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突變,提必亞叼著一根草掀起幕簾,滿臉不喜歡,每當這個時候,額祁葛就會喊他過去將馬群趕進圍欄,那活兒,可真是又累又髒又臭,他看了一眼自己潔白幹淨的衣服,這是額赫剛剛給他做的,弄髒了可不好。
他這個念頭剛起來,遠遠就聽到他阿爸的洪亮嗓門,“胡,趕緊過來幫忙,快下雨了。”
“知道了。”他高聲回了一句。
雖然不情願,他還是一路小跑過去,無數濃灰色的雲朵堆積在天邊,像是一大群灰黑色的烏鴉。
“這鬼天氣,剛剛還好好的,怎麼一瞬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抱怨歸抱怨,他去牽來兩隻高大威猛的獒犬,準備去搭把手。
突然間,兩隻藏獒突然猛吠起來,前掌不停地觸地,發出示威般的低吼。它們是草原上最為凶猛的種族,即便是狼群都不能讓它們有如此戒備的神態,提必亞不禁一驚,眼神無意間掃去。
在東方的天空上,竟然有一大片紅黑色的雲在快速移動著,它們忽而飛到一邊,然後又轉而飛向另一處,移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藏獒看起來極度不安,它們兩個身上的皮毛油亮光滑,摸起來像是中原所生產的上好綢緞。提必亞看著這兩個家夥從小長到現在威猛的樣子,最了解犬類,尤其是獒犬天不怕地不怕一副唯我獨尊的性子。
也許,它們勇猛的性子,來自於天生血液裏麵力量的召喚。
傳說鐵木真攻打歐洲之時,手下就編製了獒犬軍,這隻最為神秘的軍隊席卷世界,立下赫赫戰功,所到之處,屍橫遍野。
見藏獒軍隊如此威猛難敵,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也忍不住感歎,“經百戰,雄當萬夫,巨獒之助我,乃天之戰神助我也。”
血液裏麵所繼承的威武霸氣,以及俾睨天下的傲氣,成就了藏獒的一代威名。
可是,如今,這兩隻半成年的藏獒,竟然如此不安,仿佛前麵的不遠處,隱藏著巨大的危險。
提必亞畢竟年少,好奇心起,便忍不住想要走過去一查究竟。
每個男孩少年時代總是渴望冒險,希望自己可以發現一個神秘的天地,自小在馬背上長大的提必亞更是不例外。
然而袖子一緊,他低頭,卻看見一隻藏獒張嘴咬住了他的衣服,犬齒溫涼,碰到他的皮膚。
他兩眼一翻,“你在告訴我不要過去?”
藏獒咬住他的衣服,烏黑的眼睛看著他。
他蹲下身子,摸摸它的腦袋,“放心,不會有什麼事的。”他接著拍拍自己的胸脯,一副大哥大的表情,“有我在呢。”
藏獒嗚嗚著,絲毫不肯鬆口。另一隻藏獒也不甘示弱,張口一咬,牢牢地咬住他的衣擺。
“嘖嘖嘖。”提必亞嫌棄地搖頭,“你們怎麼這麼膽小,枉為草原神靈,既然你們不敢,那我就自己去吧。”
季影閃電般竄出去,他和忋倻聯手,兩人的武功心法皆出自五行秘術,聯袂出擊配合地天衣無縫。
無數的小蜜蜂飛過來,它們密密麻麻地圍成一堆,幾乎隔絕了所有的光線。
