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底一連列舉了好幾個例子,越想越覺得自己委屈,越想越覺得憋屈,這都叫什麼事啊?真是倒黴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說來說去都怪當今帝君,你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就多走走去消化啊,幹嘛沒事找事把自己的女兒送到敦煌來,還帶過來一連串破事!你要是想溜達就溜達啊,江南溫柔鄉不是在等著你麼,幹嘛沒事打敦煌的主意呢?他黑著一張臉,頓時心頭火起,詛咒皇帝不得好死。
辰禾見到他的時候,就看見他抱著一大壇子酒,咕咚咕咚地直接往下灌,那樣豪放的喝酒方法讓他的衣襟打濕,看起來像是一個綠林客。
他腳邊還咕嚕著幾個空罐子,桌子上一片狼藉。
清甜的酒香滿盈於室,聽到腳步聲,他有些醉醺醺地抬頭,一看見是她,立刻變得不耐煩起來,“你來幹嗎?”
說著他又抓起一罐子酒猛灌,便不再看她。
辰禾對他的厭煩視若無睹,她走過來,拂開一小片地方,施施然坐下來,純粹沒有身為客人的自覺,反而問他,“為什麼喝酒?”
七瀧撇嘴,“關你屁事。”
聽到未來夫君口吐穢言,她蹙眉,但還是維持著良好的教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七瀧冷冷地掃向她,“哼,你也沒回答我的問題,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接著他眼睛一斜,瞅她,“難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本侯的王妃?即便有一天這是真的,你也沒資格來教訓我,懂嗎?”
“不過也真是奇怪。”七瀧繼續譏諷,他對看不順眼的人向來如此,口頭上絕不留半點情麵,“你們皇族公主不是都自詡血統最貴,高人一等,平常都是用鼻孔來瞧人的,怎麼卻還要儀仗著聖旨來嫁與他人?”
“這不是汙了你尊貴的身份嗎?”七瀧笑得陰冷,最後還特意追上一句,問她,“是不是,高貴的公主?”
辰禾的笑容淡淡的,宛如月夜迷霧,她直接用一句話就噎得他說不出話來,“不要忘了,你的母親,我的姑母,也是皇族女子,你這樣說,豈不是打自己嘴巴子。”
七瀧沒想到栽到一個女子手裏,他一動怒,將手中的壇子扔的遠遠的,然後咣當一聲摔得粉粹,裏麵的酒灑了一地,香氣撲鼻。
門外當值的小廝聽到聲響,秉持著盡忠職守的精神,走進來,恭聲問道,“小人在此候命,侯爺可有吩咐?”
七瀧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去。
那小廝是七瀧近侍,察言觀色的本領可是一等一的強,雖然看著屋內二人的氣氛有些奇怪,但還是按捺住了好奇心,低聲告退。
“蠻伶牙俐齒的。”七瀧明褒暗諷,“原來這就是辰禾公主為天下臣民所做出的表率,可真是令本侯大開眼界。”
“侯爺過獎。”辰禾不動聲色。
七瀧頓時滿頭黑線,果然,這些在重樓宮闕間成長出來的人,在麵對冷嘲熱諷時的那種裝模作樣,都是個中翹楚。嘖嘖嘖,和人家比起來,自己實在是太沉不住氣了,他在心底暗自嘀咕,幸虧老娘沒把自己送往那種地方啊,要不然按照自己話簍子的性格,定是要憋死了。
他剛在心底掬了一把男兒淚,就聽見辰禾如珠落玉盤的聲音,“這不叫裝模作樣,是四兩撥千斤。”
七瀧嚇了一跳,差點蹦起來。他恨恨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辰禾看著他無措的表情,頓覺好笑,她為他指點迷津,“你剛才的想法都寫到臉上了。”
七瀧不信,但還是有點擔心,不自禁抬起手往臉上一摸,生怕有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時候感覺你一點都不像是官場上的人。”辰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璀璨宛如琉璃,這樣明朗而且不懂掩飾的性格,仿佛是剛出生的麋鹿,溫潤而簡單。
年幼時她曾見過麋鹿,那是大食國進貢給父皇的禮物,當時正值盛夏,炎熱無比,聽聞宮裏的女官說那母鹿產下一頭小鹿,她忍不住好奇,趁著午睡期間,一個人偷偷溜過去,透過風煙的阻隔,看見了那溫良簡單的目光。
而此時,她又在這個介於少年與男子之間的七瀧身上,看到了這樣的眼神,一時之間,恍若隔世。
往事如夢,竟然真的像夢一樣,仿佛是就在昨天,她還是個粉妝玉琢的孩子,而現在,卻已經是棋盤上的棋子。
“我本來就不是官場上的人。”一提起這個七瀧就來氣,他將下巴擱在桌子上,對著辰禾發泄自己的不滿,“還不是你那吃飽了撐著的老爹,害得我成了如今的樣子。”
說完,他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辰禾瞬間很無語,敢明目張膽地說當今聖上的壞話的,除了七瀧,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天高雲淡,羊群就是飄散在人間的白雲,一團一團的溫暖,混合著欲滴之翠,皎潔不似人間。
