無覺地躺在地上,眼窩處有著鐵青色,剛才有一塊大骨打在他的腿上,他也依然沒有半死動靜,看上去像是一具棺材裏的屍體。
泥土四濺,草皮像是被一把剪子生生剪斷,以一線為界,遠處的完好無損,綠意如茵,但近處的卻是一片狼藉,泥土與草葉混雜在一起,土地就像是被野豬拱過一般。
風沙過後,幾個陌生人已經出現在兩人麵前。他們的衣襟上無一例外都繡著金色的祥雲,麵容也是如出一轍的蒼白,仿佛剛從墳墓中剛爬出的厲鬼。
他們機械地盯著季影,眼神裏沒有表情,冰冷的嘴唇都冷冷地吐出一句一模一樣的話,“奉首領之令,殺。”他們的眼神空洞,仿佛隻是一群沒有靈魂的泥人,但是被那種僵硬的眼神盯著,會讓人產生一種被魔物追殺的錯覺。
季影卻隻是無動於衷地看向胡楊林,“既然來了,不就是想殺我回去複命嗎?現在連麵都不敢露,可是殺不了我的。”
大漠裏,突然之間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傳過來,聲音不大卻清晰,仿佛那人就在耳邊說話,一個白衣男子走出來從胡楊林中走出來,神情冷漠。
季影的眼神微微一變,這個人,居然是在衡磯城行蹤詭異最後被幾人聯手擊退的馭魂男子。
他頭發與手腕腳腕上都戴著華麗的配飾,走起路來有佩環叮咚之聲,仿佛女子一般。衣物簡單卻戴著滿身首飾,讓人感覺說不出來的怪異。
青稞臉上的笑容就如同暮色一樣不斷散開,他望著季影,臉龐上突然出現了一種遊移不定的神情,聲音聽起來像感慨又像是哀歎,“數日不見,你的武功又精進了不少。”
“恭維的話就不必了。”季影冷冷道。
他的神情仿佛是遼闊的冰海雪原,冷漠又鋒利,不容有半絲的弱點。
“居然這麼無情。”青稞嘟起嘴,聲音有些奇怪,他的眼神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魅惑來,就像是神話故事裏誘人的妖精。
季影瞳孔一動,一道爆炸性的力量衝過去,攪起漫天的草屑。青稞麵色大變,身形急退,然後還是慢了半拍,那道裹挾著碎草泥土的腥風直接擊中了他的肩膀。
一道大力湧動,幾乎就是利劍,劃出一道鋒銳的弧度。他的衣襟登時紅了,看上去像是一大片鳳仙花汁。
“嗬嗬嗬。”他剛捂住傷口笑了幾聲,臉部就是一陣古怪的扭曲,他皮膚下仿佛有什麼在蠕動著,將他原本的麵容變得詭異,仿佛在這句平靜的身體裏,隱藏著南疆的蠱王,而那根植在他血肉裏的蠱蟲,此刻正在扭曲著他的容顏。
“誰讓你出來的!”他捂住臉,厲聲驚呼。他的指甲狠狠地抓破了皮膚,幾道殷紅的血跡像是紅絲,生長在他的臉龐上,“別出來!別出來!”