虎烈看見一大堆蟲子殺氣騰騰地飛過來,頓時嚇得縮起來,緊緊地抱住忋倻,嘴裏不服氣地嘟囔著,“叫你多管閑事!看看,現在報應來了吧。”
它小心地露出半隻頭,看了一眼這鋪天蓋地的紅色蜜蜂,頓時嫌惡道,“真惡心,奇怪了,這好好的草原,怎麼出了這麼奇怪的玩意。”
季影半屈膝,膝蓋幾乎是貼著地麵擦過,他剛才處身的光膜破開一道口子,像是孵出幼仔的蛋殼。
他出劍如電,全身都縈繞著一種模糊不清的電弧,攻擊上來的蜜蜂立刻被劍氣攪得粉粹,變成紅色的粉末,消散在空氣裏。
即便是雷霆般的速度,仍舊有幾隻小蜂穿過了包圍圈,叮住他的手。
忋倻帶著虎烈穿梭在這詭異的昆蟲群中,全身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也不知道是出於何種原因,那些蜜蜂並不對她采取攻擊。即便她殺招百出,也沒有一隻蜜蜂對她舉起那血紅色的毒針。
季影的手背上瞬間起了幾個殷紅如血的小點,像是疹子一般。
“這是什麼啊?”外圍,提必亞的身後跟著兩隻如臨大敵的藏獒,他一來到這裏,看見如此詭異的場景,不由得張了嘴巴。
一些正在攻擊的蜜蜂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回過身來,血紅色的眼睛,像是蚯蚓一般,空洞地瞪著他。
提必亞嚇了一跳,全身僵硬,兩隻藏獒頓時狂吠起來,它們的緊繃成一條線,雖然想要逃離,但見提必亞沒動,也沒有做出什麼夾著尾巴逃走的動作,隻是爪子不安地觸著地麵。其中一個突然輕咬了一口提必亞,手背上的刺痛讓他瞬間驚醒。
不過這一驚醒,還不如不驚醒。
蜂群感應到了他的存在,枕著血翅,嗡嗡向他飛來。
提必亞嘴巴越張越大,眼睛越大越圓,犬吠聲也越來越急。
他頓時覺得很悲催他不是不想動,而是根本動不了啊。
眼看著蜂群就要落滿自己的身上,他甚至都想象出自己被一大群小蟲子吃得精光,最後隻剩下骨架的恐怖樣子。
“不要啊,我還沒娶媳婦呢。”他閉著眼睛,不看近在咫尺的危險,覺得自己倒黴無比。不過他還是有點敬佩自己的,就是在這種時刻,他居然還沒尿褲子,雖然他嚇得將在原地動彈不了了。
突然間一聲清斥,有道纖細的身影攜著疾風卷起。那個影子雖然柔弱,卻帶著男子不屈的力度。
穀雲和修潔上人在季影走後,嘰咕了好一陣子,她見天色暗沉,心知大雨將至,遂匆匆回來,沒想到剛一到這裏,就遙遙看見這邊的戰況。她在招式上用上了本門心法,手掌恍若利刃劃過,無數道像銀針一樣的光弧劈裏啪啦地席卷過去,那些蜜蜂瞬間就被斬成兩截,肚腹和身子分開,落在地上,灑下紅色的血雨。
她這樣的殺法,比起季影的完全粉粹而言,更帶著一種屠戮的血腥之氣。
與此同時,她抱起提必亞,一躍而起,陣風吹起她的頭發,陪著她臉上的神情,襯托出一種女戰神般的冰冷氣質。
“我的狗!”提必亞身子被帶到半空中,驚惶大呼那兩隻沉重的藏獒還在原地。他扯扯她的衣襟,眼巴巴地望著她,仿佛在無聲地懇求,“你幫我把它們也救過來吧。”
就算我想救,可那兩個家夥那麼重,我怎麼也抱不起來啊。穀雲隻低頭看了一眼,評估了一下,無奈地想。
她轉念想了個主意,頓時喝道,“你把他們叫過來不就行了!”