一開始見到修潔上人的時候,那期雅下意識地摸摸胸口,真是奇怪,當時自己所服下的藥竟然沒有半絲發作的跡象。她回頭看了下季影,內心打著小算盤,等到他什麼時候心情好了,一定要讓他給自己解藥,真是的,現在這個狀態,很令她提心吊膽啊。
有一次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她走出去,看見他孤獨傲立的背影,宛如一頭失去了同伴的孤狼,四爪鋒利,在時光的驚鴻回眸間,逐漸變得決絕孤狠,不近人情,此時卻在月光下獨自舔舐傷口。那是一種隱藏在外殼下的脆弱,她心中不知為何一痛,那種疼痛是真實的,從心髒部位滋生出來,仿佛那個人的所有情緒她都能感同身受。
她沒有走過去,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宛如墜落的脈脈星光在掠過的天地的一瞬,看到了所有的風景。
這次耽擱的時間格外漫長,季影已經有些不耐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等待,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現有的時間裏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那天穀雲成功地馴服了青鬃馬,現在她幾乎每天都騎著它在草原上奔馳,親自刷馬,喂草,有時候還會摸著它說些瑣碎之事,神情親密。有時候那期雅都覺得,自從有了自己的坐騎,穀雲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都變少了。
隨著時間的流淌,修潔上人的傷逐漸痊愈。
傷愈之後,修潔上人立刻將季影拉了出去,然後找到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悄聲,“距離時空之壁開啟還有四天時間,想個辦法趕緊把她們兩個弄走。”
季影蹙眉,“直接把她們打暈不就好了。”
修潔上人張大嘴巴,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用一種敬佩崇拜的語氣說道,“這真是個好主意。”
“那期雅不會武功,這個很好解決,可是,穀雲那丫頭有點不好對付。”他摸著下巴,說道。
“你們在說什麼?”背後,傳來一個冷清清的聲音。
修潔上人嚇了一跳,一轉頭,看見穀雲俏生生站在那裏,她牽著青鬃神駒,宛如一株白梅。
他笑著打嗬嗬,尷尬地轉移話題,“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穀雲眉毛一挑,她說道,“少在那邊忽悠我,快說,從實交代。”
“沒什麼。”
穀雲不信,她一拍馬頭,青鬃馬通靈一般立刻獨自噠噠地跑走了。她雙手抱臂,“這個回答實在是太牽強了,你要是想騙我,也得找一個像樣點的理由。”
“……”修潔上人頓時覺得頭大無比嘖嘖嘖,又是一個難纏的魔星。
“你恐怕不知道,我這個人好奇心特別重,”穀雲的坦白此刻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警告,“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一直纏著你們。”
修潔上人向季影遞了一個眼色,季影直接無視之,他頓時覺得憤怒又倒黴這個盟友實在是不怎麼的,見自己有難,居然也不伸援手。
“你剛才聽到什麼了?”
穀雲的回答很有禪機一般的水平,說白了就跟沒說一樣,“該聽到的聽到了,不該聽到的也聽到了。”
“姑娘,你這話說的實在是……很讓人頭疼啊。”修潔上人最恨別人跟他和稀泥,直接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跟你相比,還是差了一大籌。”她嘴上謙虛地說著,卻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毫米的距離,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謙虛,看起來特別欠揍。
“哪裏哪裏。”修潔上人皮笑肉不笑。
“客氣客氣。”
兩個人插科打諢,你來我往,就像是國宴上的兩國使者一樣,說的淨是些廢話,讓人摸不著邊際,半天都沒扯回主題上。
季影蹙眉,這兩個人,到底是有完沒完啊。
他不想在這裏當竹竿,直接走向另一邊,原本他想要回馬場,後來想想又作罷,這幾天提必亞整天纏著他讓他教他武功,整個人就像牛皮糖一樣,死活都扯不掉。
突然之間,有一個漆黑的東西極快地竄過他的視野,動作迅速,像是隻野狼。
他凝神望去,那並不是什麼野狼,而是一個,嗯,有點像貓一樣的動物。它東奔西竄,肥胖的身體靈活,前一秒還見它四爪按在地上,後一秒它就飛竄而起,動作優美,幾乎是貼著草原而起,圓滾滾的線條,看上去就想讓人碰一碰。
季影卻是神情一冷,這個正在奔跑的家夥,居然是在弱水之畔初次遇見最後在他衣服上偷偷下藥的虎歌!
不知道出了何事,它原本雪白的皮毛變成烏鴉一般的顏色,隻是,那樣狡猾的琉璃眼睛,是絕對沒有改變的。
季影展開輕功,一躍而起,衣襟當風,淩空作響,看起來像是從天而降的神使。他往下一探,就將那個烏漆麻黑的東西抓在手裏。
奇怪,居然這麼輕鬆就逮到了它?怎麼感覺它好像沒有任何力量的樣子?