季影冷漠地看著他不斷掙紮痛苦的樣子,無動於衷。
青稞皮下的湧動越來越劇烈,他的眼角被扯了上去,皮膚痙攣在一起,眼神驚懼,仿佛看見了什麼可怕的夢魘,他的嘴角不斷流出涎水,身體哆嗦不已。
他嘴裏還低聲喃喃著什麼,口水不斷,神情痛苦不已,看上去像是一個發病的羊癲瘋病人。
季影冷笑,一團團藍湛湛的光芒自他手中升起,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虛幻的氣泡,那種冷色調的夢幻,宛如天空之城。
他剛要動手,卻看見青稞臉上的抽動已經逐漸停止,他恢複了平靜,然後旁若無人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冷酷高遠,一點都不同於剛才那個嫵媚的神情。
他站直了身體,神情卻是厭惡無比,“廢物一個!連這樣的武功都能受傷。”頓了頓,他的麵容上卻又綻放出一朵冷酷的冰花,“不過,也多虧了你這麼弱,我才能夠出來。”
他冷哼一聲,在衡磯铩羽而歸,又身受重傷,不想被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奪去了控製權。他一直在暗中積蓄著力量,窺探著時機,今日他大意之下,身體受創,他才得以重新奪回了主宰權,控製住這個身體。
真好啊,他感受了一下這溫柔的風,冷酷而又快樂地想到。
季影手中的那一團藍光弱了下去,他在重新衡量,麵前這個男子的攻擊力。青稞睜開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想要打敗我,也必須要付出代價。”
“我不會成為你路上的絆腳石。”青稞嘴唇邊露出一抹笑容,他看著正在沉思的季影,保證。然後又按住胸口,意指他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再次補充道,“我也不會讓他阻礙你。”
“口頭上的保證,不能成為我相信你的理由。”季影毫不在意,他的語言就像是匕首,毫不留情地揭開一切撲朔迷離的東西。
青稞大笑,他的胸腔裏有著空蕩蕩的震動。末了,他的眼神露出一抹激賞,那是對於對手的尊敬與欽佩,他直接地看進季影的瞳孔,“說得好,不過,你應該相信,我不願意做你的敵人。”
“我有自知之明,從來不去挑戰超出我能力範圍的事情,做你的敵人,實在是沒有一點好處。”青稞說道。
“很動聽的理由。”季影麵色冷冷的,他接著話鋒一轉,“不過也是很動聽的謊言。”
“你難道沒聽說過這句話謊言是一種變相的示弱。”青稞仿佛早就料到這樣含有吹捧性質的話語無法打動他,神情絲毫不變,他毫不在意地貶低自己,負手而立,一點都不像是麵對一個強大的對手,反而像是在交心般,“我在對你示弱,你沒看出來麼?”
“勾踐也曾對夫差示弱。”季影毫不讓步。
“可我沒有野心。”青稞以不變應萬變,他掃了一眼不遠處修潔上人的身體,淡淡補充,“而且,你還有一個累贅在身邊,如果我們真的動起手來……”
季影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鬆動,他說的沒錯,自己倘若想要取他性命也必要付出代價,但在這種非常時刻,一旦受傷就容易被對手所侵,而且,旁邊還有一個昏迷不醒的修潔上人,他不得不諸方衡量。
共振一般,天空與清風塗抹出清涼的痕跡,發出輕微的聲響,朵朵棉絮交織成一片令人貪戀的溫暖來,天地盡頭的草原,綿延出一片動人的寂靜來。
“我今天沒有見過你。”季影終於鬆了口,他道,“你也沒有見過我。”
“這個自然。”
青稞轉身便走,他潔白的背影就像是一場命運的箴言,在日光的刷洗下,流露出寂靜安逸的光芒來。
擁擠的羊群在牧羊人的驅趕下,又乖又安靜。幾隻高大的藏獒目光炯炯,身體壯實地像是西域的小獅子,它們的牙齒就和爪子一樣鋒利,可以輕易地撕開成年公狼的肚皮。它們正在警覺地巡視著四周,嚴防狼群的進犯。
它們,是最為忠誠勇敢的靈魂,是騰格裏賜予草原的禮物。
它們的背影像是無名的刻紋,映著這片被千年風雲滌洗過的天空,更顯出一種深邃的勇猛之光來。
睜開眼睛的時候,修潔上人還未完全清醒過來,他有些病弱的臉龐上,籠罩著重傷初愈的蒼白,看上去像是一塊冰冷的石灰。
潔白的穹頂,像是西域的奇異建築,火盆熊熊燃燒著,在寂靜的帳篷中有著難以言喻的安靜和美,酥油茶濃鬱鹹澀的香味,四散飄揚,喚醒旅人的饑餓感。
有個蒙古少年坐在氈毯上,他的背影就像是快樂的雛鷹,頭發健康強韌,是漂亮的黑曜石色。
他的意識剛一清醒,後背處就傳來巨大的痛感,像是有一把烈火在舔舐著他的血肉,他忍不住皺起眉頭,卻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他隱忍的模樣,好似受業報焚心之苦的悲憫佛陀,無謂而又平和。
少年看到他醒來,眼睛登時亮了,口中發出驚喜的歡呼。還急急地奔到榻前,想要確認他的身體狀況,“你醒了?”