“對啊。”提必亞開心了,他撮唇呼嘯,一聲熟悉的哨音響起來,那兩隻藏獒立刻跟隨著穀雲,如電般奔過來。
季影向前猛衝,模糊的白芒中夾纏著綿綿不絕的絲線,隨風即逝的樣子柔弱無比,如破廟中那一段破敗的蜘蛛網,又似瀕死前細若遊絲的呼吸,也像朝陽之下即將消散而去的霧氣。
即便是麵對如此猛烈的攻擊,那些蜜蜂還是不眠不休地纏著他。
他眼神一冷,和著清風朗日,卻有一種決然的殺意。忋倻凝神應對著他後方的攻擊,卻見他整個人猛地從剛才的那個氣泡方向竄過去,蜂群尾隨著他,像是綿延千裏的長城。
他飛行的速度很快,然而回身的速度卻更快,就在身體穿過光膜的一瞬間,他猛地刹住身形,冷定地回轉,匕首一劃,瞬間封住了剛才的那個缺口。
天地一靜。
沒有了肆虐的蜂群。
趴在忋倻身上的虎烈這才發現,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紅色小東西全部被關在透明的氣泡裏,那個明亮如秋水的牢籠將它們牢牢地封死在裏麵,不漏一點縫隙。
虎烈瞪大了眼睛。
它忍不住跳下去,然後帶著肥肥的身子挪過去,它來到那個泡泡麵前,先是謹慎地看了幾眼,然後才老神在在地蹲下來,伸出一隻爪子小心地碰了碰。
氣泡像水一樣輕輕地搖晃了一下,虎烈以為那些可怖的東西會從裏麵飛出來,嚇了一跳,身子一繃就想要跑掉。
不過,它立刻就發現了,水泡沒有任何異常,它安靜得像隻蛋,穩穩的停在草地上,仿佛正在沉浸在一個美好的夢裏。
隻不過,它裏麵的內容,可不怎麼美好。
血紅色的蜂蟲像是卵,嚴嚴密密地排滿了,仿佛在下一個瞬間,就能孵出更可怕的東西來。
搗鼓了一陣子,虎烈也膽大起來。
它邁著小碎步過去,甚至還把自己的鼻子貼在氣泡上,和裏麵的一眾紅眼睛大眼瞪小眼。
“嗬嗬嗬。”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還是想到了什麼,它突然抱著肚子,怪笑起來。
忋倻皺眉,不明白它又抽的哪門子瘋。雖然相處得時間已經不短,但她有時候還真的無法理解它的思維。
它笑得實在太過詭異,就像是夜梟在桀桀怪叫,連季影都忍不住看過來。
一接受到他冷漠的眼風,虎烈立刻像被蟄了一下,肥肉一抽,一口氣噎在喉嚨裏,差點喘不過氣。
它被嗆了一下,大聲咳嗽起來。
它安慰性地拍拍自己的小胸脯,睫毛垂下來,在季影看不到的地方,吐舌頭掰眼睛,肥肉亂顫,對他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然後又對他撅了下屁股。
忋倻差點笑出來。
莽蒼深山,天涯之處,一點一點積聚下來的深邃鏗鏘的曆史,積澱下來的故事不知飄過多少崢嶸的雲煙和和親聯姻的淒美容顏。
日月山巒。
恍若巨神一般守衛著這個狹窄的山口,兩山夾峙,將視野擠出一條狹窄的細縫來,逼仄的線條,擠壓著瞳孔裏麵的深深倒影。
天河弱水,飛鳥不渡,鴻毛不浮。
時空之壁,回溯舊時,窺探未來。
這被天下武林人士及朝野所虎視眈眈的神奇之所,就隱匿在這日月山中。朝陽傾瀉下來的萬丈溫暖,仿佛是燃燒著的寶石,璀璨瑰麗之美無處不在。
一輛寬大的馬車與兩匹馬徐徐前行,這是季影一行。
忋倻沒有在馬車裏,她獨自一人半屈膝坐在馬車的頂棚,洪荒的風吹拂過她的長衣,像是一場緩慢而又不拖遝的美麗盛景。
虎烈的屁股粘在軟榻上,像個人似的坐著,它此刻正抱著兩個短爪子,和車內的兩個女子大眼瞪小眼。
“看什麼看!”它不耐煩了,吼道。
“哇!”穀雲捧著雙頰,眼睛中幾乎要冒星星光了。被她那種直接而又熱烈的目光緊緊盯著,虎烈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身子不由得往裏縮了縮。
那期雅有點驚訝地看著穀雲此刻的表情。
“說話說得好利索啊。”她驚奇地歎道,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柔地摸了摸它雪白的腦袋。
虎烈啪的一下拍掉她的手,一臉嫌惡這個女人,幹嘛用摸寵物的動作來摸它!咦,它抖了抖身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不寒而栗。
“你好像不喜歡我?”穀雲一臉受傷,將腦袋湊過來,委屈地問,“為什麼?”