疑惑的時間裏,季影皺眉看著手上不知道怎麼染上的黑漆漆的顏色,他用手指輕輕拈了拈,似乎是染料一樣的東西。那隻黑貓在他手裏不知死活地嚷道,“放開我放開我。”
虎烈撕心裂肺地大叫,慘烈的樣子好像它正在受著什麼酷刑一般。它幾乎欲哭無淚,怎麼這麼倒黴啊,跑路也要被不相幹的人逮著,該不會這個家夥要把自己蒸煮了吧,常年和小弟虎歌相處,它對人類的烹調方法也略知一二,一想到這裏,它立刻打了個寒戰。
“放開它。”突然間,一個冷清的聲音響起,宛如雪落無聲。
他提著虎烈轉身,一個白衣少女冷漠地看著他,容顏清雋,宛如潺潺溪水般透明澄澈。
被提著的虎烈這次真的是要哭了,前麵有虎後麵有狼,這日子,簡直不讓它活了。
忋倻見他不說話,重複了一遍,“放開它。”
季影不喜受人掌控,這個少女命令一般的口氣讓他反感,他一言不發,揪著虎烈就像遠處走去。
忋倻衣袖一拂,純白色的衣襟間聚起綠色的草葉根莖,然後逐漸變成一個圓形。她神色冷漠,那些飛葉像是劍般激射而去。
季影提著虎烈,氣浪攪動起他的發絲,他眼神一冷,沒有轉身,手臂間藍色電光炸起,然後向下猛地一揮,那攻擊而來的滿天草葉像是得到了命令,突然靜止下來,呈現出詭異的姿態,僵硬地懸在空氣裏。
忋倻無心傷人,隻是想要把虎烈要回,是以隻用上了三成功力,她沒想到麵前這個冷漠如冰的男子竟然一招之下就封住了她的攻擊,一時間有些怔愣。
她一襲白衣在風中輕揚,宛如天邊卷雲,美麗異常。
她右手大拇指按在掌心,向上翻起,然後左手手指搭在手腕上,有了一個極富有舞蹈氣息的動作。
伴隨著她這個動作的完成,流動的風突然靜了一靜,仿佛天地之間有那麼一秒鍾的停頓,貼在空氣中的葉子失去了束縛,飄落下來,看起來優美異常,宛如天界之景。
她向虛空一揮,清風忽地攪動起來,仿佛受到神召一般逐漸形成一個肉眼可見的巨大漩渦,泥土和青草在這樣巨大的破壞力麵前,像是冰雹一般砸在臉上,漩渦中升起一個巨大粗壯的泥柱,如同東海龍宮之底的定海神針。
柱子飛速旋轉,冰寒的凜冽氣息四處竄逸,刀鋒般的攻擊力讓這個原始的草原迸出無數泥土。
天地間一片昏黃。
虎烈嚇得兩眼直抖,它本來就被提著亂晃,此刻在兩人的對仗中更是整個身體不受控製地翻飛,它一會兒被扯到半空中拉痛了皮毛,一會兒尾巴被迸射而起的碎石打得生疼,一會兒又是眼珠突出呈死魚狀,同時鼻子裏耳朵裏都被刮進去厚厚的塵土。
“喂,你有沒有良心?我還在這呢,要打也別打著我啊。”趁著一個空檔,也不管呼吸不暢,直接不滿地嚷嚷。
它實在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它肯定要在今天去間閻王了,雖然它很久沒和閻王見麵嘮嗑喝酒了。
然後下一秒鍾,它的身體在季影不斷變化的動作中,不受控製地做了個高難度的空翻,像是在表演雜耍。
它這回真哭了,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它伸出一個爪子碰了碰自己的身體,哽咽,“我的老腰……被閃著了……”
“我呸,你們這兩個瘋子,都給我住手!”它吼,然後又變得很委屈,“這關我什麼事啊?為什麼倒黴的總是我?”
可惜它原本震耳欲聾的吼聲被淹沒在四起呼嘯的風中,季影的手上同時控製著風的力量,同時他手上還纏繞著冰藍之光,兩種力量交織在一起,攻擊力增加了一倍。
忋倻也同時釋放出綿綿不絕的力量,狂風撕扯著周圍的一切,風雲突變,視野裏一片暗灰色,仿佛整個天地,都在這樣可怖的力量麵前低頭變色。
兩人俱是當世一流高手,簡單的舉手投足間縈繞著恐怖的殺傷力,飛花草木,塵土流風,一切皆可為武器,季影神情不變,草葉像是暗器一般漫天而去,他側頭一閃,同時單手翻折,指尖夾著一枚葉子,他掌心真氣流動,那枚葉子登時變成天空一般的澄藍,在席卷天地的昏暗中,格外顯眼,仿佛是魔獸巨瞳中幽亮的火焰,隻是簡單的一個開眼,就能釋放出毀天滅地的烈火來。
狂風夾雜著亂葉,像是鞭子一樣抽在臉上,疼痛無比。
虎烈在他手裏亂晃,哽咽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虎烈的身子顛簸起伏地厲害,身體搖搖欲墜,沒有辦法,它哀嚎一聲,隻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四爪緊緊地扒住季影的手腕,掛在上麵,像是隻睡覺的浣熊,它眼睛裏麵蓄滿了淚水,覺得自己很委屈,鼻子一抽,又吸進去不少灰塵。
這一個不小心,它一下子嗆住,眼睛一酸,頓時覺得自己鼻子癢癢地難受,仿佛鑽進去一個細小的蟲子,它全身的毛被風吹得亂係八糟的,看起來像是被羊群啃得高低不一的草地。它掛在半空中,本來就不穩,原本想著忍一下,可是憋了很久,最後實在不行,隻好用其他三個爪子結結實實地抱著季影的小臂,混亂中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揉捏了幾下,接著阿嚏阿嚏地打了好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聽起來像是有小孩在附近點炮。
它頂著風,艱難地打出噴嚏後心情大好,還沒開心一秒鍾,隻覺得一股大力襲來,它整個圓滾滾的身體就不受控製地被扯了下去。
它一身的長毛被吹得淩亂無比,變故突起,它直直地從季影的小臂上掉下來,嚇得瞪大了獸眼,頓時傻了。
這幾天可真是倒黴啊,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高!