修潔上人閉了閉眼,傷口處疼痛難忍,如同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他的血肉,密集地針尖一般的痛楚。
“很疼是吧?不用擔心,忍忍就過去了。”少年笑笑,露出閃亮潔白的牙齒,他的麵龐呈現出一種常年在日光照耀下的酡紅,就像是一個飽滿脆甜的蘋果。映著他那陽光一般的笑容,令他愈發顯露出矯健的英俊美。雖然他還是個身形單薄的稚嫩少年,但能想象的出,他將來一定會是一個剛健英勇的男子。
“我阿爸說了,是男子漢就不能怕痛。”最後,少年又補充了一句。
修潔上人再次閉了閉眼,仿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其實他內心一直有個聲音小子,你才活了多少年就敢教訓我了,論輩分論年齡我都可以做你爺爺了,哦,不,是太爺。
過了半響他才想起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頓時也顧不得什麼傷痛了,直接咬著牙翻過身,咳嗽了幾聲,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虛弱。
他對那個陌生卻爽朗的少年招招手,“小夥子,我問你個事。”
“嗯,你說。”少年走過來,幹脆地應道。
修潔上人費力地撐起上半身,即便是這個動作也讓他額頭有了薄薄的汗意,少年一見他想要坐起便立刻塞了褥子讓他側倚著。
“是誰救了我?”修潔上人好不容易調整好了姿勢,便立刻問道。背後清晰的灼痛感提醒著昏迷前的一切並不是做夢,他赴約而來,半路上卻遇到伏擊,那些像僵屍一樣的殺手動作雖然僵硬,但麵對生死卻無畏無懼,即便砍斷了胳膊手腳依然衝上來,眼神空洞陰寒,像是受烈火焚燒的厲鬼,自己的殺招完全不起作用,他應對著這些如跗骨之蛆的殺手,冷不防有支利箭射入背心,幾乎是在一瞬間,癢麻感就順著傷口蔓延而來,像是繁殖力極強的小蟲子。他一咬牙,震斷了麵前一人的胳膊,然後飛到馬上,一劍紮入馬臀。
駿馬吃痛,狂奔而起,他抱著馬頭,在馬背上顛簸著,意識仿佛也隨著這震動而變得模糊不清,視野裏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煙霧,如同鏡中花水中月,令人看不真切。
後麵的一切,他的記憶呈現出一種空白,什麼也記不起來。
“我不知道。”少年很誠實地搖搖頭,“不過,那是一個很……”他歪著頭,咬著手指,努力想要搜索到一個貼切的形容詞,眼睛裏閃爍著崇拜的光,“很厲害的,應該是很厲害的哥哥。”
修潔上人頓時覺得無比頭大這說了就跟沒說一樣。
不過,很厲害的哥哥,不會是季影吧?他哭著一張臉想到,他才不要欠這個人的人情呢,欠什麼都好千萬不要欠人情債,欠誰的人情債都不要欠季影的人情……自己怎麼這麼倒黴,一不小心竟然栽到了一個悲劇的坑裏。
“叔叔,你怎麼了?”少年見他眉頭緊皺,睜著一雙葡萄似的眼睛,純真問道。
修潔上人額頭青筋暴起,要不是現在他太虛弱,他一定會跳到地上,暴怒,“憑什麼季影是哥哥我就是叔叔!”
他按捺住即將暴走的憤怒,和顏悅色地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那個哥哥去哪裏了?”
少年誠實地搖搖頭。
修潔上人幾乎要吐血,他無力地問,“那你知道什麼?”
少年疑惑地看著他,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神經病。
修潔上人徹底被他惹毛了,他用手撐著床榻,小聲地吼,“一問三不知的家夥,居然還用這種眼神來看我!”
他怒火衝天,頭發絲幾乎都快焦了。少年被他嚇了一跳,不禁退後了幾步,然後瞪著眼睛望著他。
垂下來的氈簾被掀開,一個頎長的身影走了進來,冰海一樣的容顏,冷酷的眼神,在籠罩的光線下透出一種深邃濃厚來。
“大哥哥。”少年一見他進來,眼神登時被點燃了,跑過去就想撲到他身上。然而剛奔到他麵前,就生生刹住了腳步,隻是在一旁,用渴望又怯怯的表情看著他,像是一隻靈活可愛的小鬆鼠。
馬場柯丹
智者諭
不要愛得太深
這三丈軟尺紅塵 皆是夢一場
可年少時的我 對此不屑一顧
時光倥傯後
才發現
原來我們的愛
也不過是山間霧嵐
轉瞬即逝
傳說,在一個非常遙遠的國土裏,塵封著一個寂寞的靈魂。她傾國傾城的容顏,宛如雲想衣裳花想容,她濕潤濃密的睫毛是上蒼的恩賜,每一滴淚水都像是寶石,開出奢靡寂靜的花來。即便是草木清風,也不禁為她的笑容而傾倒。
因為這份傾世姿容,她的身邊從來不乏或含蓄或直爽的追求者。
然而,令眾人跌破眼鏡的是,她最終愛上了一個敦厚老實的男子,那男子並不怎麼出色,性格卻溫良謙恭。世人不知這段故事是怎樣開始的,但惟獨知道那慘烈的結局女子就此陷入愛人所設下的陷阱,為此不惜罔顧上諭,最終被處以火刑時,她還相信他一定會來救他。但直到最後她在烈焰中化為灰燼,那個她愛慕至深的男子也沒有出現。
這段隱秘的傳聞,經曆了數百年時光的洗滌,隻留下一些模糊的隻言片語。
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子的生命裏,曾經有著怎樣刻骨銘心卻又痛銘一生的故事。
青山如黛,蔓蔓菁蘿一般的深藏色,柯丹馬場上駿馬如海,那棕黑色的馬鬃飄揚著,看起來極具野性的動感,一大眾馬匹聚在一起,還有著擁有超高馴馬技術的馴馬人。
在一個較高的小土坡上,少年提必亞正坐在綠意盎然的草地上,盤著腿,咬著一根草,正在對季影講著那流傳下來的故事。
修潔上人也不顧自己傷勢未愈,非要跟出來湊熱鬧。此時他正趴在草地上,撥開一片拂到他臉上的毛茸茸的草穗,忍不住插嘴,“我說,我們不是來聽你說什麼傳說的,你能不能直接告訴我,那個姑娘被葬在何處?”