虎烈狠狠殺過去一道眼神。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什麼為什麼!”它吼得驚天動地,幾乎將馬車頂蓬給掀了。
忋倻正在獨自打量著陌生的風景,聽到熟悉的狂吼聲,忍不住笑了笑。她常年呆於雪域之巔,從來沒見過如此大規模的蔥鬱林叢,嘴唇邊的笑容裏多了幾分孩子似的好奇,一點都不像是那個高不可攀的度雲樓樓主。
她仿佛水晶一般的容顏上增添了溫暖,仿佛是萬物複蘇之日正在萌芽的枝葉。
隻是,哥哥,你到底在哪裏?
即便珠穆朗瑪峰高於雲顛,此處遠眺,也看不到它挺拔的身影。
即便血濃於水情感難斷,異域追尋,也跨不過天塹之別。
她的瞳眸裏麵有著黯然之光,仿佛是被汙染的湖水,讓裏麵本來澄澈的水光變得模糊起來。這樣美好的場景,是哥哥給予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她現在終於能夠得償所願,健康地奔跑,不畏風雪霜雨,而那個曾經溫暖如燭火的少年,那個曾經答應會陪伴她一生的少年,那個明朗俊美的少年,現在又在何處?
清涼的微風像是水一般柔和,她濃密的睫毛垂下來,一小麵陰影覆蓋她的眼臉上,有種幽深如密林般的美。
在馬車內,虎烈翹著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特別像是個狐假虎威的山大王。
穀雲依舊不饒不休地瞅著它。
最後虎烈索性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那期雅……”穀雲一見它這麼冷淡,傷心了。她委屈地湊到那期雅身上,小聲地喊了她一聲。
那期雅無奈,她伸出食指,戳戳正在閉目養神的山大王虎烈,“喂。”
“幹嘛?”虎烈睜開一條眼縫,表示很不耐煩。
它的身子軟軟的,皮毛油亮,像是上好的貂皮墊子。此刻,它正睜著一隻眼睛,氣呼呼地瞅著她,像是一隻憤怒的小貓,讓人忍不住想要摸摸。
它晃著一條小肥腿,看起來超得瑟。
那期雅看看虎烈,又看看穀雲,頓時覺得這是兩個難以駕馭的活寶。她彈彈額頭,表示很束手無策。
季影的眼神冷酷仿佛是凝結的冰霜,靜默間,他突然問了一句,“為什麼讓她們跟來?”
修潔上人吊兒郎當地坐在馬上,他看了一眼行駛中的馬車,聳肩道,“那個穀雲實在是太難纏了。”他算是簡單解釋了一下原因,又補充,“況且,她武功還不錯,又加上一個忋倻,這簡直就是投石機中的投石機,戰鬥力也太大了一點。”
他一副撿到大便宜的表情,“在日月山必定會遇到許多阻礙,有她們在,也算是幫了我們大忙了。”
“其實我想說一點,”修潔上人那經曆了歲月洗禮的眼睛裏有著洞察的笑意,“我這樣做,不是正好順了你的意。”
“我?”季影控製著馬匹的行進速度,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胡說什麼?”