“混蛋!”它狂罵了一聲,剛才的噴嚏一震,它爪子一鬆,身體正在極度搖晃間,恰逢季影展臂運功,身形大力飄忽,這一個不小心,就這樣四腳朝天地摔了下去。
它這聲混蛋,不知道是罵季影還是在罵自己。
眼看著就要落地,它急忙把眼睛一閉,胡子亂翹,四條腿緊繃,屁股已經做好了摔成四瓣的準備,然後等了好大一陣,也不見有撲通墜地的鈍響。它這才睜開一隻眼睛,睫毛小心地抖啊抖它的身體被狂風卷起來,又卷回去,就在離地三尺的距離上,又是一道氣流過來把它扔進了半空,它就這樣像是個玩具一般被無形的氣流拋來拋去。
“這叫什麼事啊,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連這風都騎到我頭上拉屎撒尿了。”它一麵忽高忽低,一麵皺著鼻子怒火熊熊地咒罵著。
四腳不著地,又這樣被扔來扔去,不一會它肚子裏就開始翻江倒海,它痛苦地皺著小臉,唔,這下完了,自己該不會是要這樣歇菜了吧?千萬不要啊,再怎麼說它還身具神獸血統,就算死也要轟轟烈烈地死啊。
兩人以真力相接,所展示的都是自己最為擅長的武學。忋倻見季影操縱五行之力,心下大感詫異,這五行秘術是度雲樓繼承者才可修習的武學,而麵前這個冷酷高遠的男子,竟然肩負著樓中不傳之秘!
虎烈一個慘呼,將她從思維的逆流裏驚醒。
忋倻的睫毛像是絲絨一般抖動了一下,如同夏日裏被驚起的飛蟬之翼,每一個輕微的震動裏都有著露水般的光澤。
她的白衣展開,在光線的折射下,衣襟上呈現出落日一般的暗金光澤。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不是純粹的潔白,在織就的錦緞裏,還有著細微的泛著熒光的金線,一縷一縷地夾纏在其間,仿佛秘密一般,令人不能輕易發現。
白衣展開,接著狂風將它吹拂成一麵飄揚的錦緞,綿延開來,仿佛是山川美景一般,既有幽靜又包含危險。
衣裙一卷,就纏住了被顛地不知道天南地北的虎烈,它黑兮兮的身子被裹在裙裾裏,有著一大片厚重的陰影。接著裙擺一揮,虎烈又是一個暈頭轉向,就回到她的懷中。
虎烈兩眼一翻,差點暈厥過去。它趴在她懷抱中大口大口地喘氣,眼冒金星,覺得自己虛弱透了。
它本想氣勢如虹地站起來,趾高氣昂地大罵一場,然而力不從心,爪子隻是軟綿綿地一動,它的身子一軟,重新倒在她懷裏,好半天都提不起半分力氣。
忋倻向後飛退而去,她放開了對五行之力的束縛,風勢逐漸弱了下去,泥土爛葉紛紛墜落下去,整個地麵上一片不堪,與剛才平靜美好的草原相比,現在的場景,用魔獸肆虐過的世界形容更為合適。
“五行秘術,你是誰?”忋倻漂浮在虛空中,她抱著虎烈,羅裙飛揚,那白色的裙裾帶著夢幻般的色彩,她冷冷地看著他,問道。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季影手臂回攏,殺氣不減。
這一刻之間,他的瞳眸幽深冷酷,宛如千萬年前的遠古密林,深濃的光線幾乎照不亮這亙古的昏暗。
他的眼底深處,有仇恨和殺氣的火焰在燃燒。
剛才的交手間,這個白衣少女展示出對五行之力的絕對控製力,功法流暢自然,每一個折身回旋間氣都有浪翻湧,一層層的蒸汽將她的身影裹纏在期間,恍若雲間滄海,令人看不真切。
他至今還記得,當年自己被封在石人裏,對一切感到絕望的時候,那樣永不能解脫的黑暗,就像鬼魅一樣,緊緊地纏著他。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絕望,即便是這樣應該腐爛的生命,他也不願意舍棄。冰冷的石頭硌痛他的肌膚,因為長期被囚困在這裏,他甚至能夠聞到從自己身上所散發出的惡臭。
肌膚潰爛生濃,那是因為不甘心而不斷掙紮,粗糙的石頭磨爛了血肉,後來又在這封閉的空間裏腐爛的味道。
令人惡心的臭氣,稍稍一動,手臂或後背上就有暗黃色的膿液流出。
他的嗅覺在這樣的環境裏麵幾乎變得麻木,那是一種對於現實的妥協。後來的後來,也不知道是過了多長時間,他勉力用自己可憐的武功將那堅冷的石壁打開一條裂縫,光線攜雜著灰塵透進來,是一種類似於末日之前的救贖。
有了一線裂縫,令他精神大振,他不停地以身體為利刃,撞向那封閉著自己的冰涼外殼,終於,那個堅硬的外殼終於裂開來,變得越來越大,他的眼睛瞬間被狂喜所沾滿,深呼了一口氣後,孤注一擲,狠狠地撞過去。
呼啦一陣亂響,他跌倒在地上,石塊像匕首一般紮進他的肌膚,膝蓋頓時鮮血如注,然而他卻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般,手胡亂抓扶著一個東西,虛弱地站起來。