提必亞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愛聽就堵上耳朵,又沒有人強迫你非要聽。”
修潔上人惡狠狠地齜起牙,然後又示威性地對他晃了晃拳頭。
“得了吧,大叔。”提必亞翻了一個白眼,揪起一把草就往他身上擲去,然後好聲好氣地勸道“看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剛出生的小狼都比你強,有威脅我的力氣還不如歇會呢。”
修潔上人臉色鐵青,繼而發綠,鮮綠鮮綠的,就跟身下的草地沒什麼區別。他僵硬著一張臉,陰森森的,“你才是大叔,你全家都是大叔!”
“咦,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你為什麼這麼生氣?”提必亞臉上閃動著純真的疑惑。
“……”修潔上人幾乎要吐血了,他終於體會到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什麼感覺了。他悶哼一聲,直接將腦袋埋進草蒿裏,一動也不動,開始挺屍。
“喂,別裝死了。”提必亞走過去,用腳踢了踢他的小腿。
“我已經去向閻王報道了,別管我。”修潔上人鬱悶無比。
“去見閻王了你怎麼還能說話?”提必亞蹲下來,好奇地伸出一根手指,捅捅他,“難道你現在是詐屍?”
“對!,我就詐屍了怎麼樣?”修潔上人把腦袋抬起來,悶悶吼道。他的頭發上還淩亂地掛著幾根草,青色的草葉可憐兮兮地掛在他的額前,看上去很搞笑。
提必亞就是這樣,一個沒忍住,捧著肚子就笑出了聲,最後還不知收斂,越笑越大聲,越笑越張狂,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囂張的笑聲成功惹毛了修潔上人,他黑著一張臉,用一隻胳膊撐起身子,努力避免牽扯到背部的肌肉,然後另一隻手迅疾如風地探入懷中,摸出一包東西來,接著在空中一灑。
白灰色的粉末一經散開,看起來像是捏碎的明礬,在明朗的光線下,甚至還有著瑩瑩反光。所謂樂極生悲,提必亞一個沒注意,便不小心吸入了鼻孔,甚至連嘴巴裏都落下了一些。
他隻覺得鼻孔癢癢,然後一連打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修潔上人露出一個陰謀得逞的笑容,看上去異常狡猾。
一陣陰冷感從背後爬上來,仿佛有隻百足的節肢動物爬了上去,提必亞不禁打了個寒戰,寒顫剛打完,黴運就來了
他捧著肚子哈哈狂笑,最後笑到臉部抽筋,肚子發痛。他捂住肚腹,一隻手抖著指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你……”
“我……我……”修潔上人笑眯眯的,他鹹魚翻身,一朝得意,幾乎找不著北了,樂嗬嗬地學他說話,和藹可親地看著他,“我什麼呀?”
“你……”提必亞一邊狂笑一邊顫抖,他抖著身子,嘴巴眉毛鼻子皺在一起,努力地向外蹦詞語,“做了……什麼?”
他笑聲不斷,季影皺著眉,看著一臉悠閑得意的修潔上人,“你把他怎麼了?”
“沒什麼。”他繼續躺在地上,雲清風淡地,“隻不過就是撒了一把笑笑粉罷了,誰讓他這麼張狂。”
“笑笑粉?”