修潔上人勒緊了韁繩,他的瞳孔裏麵有著一絲絲細線般的冷意,那是看透別人弱點的主宰目光。隻不過,那樣的眼神卻瞬間即逝,他繼續嬉皮笑臉,“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不是想讓那個女孩跟著你嗎?我這樣正好遂了你的願,你不感謝我也就算了,居然還質問我?唉,真是傷心呐。”
他最後做了一個撫胸的動作,神情哀怨。
季影的瞳孔像是雅魯藏布江一般湍急,他冷酷地看著他,冷銳地像是一條森林之王眼鏡蛇。
“你話太多了。”
修潔上人嘴角一勾,似乎在為看到他這個表情感到滿意。
虎烈在馬車裏顛簸了半天,肚子很不爭氣地咕咕亂叫,它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小點眼縫,咽了口口水,按著自己的小肚腩忍耐著。
現在,自己可不能對穀雲示弱,畢竟,自己剛剛擠兌了她,現在要是開口要吃的,實在是太丟臉了。
它再次吞了口口水,表麵上神情不動,穩重如山,像是寶座上的老佛爺。
那期雅聽到一陣可疑的咕咕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翻騰,她皺一下眉毛,仔細地聽了聽,才發現聲音的來源,好像,呃,是虎烈的肚子。
她探過頭去,果然,虎烈的爪子正緊緊地按著它凸起的小肚子。
隻是,它的表情看起來極為淡定。
那期雅推了推穀雲,後者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她也不解釋,隻是拿過來一個包袱,然後打開裏麵的一個油紙包,裏麵是一隻噴香的烤鴨。
她示意穀雲從上麵撕一隻鴨腿,香噴噴的味道頓時彌漫了整個車廂。
虎烈正在饑餓難耐,鼻孔裏麵突然敏感地察覺到了食物的香氣,肚子更加餓得難受了。它睜開眼睛,看見穀雲那個罪魁禍首正在拿著一隻鴨腿吃的正香。
它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又是一通亂叫。
它恨恨地盯著穀雲手中的那隻鴨腿,恨不得用眼光把它給吞下肚子。
穀雲見它一臉猙獰,很配合地將那隻啃得麵目全非的鴨腿遞到它麵前,好聲好氣地問,“要吃嗎?”
虎烈一扭腦袋,不配合,哼,廉者不受嗟來之食!
真是的,它一向都是秉持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理念生存的,此刻小腦袋瓜裏麵突然蹦出了孟子的名言,頓時覺得自己的精神境界上了一個台階。
它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沒關係,古人雲:秀色可餐,既然這樣,它就多看看這隻鴨腿,一定會吃飽的。
可是,它看了好大一陣,覺得古人實在是太不靠譜了,別人都是秀色可餐,為什麼它現在是越看越餓?
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哦,古人誠不欺我也,現在這句話中的‘不’字是要去掉了。
它越想越生氣,人類真是每一個好東西,一個個比狐狸還狡猾,就會欺負它這個倒黴蛋。它一生氣,直接一張嘴,嗷嗚一聲,將那隻鴨腿叼在了嘴裏。
穀雲愣愣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再看它大快朵頤的樣子,頓時肅然起敬,“哇,你胃口很好啊。”
仿佛是為了驗證這句話似的,虎烈一下子就把鴨腿吞下去了,連骨頭都沒有吐出來。
穀雲張大了嘴,驚歎,“原來你才是傳說中的吃人不吐骨頭,哦不,是吃鴨不吐骨頭。”
虎烈摸摸自己的小肚子,食髓知味,感覺胃裏麵更加空虛了。
那期雅見它把整個腿骨都吞了下去,嚇了一大跳,她一下子把它從軟榻上抱起來,使勁搖晃,嘴裏還不停地說著,“快吐出來快吐出來。”
虎烈的腦袋在她手中不由自主地搖晃著,它被她晃得眼冒金星,頓時有氣無力地叫著,“放我下……來,”它感覺肚子裏麵翻江倒海,隔天的飯幾乎都要被她搖出來了,“你這個……瘋女人……”
“畫個……圈圈……詛咒你……”它拚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咒罵著。
穀雲見它呼吸艱難,急忙阻止,“那期雅,快停下來。”
她一把將虎烈奪過來,噓寒問暖,“沒事吧?怎麼樣?嗯?”