然而,這一看之下,他的身體卻瞬間僵住了
寬闊的甬道,平展的大理石打磨出一種冰冷的光芒,這條長長的甬道幾乎看不見盡頭,一直綿延到遠處。大殿是高大的穹頂,而在這華美的基地上,竟然屹立著千千萬萬個一模一樣的石人,冰冷的石雕麵容,高大的身體,冷肅地站在那裏,宛如秦始皇的帝陵軍隊。
沒有一個人,仿佛這裏,原本就應該是帝王的陵寢。
死亡的氣息在蔓延。
那一個個看似毫無生命的石頭人裏,都囚禁著一個個原本應該在陽光下奔跑的靈魂。
還有悶哼聲從那冰冷的身體裏傳出,極其低微,仿佛似瀕死前的呻吟,一聲接著一聲交織在一起。耳廓鼓動著,他站在這空無一人的大殿裏,聽著仿佛來自於地獄底層的哭號聲。
一種毛骨悚然的冷意,如同某種慢性毒素,一分分地滲進他的血肉裏。
突然間,有一個不變男女的聲音響起來,空曠的殿堂裏有著渺遠的回音。
“這麼多年,終於有一個人能夠從裏麵出來。”
他的眼睛僵硬地看過去,有一個神秘的黑袍男子緩緩來到他身邊,他的長袍及地,拖在大理石上麵,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仿佛這個人根本沒有用雙腳在行走。
而他整個人,就像鬼魂一般緩緩地過來。
冷寂的大殿裏,隻能聽到他一個人的呼吸聲。那些剛才還在此起彼伏的低哀聲,現在已經消失了。
仿佛這個神秘人的到來,將那些還在呻吟輾轉的生命瞬間秒殺。
膝蓋處的鮮血留下來,蜿蜒著仿佛是血色的小蛇,它順著大理石的縫隙流過去,然後在碰到一個石人的時候,瞬間被吸收了,仿佛無形之中,有隱藏著的嗜血妖魔,將這血液汲取了個幹幹淨淨。
他不去看這詭異的景象,隻是扶著旁邊的石柱,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他的麵色蒼白瘦削,身子也是搖搖不穩,唯獨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是逐漸亮起的夜空之星。
黑袍人走到他麵前,他的麵容被緇色兜帽遮住了,一片漆黑,那是真正的漆黑,沒有一絲亮光可以照亮的漆黑。
季影的表情冷冷的,神情不曾因為這個神秘詭譎之人的到來有半絲改變。
空氣裏靜默無比,黑袍人仿佛打量了一下他,語氣裏有著時光篩選下來的蒼涼,“你很不錯。”
明明是讚美的話,不知為何,聽他說話的語氣,似乎像是在評估一件貨物。
隻這一個照麵,準確來說,這個連照麵也不算。但季影似乎能夠從這個人身上看到血色的暗影,那其中暗含著的殺戮愴冷之意,令這個空闊的殿堂一瞬間變得更加陰冷起來。
那站立著無數石頭大軍,漠然無情地靜止在時光裏。
聽他開口而言,季影依然不動聲色地站立著,失去血色的麵容上不曾有動容或者是憤怒,此時此刻的他,可以說是剛從地獄逃生,麵前這個不辨來曆之人,能夠出現在靜悄無聲之地,身份不言而喻。
此人,必定和封印的石俑有關!
“你到底是誰?”季影神情肅殺,冷風卷起,他黑色的長袍微微吹動,在廣袤無垠的碧毯上,有一種純黑的冰冷。
天色頓時暗了下來,倏忽之間陽光已經不見,欲雨的氣息在不斷蔓延。
他的語氣森寒,瞳孔像是野狼一般幽幽地盯著她,仿佛隻要忋倻的回答肯定了他內心的想法,他手中的利刃將會毫不猶疑地斬下。
虎烈軟軟地趴在她身上,一恢複了精力,它就靈活地從她的臂彎間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仿佛做賊一般,偷偷地瞅著季影。
“喂。”它看了一會,然後小聲地喊著忋倻,忋倻應聲低頭,眼睫垂下來,看著它。虎烈扒拉著她的衣服,身子翻過來翻過去,然後將自己擺成一個舒服的姿勢,將腦袋埋進去,才極享受地眯起眼,“這個人好像不怎麼好惹的樣子。”
“是麼?”
虎烈嗯了一聲,它遲疑了一下才道,“我感覺這個家夥很危險,咱們還是逃吧。”它很沒出息地說出最後一句話,用爪子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
忋倻失笑。
她的笑容仿佛破冰而出的雪水,那是一種玉潔冰清的美麗,雖然表麵冷漠,但卻隱藏著彩虹一般的璀璨神彩。
她重重地拍了下它的胖腦袋,不以為然,“你這又是哪門子的感覺,肥球?”
它立刻呼地一下躍起,動作卻是極為靈活,這跟它胖乎乎的形象極不相符,虎烈雙爪叉在腰上,一臉義正言辭,仿佛受了什麼侮辱似的,“早就告訴你了!我有名字的虎烈!還有,不準給我起外號!你們人類怎麼這麼惡趣味?”說到這裏他神色有些黯然,“唉,還是我們家族好啊。”
“你想家了?”忋倻聽出了它語氣中的思念。
虎烈被說中了心事,卻撇嘴,不承認,“才沒有!”