“你怎麼這麼笨?”修潔上人賞了他一個白眼,“一聽這名字就很明顯了,就是讓人發笑的藥。”
“還有這種藥?”季影有點驚奇。
“沒見識了吧?”修潔上人嘿嘿笑道。
提必亞繼續大笑,他幾乎被這停不下來的笑給折磨去了半條命。他臉部肌肉都笑僵了,抽筋不停,肚子笑得痛到不行。
“快把解藥給他。”季影皺眉催促。
他無奈地攤攤手,“這沒有解藥,不過呢,半盞茶之後藥效會自動退去,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過了半響,提必亞臉色蒼白,大氣出個不止,他雙眼無神,癱在地上,幾乎變成了一團爛泥。他的嘴唇哆嗦著,咒罵,“你這個老狐狸,將來一定要把你撕成碎片。”
“恭候大駕。”修潔上人露出一口大白牙,“歡迎你隨時來找茬。”
提必亞軟綿綿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幾乎是有氣出沒氣回。他在肚子裏將修潔上人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
“哼,”修潔上人看穿了他的心思,皮笑肉不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心裏罵我。”
提必亞有氣無力地呸了一口,然後躺在陽光裏裝死。
敦煌。
辰禾走下樓閣,她緋紅色的裙裾拂過木製的梯子,看起來像是一場夢般絢爛。
七瀧站在樹下,看著她一步步慢慢地走過來。
“找我什麼事?”七瀧麵色不善,對著她沒有好臉色。他冷冷地看著她,“有什麼事快說,我很忙。”
“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辰禾眉眼沉靜。
“那就快說。”他不耐煩。
辰禾語音低柔,她的瞳孔裏有著靜默的光,看起來像是裏麵正在下著一場輕柔的春雨,“有人要殺我,我需要你的幫助。”
“那很好啊。”聽完她扔下的重磅炸彈,七瀧抱臂,挑眉冷笑,毫不在乎,“要殺你的人是誰?看來我要給那人送禮感謝了我也看你不順眼很久了,居然有人幫了我這個忙。”
辰禾的唇邊勾起一抹輕柔的笑意,她並不生氣,“如果我死了,父皇必定會追究城主府的責任,想來你也不願意看到那種情況。”她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看來,你這個願望要落空了。”
七瀧這才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認真地看過這個帝都貴族公主,而今,這才發現,她並不是他心中那種不諳世事的柔弱少女,而是眼底有著錚錚風情,像是烈火淬煉中尚未開鋒的莫邪劍。
不過,居然有人想要暗中狙殺皇族公主,這樣挑釁皇權對皇家血脈施加毒手的罪名,幾乎可誅滅九族。雖然當今帝君算不上什麼堯舜禹湯,但也不是無道昏君,主謀者應該不是為了對抗皇權。現在辰禾公主身在敦煌,一路上動靜頗大,人盡皆知。她說的很對,倘若她死在這裏,城主府一定會首當其衝,必定會受到雷霆問責,隻要朝中那些各懷心思的大臣稍加挑撥,帝君對父親又無好感,表麵上的恭敬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把戲,說不定城主府將會有滅族之難。
隻不過,這個自幼養在深閨的公主,又是怎麼知道有人要取她性命?
伴隨著她的到來,似乎很多事情,都不能像以前一樣簡單了。
七瀧此刻冷笑,他平常雖然嬉皮笑臉,按照穀雲的說法,就是沒一個正行,但遇到應該警覺的事情,潛藏的本能還是會被激發出來,展現出一個少年王侯應有的謀略。
“按理說,這樣的暗殺,又是暗殺一國公主,應是最高機密。”七瀧冷漠地看著她纖弱的臉龐,神情酷然,“而你,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何能得知這樣的消息?”
“你不相信我?”
“的確。”七瀧毫不掩飾。
“你倒是直接,一點也不像我見過的那些侯爵。”辰禾的笑容像是一陣風。
“你也不像我原來認知裏的閨秀。”
“這是誇獎嗎?”
七瀧再次挑眉,“這要看你怎麼理解了。”
“那我就欣然接受了。”墨一樣的長發被風揚起,她的眉毛清淡,並不濃重,看起來像是一個鄰家女孩。
“那人是誰?”
她淡淡地吐出四個字,“左相尋庫。”
“居然是他?”七瀧意外。
“怎麼?”