虎烈白眼一翻,舌頭外吐,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嚇得穀雲大急,手心內息湧動,就要往它身體裏輸送真氣。
“瘋女人……”它呼了一口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罵那期雅的。
聽它開口而言,穀雲才放下心來,不過還是有點擔心,將它翻過來複過去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那認真勁,就像是禦醫給皇帝診脈一般。
虎烈被這麼一折騰,又是一陣大喘氣,它發誓,自己以後一定多鍛煉,不然遲早有一天,它得被這幾朵奇葩給弄死。
茂密的樹木以一種危險的姿態生長在絕壁上,枝盤葉錯,粗糙的枝幹充滿了自然的力量,險險地挑起一邊的日光。這個狹窄的山口,飄散著白茫茫的霧氣,光線到達這裏,已經變得稀薄,仿佛是被這奇異的霧氣吸食了一大半。
怪石凸起,樹木就和這裏嶙峋的石壁一般充滿了攻擊力,飄茫的霧氣將這些山崖掩蓋住薄薄的一層,襯得那些冰冷的石頭充滿了莫名的殺傷力。仿佛在無形之中,隨時會有史前的巨獸,從萬古洪荒中泅渡而來,將過往的活物猛地吞噬入腹。
兩山夾峙的地形,幾乎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絕對優勢,天然的石是最好的武器,也是最好的掩蔽身形之處,在古戰場上,這裏是一個絕對的死口。倘若是兩軍交戰,一方隻需在此埋下埋伏,就等於把戰場上的所有勝利都握在手裏。
忋倻坐在馬車頂,容顏如霜雪般純淨。她看也不看周圍險惡的地勢,瞳孔裏隻是倒映著俊險的山巒和秀美的風景,能夠調動五行之力的她,對木與土的掌控自然不在話下,本能告訴她,這裏沒有龐大的危險。
隻是,霧氣像是靈蛇一般攀爬著,散發出的水霧將整個山崖陡包裹起來。不知為何,有一種對於未知的不安在心頭升起。
季影夾著馬肚穩穩地行進著,他的身影像是山石一般挺拔,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他失去所有的驕傲與戒備。
虎烈打開車門,露出一個小腦袋,眼睛咕嚕嚕轉著,仿佛是一直不安分的小猴子。
它實在是受不了馬車裏的那朵名叫穀雲的奇葩,沒有辦法,隻好出來透透氣,它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忋倻最好了,不僅給它買好吃的,還每天都把它照顧地好好地,想到這裏,它不禁有點小愧疚,她所攜帶的金葉子都是被它給花了,現在估計沒剩下幾片了。它的腦袋露出來,眼光流連著,搜索著忋倻的身影。
可看了半天,也沒找著那個熟悉的女子。
難道、難道她把自己扔在狼窩裏自己一個人跑路了,它不禁開始恐慌,可別啊,要是自己再和那個穀雲生活幾天,它非得華麗麗地掛了,同時它又有點痛恨,這個女人,說話不算話,當初她還承諾著要帶自己回家鄉了,現在好了,居然把諾言當成兒戲,把自己丟下了。
這個蠢女人,她實在是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珍貴,它悲從中來,覺得眼睛酸酸的,它可是神獸!百裏挑一萬年難見一個的那種!雖然它身上並沒有神奇的力量,但是、但是、她這樣毫無留戀地把自己丟下,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它握著小拳頭,暗暗發誓。
突然間,頭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你餓不餓?”