忋倻看著它別扭的樣子,“別這麼急著否認,這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她頓了頓,說道,“你家住在哪裏?等我找到哥哥以後就帶你回去。”
虎烈從鼻子裏哼了一下,它斜睨著眼睛,“誰告訴你我要回去的?”它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黯淡,立刻扭過頭去,掩飾,“多管閑事的家夥,以前看你不怎麼說話的樣子,還以為你是啞巴呢?怎麼現在話這麼多?”
“唉。”它故意幽怨地歎了口氣,“我現在可真是懷念你以前用樹葉流水什麼說話的樣子,那樣子,多女神啊。”它接著特別嫌棄地看了她一眼,“現在感覺你像個老媽子。”
“……”
那廂季影早已不耐,袖中短匕飛出,無論如何,今天他都要探明這個少女的來路!
他衣袖一動,草原上的天地之力又開始滌蕩,灰白色的暗光登時攪得周圍一片混亂,本來就昏暗的天氣此刻更顯陰翳,仿佛有群魔作亂。
忋倻凝神翻身而起,雪白的裙裾四散開來,像是一朵開到茶蘼的花朵。虎烈本來正說在興頭上,洋洋得意,一時間忘記了身後還有個冷酷的眼睛正在盯著它,此時忋倻身形突起,它一時沒防備,嚇了一跳,差點再次摔下來。
還好它反應靈敏,身子一往下垂,它就及時抓住了忋倻,然後驚魂未定地看著高高的地麵。
它拍拍小胸膛,卻又忍不住商量,“你能不能把我放下來再打?這麼高的地方,萬一我掉下去,豈不是會摔成肉泥?”
忋倻沒有回答,她手腕翻折,運指如風,嘭地一聲,碧光凸閃,狂烈的風將她的衣袖吹飽,她一個傾身,手上真氣鼓動著,和季影的真力相接,發出沉悶的爆破鈍響,仿佛是有巨人的腳步砸下來。
巨大的地麵立刻裂開,猙獰著麵對著永遠不可觸摸的虛空,露出麵目全非的容顏,一道道裂開的縫隙破開來,然後逡巡而去,留下永難愈合的傷口。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虎烈抽動著胡子,不滿地問道。
還是沒有回答的聲音。
實際上,忋倻實在是抽不空檔分神聽它在說些什麼,剛才她正麵接下季影的一擊,沒想到層雲疊霧一般的氣團中竟然有冷光一閃,兵刃的流水光芒耀住了她的眼睛。她甚至來不及多想,轉瞬之間匕首的冷意已經逼到臉前,大驚之下,她抱住虎烈,不讓它摔下,同時側首,輕輕一偏。
饒是如此,那森亮的匕首還是劃過她的耳邊,一縷青絲緩緩飄落。
一個身影恍若鬼魅,像是彈丸一般猛力射出,季影的衣袍撩起一角,他身法如電,倏忽便已經閃到忋倻麵前。
他手臂向前一探,匕首飛回他的手中。
忋倻隻感覺脖頸間一涼,一把泓若秋水的匕首就貼在她的肌膚上。
她的瞳孔裏倒影著他冷酷的麵容,神色冷清,完全不把近在咫尺的危險放在眼裏。
“完了完了。”忋倻沒有說話,虎烈卻在她懷裏哀嚎,“叫你不聽我的話,這下好了吧,被人逮著了還不算,居然把我也連累了。”
它抱頭痛呼,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接著它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看著季影,陪著小心說道,“我跟你無冤無仇,又沒惹著你,也不會武功,你放了我吧。”
它努力將自己的眼睛調整到無辜的狀態,“我跟她不熟的,”接著它又指指自己灰不溜秋髒不拉幾的毛發,說著欲加之詞,“你看,就是她把我弄成這個樣子的。”
接著它諂媚地嗬嗬了幾聲,商量,“我們確實沒什麼關係,你高抬貴手,饒我一次吧。”
看著虎烈沒骨氣的樣子,忋倻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森涼的刀刃貼著她頸項間的肌膚,帶來冷兵器特有的壓力。而他的目光,也是一樣的冷漠。
“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到底是誰?”凝視她許久,他終於不耐,一字一句問道。
忋倻嘴唇一動,冷冷的弧度扯出。她無視於近在眉睫間的威脅,隻是提起在一旁心驚膽戰的虎烈,手上用力,將它一擲。
與此同時,她的手間聚氣,柔和的風將它輕飄飄地送了出去。
虎烈雙腳騰空,一下子腦袋抽搐,覺得忋倻太不厚道了,自己不就是說了她兩句壞話,她居然就這樣對自己!嘖嘖,果然是最毒婦人心。
它怒,“忋倻你這個沒良心的!”