七瀧剛要說話,突然眼神一變,像是一隻遇到危險的貓,瞳孔成為一條橢圓形的線。接著他閃電般地出手,狠狠地將辰禾推開,辰禾沒有防備,一個踉蹌差點不穩。
“兩位,”就在辰禾不解的時候,背後卻突然傳來一個危險又令人捉摸不透的聲音,“似乎聊的不怎麼開心。”
藍天白雲,清風習習之下,尋庫長身玉立,緩慢安然地走過來。他狹長的眼眸有著冷淩淩的波光,帶著巨大的壓迫力與強勢力。
“侯爺,您這樣對待公主,實在是一點君子風範都沒有。”他那雙丹鳳眼中有著意味不明的笑意。
七瀧不動聲色,他的臉龐上也爬出一道冷冰冰的笑,毫不掩飾自己的敵意,“說真的,本爵爺很不喜歡你,雖然你是當朝左相,但隻要惹到我了,我還是照揍不誤,”他湊近尋庫那張籠罩著邪意的臉龐,一字一句地威脅,“所以,在我的忍耐力還沒到極限之前,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滾蛋。”
“還有,帶上你尊貴的公主。”他厭惡似的揮揮手,示意兩人趕緊消失。
尋庫琢磨著打量了他一下,仿佛在笑眼前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初生牛犢不怕虎,他的笑容就像是千裏冰封的蕭索冬日,帶著白茫茫的寒意,“小侯爺,給你一句忠告,以後可不能這樣對別人說話,要不然,可是會帶來災禍的。”
七瀧的眼神惡狠狠又陰森他長這麼大最看不慣這些自以為是又瞎擺譜的混蛋,他站在樹蔭下,直接大罵,“你算哪根蔥,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有那個精力的話多管管你自己吧。”
尋庫冷笑著,隻是眼神開始變得酷寒,陰森欲噬人。
偏偏七瀧還不知死活地挑釁,“怎麼?想打我啊?來啊,衝這裏來,”他指指自己的胸膛,用一隻眼斜睨著他,“看準點,可千萬別打偏了。”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
左相好歹是個老狐狸,他眯起眼睛,透出危險的光芒,但麵上卻掛著虛偽的笑容,“我怎敢與侯爺動手。”
“是不是男人啊你?”七瀧絲毫不知收斂,在穀雲的長期熏陶之下,他嘴皮子功夫越發了得,這句話更是殺人不見血,一下子戳中了天下男子怒火臨界點。
尋庫手背上的雷電刻紋仿佛活過來一般,在他的手背上時隱時現,宛如真正的雷電,撕開一道痕跡後有消失。
辰禾在一旁暗自著急,她冰雪聰明,怎麼看不出兩人之間暗流湧動。眼見左相眼角繃起一道危險的弧線,她突然想起剛才下樓的時候搖搖看見皇姑母似乎在湖中茗廳歇息,靈機一動,立刻喊道,“七瀧表哥,我們趕緊過去吧,別讓皇姑母久等了。”
七瀧回過頭來,瞪視著她。
“走吧。”辰禾的話說的不留痕跡,她低下眼神,仿佛略微黯然的傷神樣子,“我知道你很討厭我,但是皇姑母還在茗廳等我們呢,你別生氣了。”
那仿佛咒語一般的刻紋漸漸平息下來。
她在尋庫看不見的地方用眼神暗示七瀧見好就收啊,笨!