哈?那個聲音是如此熟悉,它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它僵硬地抬頭,甚至能夠聽到自己骨骼的喀嚓喀嚓聲。
忋倻低頭看它,眼眸幹淨地像是一叢珊瑚。
虎烈喜極而泣,“你沒走啊?”
“嗯?”忋倻沒明白它的意思。
虎烈樂得幾乎要跳起來,它現在才無心管她是不是明白它的意思呢,隻要它明白就好了,現在她的聲音對它來說不啻於天籟。
它原本呆坐在車轅上,此刻見她在頂棚上麵坐著,也想要上去。但它吃得實在太肥了,爪子也不利索,沿著門框試了好半天也沒有爬上去,不由沮喪。
忋倻展顏,她的手隨意一揮,懸崖上的樹枝輕輕一震,無數綠葉飄散下來,幹淨的纖維,清新的香氣,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
那些樹葉飛過來,在陽光與霧氣的交融下,仿佛是織女手中的一條鮮綠腰帶。
它們飛舞著,穿過漫長的距離,穿過稀薄的霧氣,穿過了一切的阻礙,輕輕地飛到虎烈的身邊,然後形成一個圓形的盤子,將它托了起來。
虎烈原本正在看得目眩神迷,一下子被托起來,有一種憑空飛翔的感覺,頓時樂得咧嘴直笑。
宛如翡翠一般的盤子穩穩地將它托起來,它半飛在空中,潔白的軟毛,還有黑色似斑馬一般的條紋,它第一次忘記了高度,開心極了,眉飛色舞。
忋倻打開一個小巧玲瓏的食盒,食物的香氣從裏麵飄散出來,這個味道濃鬱又香醇,一經散發出來,連正在騎馬的修潔上人都忍不住側目而視。
虎烈歡快地跳過來,“是什麼是什麼?”
忋倻也不說話,隻是微笑著將盒子推到它麵前,示意它自己看。
它迫不及待地將腦袋湊過來,驚呼,“是餃子!”
它吼得聲音極大,修潔上人將手抱在嘴邊,高呼著,“有沒有我的份啊?”
虎烈沒想到旁邊有個人一直在豎著耳朵傾聽,頓時心中火大,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肥爪子一揮,“一邊去。”
修潔上人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這家夥忒沒良心,自己一個吃得不亦樂乎,也不管旁邊的人怎麼樣?”他看了一眼季影,不滿,“你說是吧?”
他本想拉一個堅定的同盟過來,和他一起討伐虎烈好混點吃的,這一路上舟車勞頓,山野清寂,他沒少擠兌虎烈。然而這次他卻打錯了算盤,一時間忘了季影心性素來冷漠,所以他這句話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季影連一個眼神都沒甩過來。
“……”修潔上人頓時覺得很憂傷。
這年頭的年輕人真是太不尊老愛幼了,他一百零一次感歎著,心裏卻想著,就算你不想理我,至少敷衍一下也行啊,現在好了,居然還目不斜視,直接把我晾到一邊。
虎烈聞到餃子的香氣,剛吃完一個鴨腿的肚子又是一陣咕嚕亂叫,他一著急,幾乎要把腦袋塞進食盒裏了。
忋倻幾乎有點哭笑不得。
她的手指白皙修長,仿佛是冰雪做就的骨肉一般剔透,雖然常年習武,但她卻沒用過兵器,掌心像是花朵般柔嫩,沒有絲毫繭子。單看她的手的話,不知情的人隻會將她認為是門閥世家的閨閣小姐,一點都不會將她與傳說中的度雲樓聯係在一起。
虎烈的小腦瓜幾乎把整個食盒都給占滿了,忋倻無奈,隻好將他抱起來,然後把盤子拿出來,放在馬車頂。
奇異的是,那竟是一盤湖水綠般的餃子,精致小巧,每一個上麵還點綴著幾枚花瓣,然後整盤餃子再組成一個牡丹花朵的樣子,看起來紅綠相襯,富貴安樂,宛如人間喜慶事。那一小盤餃子仿佛根本不是供人飽腹的吃食,而是一個個難得的藝術品。