這句話它翻來覆去說了好幾次,想來它在人界呆的不久,隻會說那麼幾句。
忋倻淡淡地看著它,“這句話你說了很多遍了。”
“這不是重點。”它再次大怒,吼道。
隻說了這麼兩句話的時間,它就感覺四足踏上了堅實的土地,它這才搖頭擺尾,看了看四周,發現自己完好無損地站在地麵上。
它頓時明白了忋倻的意思,頓時有點小羞愧,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她。這可不行,自己可是神獸,有句話叫做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忋倻一路上對自己也有蠻多的照顧,還給它買好吃的,雖然她每次出手都是金葉子害得它破口大罵覺得她缺根筋,現在她身陷敵手,又不顧危險將自己扔出來,怎麼說自己都要救她一救的,可是、可是、它小心地覷了一眼季影,頓時淚奔,它實在打不過他啊……
季影和忋倻根本不知道它躲在遠處,心裏經過了怎樣的心裏路程,兩個人隻是冷冷地對峙著,說是對峙有些不太準確,畢竟,此刻忋倻纖細的動脈,就在季影的手下。
“說!”他沉聲厲喝。
天色昏暗,沉重的淺灰色雲朵像是風,一瞬間布滿了頭頂上的天空。
忋倻的麵容在這昏暗的背景中有種琥珀般的光輝,她的瞳孔裏仿佛盛放著玉石,金線白衣,飛卷而起,像是皇宮內院中的重重帷幕。
飛舞之間,盡顯淒迷。
“我……”她的嘴唇邊輕輕滑落一個字,聲音輕微,隨風而逝。
他凝神細聽,手下的匕首絲毫沒有遠離半分。
突然間,耳邊傳來了輕微的嗡鳴聲,仿佛有成千上萬的翅膀不停地震動著。他眼神不動,手指卻是一拂,封住忋倻的穴道,同時身子斜斜擦地,掠過草地而起。
身後是一大片紅色的雲,那片雲飛略地極快,轉瞬之間已經到了眼前。
紅雲飛進視野,他看清了,那是一大群血紅色的小蜜蜂,震動著紅色的半透明翅膀,不知道從什麼方向飛來。
蜂鳴的聲音像是魔音一般穿過耳膜,讓人頭腦一懵。
虎烈嚇得發抖,它一直是個膽小鬼,但自從忋倻後總是倒黴事不斷,好像她的到來就是為了讓它鍛煉膽量的。
它哼哧著挪著身子,在草叢中匍匐,生怕被這看起來帶著劇毒的小蜜蜂蟄到。
它一緊張,尾巴不自覺地晃了幾下,幾個眼尖的蜜蜂看到了,嗡嗡地飛過來,然後翹起腹部,露出毒針,狠狠往下一紮。
“啊!”正在緊張中的虎烈慘嚎出聲。
“媽呀……”它此時也顧不得尾巴,將腦袋往密草中一埋,努力將自己縮成一小團,可是它長得太肥了,就算縮起來還是一大團,在草叢中異常明顯。
虎烈抖著眼睛,心裏默念著,“玉帝如來菩薩閻王,不論是哪路神仙,聽到了就救我一命,怎麼說我跟你們都有點淵源,要是我今天被這小屁點的蜜蜂給弄死,也太丟人了吧。”
這個時候,它純粹是病急亂投醫,將二十八星宿一一祈禱了遍。
它趴在草裏麵,突然感覺鼻子癢癢的,它以為是草葉碰到了鼻孔,睜開一條眼縫,卻看見一隻小蜜蜂囂張地停在它濕潤的鼻子上,張牙舞爪地走來走去。
它甚至能夠看到它纖細的紅色觸角,還有腹部那鋒利的毒針。
一點點血紅色的光,晃得它腦袋一暈。
“哥!哥!快救我!你老弟快要掛掉了!我發誓,以後再也不和你搶東西吃再也不耍小孩子脾氣再也不任性妄為無法無天了!”它一連說了好幾個保證,最後嚎道,“快救我啊!”
可惜,遠在千裏之外的虎歌無法聽到它的呼喚。
那些血紅色的小東西圍過來,用米粒大的眼睛猙獰地瞅著它,仿佛在看一道美味的餐點。虎烈的尾巴有針尖紮入的痛楚,它知道,那是剛才那幾隻小蜜蜂的傑作。
它緊緊地貼在地麵上,恨不得立刻打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忽然間清風一閃,送來一道白色的身影,充滿了飄逸之風,如同上界天神。虎烈正被嚇得魂不附體,眼睛迷蒙著看著那個氣華萬千的影子,一時間大腦沒反應過來,以為那是女媧娘娘,頓時哽咽,“……女媧娘娘,您是來接我的嗎?”
它既高興又悲催,高興的是居然是女媧娘娘而不是黑白無常來接自己,悲催的是自己一個堂堂神獸,還沒在人間溜達幾圈就光榮陣亡了,這就好像是準備馬革裹屍報效國家的將軍突然接到了昏庸帝王的回朝詔令一般,氣憤痛心卻又無奈。
忋倻剛才衝破了穴道,見它臥在草叢裏一動一動,立刻飛身而來將它抱起,突然聽到它淚眼朦朧地喃喃了幾句,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
虎烈用爪子擦擦眼,決定向這個人間告別,抽抽嗒嗒地抬起頭,卻看見忋倻冷清如夜空的瞳眸,登時愣了,“怎麼會是你?!”
“本來就是我。”忋倻很無辜。
“……”虎烈含著一泡淚水愣住了,它瞅瞅漫天的血色小蟲子,又瞅瞅忋倻,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一時間又變得開心起來。
不過還沒開心一會,它的臉色就黑了,前提是能夠看得見的話。但是它簡單的腦袋裏隻有這麼一句話照這麼看來,它根本沒有死,那它剛才那幾滴珍貴的男兒淚不是白流了?
幸好現在沒有同族在此,不然此刻它定要被嘲笑地體無完膚。
漫天的血紅色小東西密密麻麻地堆積在一起,一個個小紅點子,像是天空的肌膚上起了疹子。
過了一會,它才察覺到不對勁,疑惑,“它們為什麼不攻擊你?”