七瀧讀懂了她的意思,他挑釁的麵容軟化下來,變成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硬邦邦地道,“知道了。”
他說完便舉步向前,辰禾跟了上去,在經過尋庫的一霎那,他隻微微點頭,算是行禮。
辰禾緋紅色的長裙拖到地上,走起路來極為不方便,七瀧在前麵走得飛快,絲毫不顧及她在背後緊趕慢追,直接大踏步地向前,他的長袍在空氣裏閃耀著銀白色的滾邊,低調的華麗。
尋庫的神色中有種近乎無情的冷銳,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花叢樹蔭中,他的目光也沒有收回來,這一刻,他的眼神,仿佛是深山密林中的猛獸,終於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獵物冷酷而又耐心。
季影落腳在少年提必亞的家裏,他的父親是柯丹馬場的頭人,那是個直爽的西北男子,眼神明朗如這片廣袤的天空,隼利而又熱情。
修潔上人還是每天哼哼唧唧要死不活地躺在榻上養傷,經常瞪著眼睛看著別人進進出出,自己隻能無力地躺在那裏,他和提必亞彼此互看不順眼,一見麵就齜牙咧嘴,就像是兩隻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獅子。
季影有時候也會去馬場幫忙,頭人拜托他讓他照拂著四散的馬群,其實那根本不算是什麼,隻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他隻要稍稍動動手指,動用土係的力量,就能讓馬群老老實實地呆著。
祁連山上的風吹來冰雪的氣息,怪石嶙峋,崢嶸葳蕤,祁連山在古代匈奴語中是“天之山”的意思,聽起來就帶著浪漫神聖的氣息,每每北望,血脈裏都有種奇異的逸動,想再去那秘域遠山裏尋蹤覓影。而柯丹就坐落在夏日塔拉這片被宏偉的史詩《格爾薩》稱為黃金蓮花草原的廣闊國土,每到哈日戛納花盛開的季節,整個草原將會被湮沒在金色的海洋中。
璀璨明媚,像是一片誘人心魄的陽光之海。
天山神駒,汗血寶馬,青鬃馬……它們盡情地馳騁在這座自由廣袤的人間樂園,不擔心任何離別幽苦,累了就休息,渴了飲祁連雪水,四肢健壯結實,充滿了力量。
他眺望著遠方,表麵上看上去無波無欲,實際上內心卻沸反盈天,本來以為和修潔上人彙合之後能夠順利前往日月山尋找時空之壁揭開事情的始末緣由。可是,畢竟人算不如天算,半路中竟然殺出了程咬金,射傷修潔上人那個花拳繡腿的家夥,而今又在這裏耽誤了諸多時間,他輕微蹙起了眉頭,看起來像是一個憂愁的思鄉遊子,眼神寂寥而又不耐。
提必亞戴著氈帽跑出帳篷,張開雙臂大呼小叫地在馬群前溜達,他剛剛讓修潔上人吃了一頓癟,心下非常得意,現在他還能想象得出剛才床榻之人恨恨的目光小子,你等著,等我身體好了,一定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你吊起來狠揍一頓!一想到修潔上人咬牙切齒卻又忍氣吞聲地樣子,他就忍不住直樂,甚至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哼,誰叫他不安好心,居然讓自己吸了笑笑粉,他委屈地揉了揉肚子,到現在還疼著呢,所以說,他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已,從小阿爸就教育他,草原上的兒郎一向是氣量寬宏恩怨分明的,所以,他這不是什麼小心眼小氣量,而是正當反擊罷了。
提必亞撫著胸口,這樣安慰著自己,最後甚至還重重的點了點頭,以確保自己深信無疑。他一笑起來露出了潔白幹淨的牙齒,像是明晃晃的玉石一般,隻是,他的嘴角有些上挑,看起來又帶著小小的狡猾和開心,如同是一隻和獵人鬥智鬥勇最終贏得勝利的小狐狸。他小小的少年軀體裏仿佛蘊藏了無窮的活力,健康而又明朗,東奔西跑著,不肯安靜一會,像是一隻聒噪的烏鴉,從這邊飛到那邊,頂著一頭黑色小辮子,嘰嘰喳喳個不停。
他無意間一抬頭,看到季影高大恍若天神的身影,惡作劇心起。他眼珠骨碌一轉,像是隻狡猾的小猴子,接著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背後,努力不發出半點聲音,不知曉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心懷不軌的小偷。
也許是身在這藍天白雲之地,季影放鬆了戒備心,也或許是他陷入了冥想,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正在緩步接近他。
隨著兩人距離的縮短,提必亞嘴邊的笑紋越來越大。
忽聽一聲駿馬長嘶,提必亞嚇了一跳,回過頭去,隻見一匹青鬃馬前蹄高昂,人立而起,馬背上的女子長裙飛起,像是一場被山風塗抹過的茫茫霧靄,她狠狠地夾住馬肚,手握韁繩,絲毫不肯鬆開半分。
青鬃馬似乎想要甩下背上所負之人,狂奔而去,女子見它野性甚濃,不禁開心展顏,她的笑聲就像是一枚枚珠子,灑落在這片草原上。
駿馬速度極快,直逼閃電劃破天空,馬背上的女子沒有絲毫恐懼,反而喊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用擔心,我一定會馴服這家夥的!”