虎烈卻根本沒有欣賞的心情,它直接做了一個標準的餓虎撲食的動作,隻一個低頭,就將盤子裏的餃子吞下了一大半。同時還含糊不清地感歎著,“唔……好吃……是牛肉餡的。”
修潔上人在衡磯敦煌一帶逗留了多年,一看那食盒上麵的牡丹花標誌,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歲末居屋的東西。他再看一眼毫無吃相的虎烈,頓時產生了一種暴殄天物的痛惜感。
這歲末居屋的食物,一是色香味俱全,二是千金難求,據說那裏的廚子說食物是天下最美麗的藝術品,而不是讓人疲於奔命的一種雜物,是以做菜還要看他有沒有心情。
而人也就是奇怪,越是難以得到的東西就越是金貴。那些達官貴人富商名賈之流,不乏歲末居屋的追捧者,每每都要去歲末居屋一走,這一來二去,竟然將那裏的東西捧出個天價來。而這印著牡丹標誌的食物,乃是出自那位將料理視為藝術的廚子之手。
當年他也曾湊一時之趣,便想著,能有這樣奇異想法的廚子,定是為隱士高人,俗話說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他生了好奇之心,幾次想要去拜訪,卻都被店裏的老板禮貌地回絕。
虎烈還是大口猛吞著,修潔上人不禁搖頭,這樣用心的藝術,就好像是位傾國佳人,是要被用心去對待的。而現在……他看著虎烈風卷殘雲的模樣,悠然長歎。
虎烈吃得開心,聽他像個冤魂一般歎氣,隨口問道,“你歎什麼氣啊,又不是老頭子。”
它嘴裏塞滿了東西,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修潔上人瞄了它一眼,含沙射影,“沒什麼,隻是為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感到惋惜而已。”這不用說,在他心裏,那盤餃子就是鮮花,而它就是那個不幸卻又幸運的牛糞了。
而虎烈卻是不明白,它抬起頭,大大的虎眼中滾動著不解的光芒,“可是鮮花不就是應該插在牛糞上嗎?就算不是牛糞,也會是別的糞,牛糞還是好的,沒有什麼奇怪的異味,我曾見過有人用豬糞澆菜,咦,那個味道,現在想起來還讓我不寒而栗。”
說到最後,它還應景似的,打了個寒戰,仿佛看到豬的便便就在它麵前散發著惡臭。
它這一番話下來,有兩個人愣住了。
忋倻愣住了,是因為那句不寒而栗,她頓覺無限欣慰,又驚又喜虎烈居然會說這麼難的成語了!
修潔上人也愣住了他被它強大的糞便理論給打敗了。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虎烈見修潔上人一副被噎到的表情,不由問道。
忋倻寵溺地摸摸它,“沒有,你說得很好。”
虎烈頓時很開心,又有點小驕傲,它的嘴角翹起來,胡子也微微動著,“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可是最厲害的!”
它這麼一說起來,又開始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然後將剩下的餃子一掃而光。
穿過山口以後,霧氣越來與濃重,整個山穀裏麵就好像是被雲朵包圍了一樣,到處都是白茫茫的。
白霧像是空氣一般無處不在,四下裏一片死寂,是滲人的死寂,讓人不知道何時會有詭秘的魔獸從裏麵突然竄出來,雲錦綢緞般的霧氣,阻隔了視線。季影隻能看到前方幾米的距離,眉峰上斂著冷酷,馬蹄的噠噠聲像是一小柄錘子,敲在耳膜上,一聲聲的壓迫聲,仿佛雨絲一般密集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