忋倻誠實地搖頭。
它鄙夷,“要你有什麼用?問你這個都不知道。”
忋倻問,“那你知道嗎?”
“……”詭異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它才扁扁嘴,努力找理由為自己開脫,“哼,其實我知道,就是不告訴你。”
季影全身被風裹起來,一個圓潤的氣泡將他嚴嚴實實地包在裏麵,像是一枚安全的蛋殼。他冷漠地握劍而立,視野裏滿是這樣詭異的東西。
它們仿佛認準了他,聚集在一起,不停地撞擊著這層透明的膜,殷紅的顏色像是血液一般,柔嫩的腹部妖豔異常。
細小的腿,還有細小的尾針,貼在氣泡上,不斷晃動著,像是懸在頭上的達爾摩斯劍,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
他心知不能耽擱,這層氣泡,隻能拖延時間,並不是長久之計。
虎烈看一旁看的興奮,頭頂上,身邊不斷掠過小小的蜜蜂,一開始它還畏畏縮縮的,後來見它們果然不攻擊忋倻,膽子頓時大了起來,甚至還不安分地探出一隻爪子,想要抓住一個。
它樂得嘴巴都歪了,忋倻不明白,“為什麼這麼開心?”
虎烈發出一個‘你白癡啊’的眼神,最後不情願地解釋,“看見他被纏在裏麵不得動彈,卻又沒法反抗,我當然開心了。果然是惡人自有惡人磨,看你還神氣!”它一朝鹹魚翻身,更加是得意無比,嘴裏還叫著,“衝上去!前鋒開路!你們這一隊從左翼開始包抄!務必將敵人斬殺!”
它站起來,一隻爪子在空氣中舞來舞去,像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有模有樣地指揮起來,雖然手下的小蜜蜂根本不聽它指揮,不過它還是自得其樂,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
對於它這種落井下石的行為,忋倻權當沒看見。
相處了這麼長時間,她總算是摸透了它的性子,它就是傳說中欺軟怕硬的小人,遇著硬的就點頭哈腰,遇到軟柿子就衝上去捏一把。不過,怎麼說呢,它這個樣子,並不討厭,配上它那副眉飛色舞的神情,顯得有幾分狡猾的可愛來。
“衝啊,英勇的戰士!”它開心無比,完全融入了自己臆想中的角色,扮演的有聲有色,幾乎可以去禦前大內表演給皇帝看了。
“為了我們的國家,喂,喂,你幹嘛?”它正喊得起勁,卻看見她的手指間攏起了一大團墨綠,同時還有飛花草木,仿佛受到召喚一般飛舞起來,如同紛紛霰雪。
“不是吧?”仿佛看穿了她內心所想,虎烈抱頭,“難道你要救他?剛才他還那樣威脅我們,萬一你把他救出來他恩將仇報怎麼辦?”它的腦袋中浮現出季影那冷漠森寒的樣子,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頓時打了個寒戰,然後眼巴巴地瞅著她,期望她可以改變心意。
“忋倻,不是我狠心,而是這家夥根本就是一匹狼,根本沒有人性可言的。”它故意將話說得重一些,然後苦苦思索著,唔,關於狼恩將仇報的故事哥哥好像對它說過,是什麼來著?它想破了腦袋,突然靈光一閃,爪子一豎,“啊!我想起來了,他簡直就是東郭先生故事裏麵的中山狼。”
然而忋倻沒聽過這個故事,她手上一邊流動著飛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東郭先生是誰?”
虎烈:“……”
它鬱悶無比,也不在阻止,隻是躲在她的肩膀上畫圈圈,心裏說道,畫個圈圈詛咒你。
季影立於光影中,短劍出鞘,手腕一抖,挽起幾朵劍花,接著氣浪一震,光膜向外一彈,外圍上的數百隻小蜜蜂一下子被震懵了,紛紛墜落到地上,像是紛紛墜落的雨後罌粟花瓣,鮮豔淋漓,而又帶著妖豔的毒素。
頃刻之間,地麵上一片密密麻麻的血紅。
然而那隻是一瞬間的場景,那些蜜蜂剛落下去,立刻就有無數的後備軍圍上來。他將手背貼在氣泡上,不緊不慢地彈了三下。
他這三下蘊含著天地風雲之力,一融入那無可抗衡的自然力量,光膜力量大增,然後隨著他的動作震了三震,又有無數的蜜蜂掉下來。
死亡像是一場雨,鋪天蓋地而來。
忋倻手掌在空氣中平平一拂,她拂動的動作極為緩慢,然而出招卻迅捷無比,如行雲流水般。
虎烈不情願地看著她出手相救。
那些尾部具有毒針的小蜜蜂本來正在全心全意地圍攻季影,沒想到後背受襲,一時間猝不及防,蜂群大亂,又有無數的屍體掉落下來,細胳膊細腿地鋪滿了綠地。
季影見忋倻出手,眼神一動,然而此時卻不是疑惑的時候。他左手出劍,青色的光電一閃,劃開氣泡,身法詭異地流竄出去,隻在空氣中留下霧氣般的幻影。他剛一出來,那些蜂群仿佛受到了召喚一般,紛紛嗡嗡著雙翅,向他圍剿而去。
濃雲越來越多,層巒疊嶂一般,鉛灰色壓在瞳孔上,看起來又厚又重,讓人想破開其間,看看裏麵裹含著什麼。
看來,不用過多久,這片草地,將會迎來一場豐沛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