她的聲音透露出一種女子的爽朗幹脆,如同是山澗飛瀑,沛然而下,無一絲猶疑恐懼,濺起的水花,就是此刻女子的笑顏。
提必亞這是也顧不得嚇季影了,直接站起,他焦急地看著馬匹消失的方向完了完了,這下可出大事了,這女子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兒,竟然如此大膽想要獨自馴服這烈馬,萬一她傷了殘了,這可賠不起啊。
他匆匆跑下一個小山坡,跌跌撞撞地,這才發現,旁邊不遠處竟然還站著一個女子,怪不得剛才馬背上的女子說了那樣一句話,她的眉宇間鎖著焦慮,看樣子極為擔心。
“雲姑娘,你快回來!”那期雅不會武功,隻能無可奈何地大喊,遠處馴馬之人似乎沒有聽到她的呼喊,遠遠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
季影正在微微出神,心神一個恍惚,仿佛聽見了那期雅的聲音。
他頓時有些茫然,眼神不經意地一掃,竟然真的看到了她。
她似乎沒有發現他,隻是望著一個方向,神情緊張而又擔憂。季影的神情冷漠如同不化的冰川,可眼神卻是不可置信的,他單手按住草地,剛想走過去,卻又生生地停住了腳步,有一種近鄉情怯的心情阻擋著他。
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見她,自己不是叮囑過她老老實實地呆在敦煌麼,她現在怎會在此地出現?難道……他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城主府也得知了時空之壁的消息?倘若有官府和朝廷涉足,這件事會變得很麻煩。
隻這一個思量,就讓他僵在原地,他的瞳孔泛著冷清的光,不肯再向前一步。如果真是如此,那麼,那期雅就是自己的敵人。
那期雅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提必亞一時沒了主意,沒有辦法,他隻好喊來了阿爸,他阿爸騎了一匹馬就要追上去,畢竟,如果真出了什麼事,這可是柯丹馬場的責任。
“這位姐姐,你別擔心,我阿爸可是馬術高手,一定會把你朋友安好地帶回來。”見她焦慮,提必亞出言安慰。
他尚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安慰人的時候依舊帶著濃重的孩子氣,提起他阿爸的馬術時又帶著微微的驕傲,讓人覺得真誠又可愛。
他昂著腦袋,眼睛亮晶晶的,如同蒼穹之眼。
以穀雲的武功,應該不至於會出什麼大事,但人對於未知的事情總是充滿著一種警惕與擔憂感,就好像是在樹冠高聳枝葉繁茂幽深的有無數離奇傳說的深山老林之中,即便有老練的獵人引路,依然會戒備地看著四周,生怕出現什麼可怖的事情。
那期雅的笑容如沐春風,她用力地點點頭,“嗯。”
季影的麵容深沉似海,讓人看不到底,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他的身影像是天空的鷂子,有著空靈飄忽,卻又透著沉重感,仿佛暴雨到來之前的天空,茫茫的一片空無。
“咦?”那期雅看到了他,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她站在那裏,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她和穀雲出了敦煌,一路上打鬧著走了好幾天,有時候會故意夜宿在外,頭頂著漫天星宿,會有一種置身於星海的錯覺。
野外空曠無垠,她枕著手臂一邊迷迷糊糊地睡覺的時候會一邊在想,倘若有一天見到季影,自己一定要好好地臭罵他一頓。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麵前,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為了保護辰禾不被刺客所害,七瀧調來了隱衛,這些隱在暗處的武者,在常年鐵與血的淬煉下早就成為了可銷金斷玉的利劍。在飲食方麵,他也加大了監管力度,府裏的慣例是餐前都會有老嬤嬤親自試吃,還有銀筷試毒,這次,在水源廚房他也安排了可信任的人。
非常時期,敵在暗我在明,雖然他並不完全信任辰禾,但防患於未然還是必須的。
隻是,不論是在哪一方麵,都沒有任何異動。
看著他部署安排任務之時,葉昂在一旁欣慰地看著他,眼神裏有種感慨的神情小公子終於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隻會玩樂嬉笑的孩子了。
最近,葉昂的心情很好,見誰都是一副笑臉,就連對著護院的幾隻藏獒也是笑眯眯的,因為管家終於回來了,他再也不用管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在交接任務的那一刻,他從來沒覺得管家是那麼和藹可親善良溫柔,他一個激動就握住了管家的手,就差湊上去親兩個了。然而,與之相對的,七瀧的心情非常不好,本來朝廷硬塞給他一個燙手的山芋也就算了,最最令他火冒三丈的是,姐姐居然留下一封書信,非常瀟灑非常無牽掛地說她和那期雅闖江湖去了,但這還不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最最讓他血濺三尺的是出去就出去吧,居然不帶上他!居然丟下他一個人水深火熱地煎熬著,姐你太沒良心了,想當初是誰軟磨硬泡著母後才讓你學武功的?又是誰每天都讓你當麻袋一樣揍也毫無怨言?又是誰陪你一塊四海漂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