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2 / 3)

虎烈躺下去,換了一個美人臥榻的美妙姿勢,同時一扭腰,拋了個嬌媚的媚眼,幾乎是捏著嗓子道,“死鬼,幹嘛?你嫌棄人家啊?”

那期雅嫌惡地躲到了一邊,“你腦袋今天是不是被門給夾了?”

“不要這樣嘛。”它又嬌滴滴地撒嬌。

她徹底不寒而栗了,幹脆退後了一步,絕對嫌棄地掃了它一眼,“這又不是春天,你發情期也太奇怪了吧。”

博學大儒

虎烈枕著爪子,躺在地毯上閉目養神裝大爺,還非常得瑟的翹著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七瀧看著它這個德行,“說真的,你這個姿勢特別像是戲文裏那些不可一世的地主惡霸,尤其是”他意味深長地拖長了聲音,指了指它肥肥的肚子,“身材也很像。”

虎烈的臉扭曲了一下,額頭青筋暴起,七瀧毫不在意它的憤怒,反而好整以暇地抱臂,挑眉,“不服氣就打啊。”

兩個家夥從一開始就不對盤,互相擠兌,現在的氣氛更是劍拔弩張。

剛進來的忋倻像是樹葉一樣濃鬱的眉毛好看地蹙起。

那期雅純粹是抱著看好戲的態度在一旁湊熱鬧,幸虧剛才辰禾屏退了左右,不然要是被人看到堂堂的懿嘉侯和一隻肥貓吵得不可開交,估計要暈過去了。

虎烈眼睛一眯,大有勝券在握的高傲姿態,它一抬腦袋,“現在別太過分了,一會你說不定就得抱著我的大腿求我了。”

七瀧好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鼻子一哼,“做夢吧你就。”

虎烈眼睛一瞪,幾乎要衝著他英俊的臉上吐口唾沫,但它還是留了那麼一點理智絕對不能失了自己高貴的身份!它理了理身上的毛,倨傲地斜了他一眼,毫不服輸,鼻孔裏發出一個鼻音,“走著瞧。”

七瀧不再理它,繼續研究手裏的竹簡,他轉身問辰禾,“翰林院不乏博聞強記之人,你可知道,裏麵是否有能讀懂先秦文字的人?”

辰禾想了一下,紫玉佩環在她的額頭上閃動著足以購買靈魂的美麗,“翰林院的院士雖然學識淵博,通曉古文,但那都是而今流行的文體,像這些早就古老的文字書卷,隻是被當做珍貴的孤本收藏,我從未聽說哪位大儒會遺失的文字。”

那期雅神情頓時黯然,本以為事情已經柳暗花明但卻又橫生阻隔,她看向身體還有些虛弱的季影,他的神色漠然而無動於衷,仿佛無關生死,淡淡地道,“也是,千年已過,這種文字估計早就湮沒了。”

“倘若能找到這本書的主人,一切或許還有解法。敢問這竹簡從何而來?”

辰禾問得真誠,可在場之人都齊齊一愣,那期雅尤為不自在,尷尬地別過臉去,總不能告訴她這東西是從她家裏偷出來的吧。

七瀧握拳放在唇下,故意一咳,轉移話題,“這是本侯機緣巧合所得來的,具體出處也不甚清楚。”

辰禾畢竟是皇族出身,常年耳濡目染下也能察言觀色,見他神色不自在便知道他有所隱瞞,但她隻是恬靜地微微一笑,也不多問。

“奇怪?這上麵的圖案好生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一直沒出聲的忋倻突然道,她的目光落在竹簡下角的一個五邊形圖案上,日光從外麵灑進來,上麵似乎浮動著一層水一樣的微光,微微一動,波光瀲灩。

七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把竹簡翻過來又翻過去,疑惑道,“哪裏有圖案?”

忋倻走過來,將竹簡放到一個微妙的角度,日光斜斜地打過來,她指給他看,果然,一個整齊的五邊形出現在上麵,仿佛流水般的波光晃動著,刺眼的白光讓人眼暈,七瀧隻看了一眼就不看了。

“按照戲文裏的發展,這個圖案一定暗藏了什麼玄機,隻有找到它才是解開秘密的關鍵。”他神情一肅,摸著下巴高深莫測地說道。

那期雅深有同感地點頭,“話本小說裏也是這樣寫的。”

忋倻看著這兩個神經質的家夥,頓感頭痛,“這不是故事,你們兩個現實點比較好。”

虎烈偷偷地撇嘴,然後毫不客氣地將爪子上的汙垢抹到季影身上,全然不管後者臉色鐵青,反而趾高氣昂地瞅著他,季影反常地沒有生氣,隻是無奈又溫柔地看著它,仿佛在看一個任性的孩子,虎烈頓時被他這古怪的神態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寒而栗。

“是不是感覺很頭痛啊?是不是很為難啊?”虎烈跳到一處櫃子上,叉著腰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它伸出肉呼呼的爪子,“在你們麵前就有一個千年的活化石,你們幹嘛不找我呢?”

幾人麵麵相覷。

沒人說話,虎烈繼續保持著激情昂揚的向上姿勢,像是被施了定身術。

過了一會兒,七瀧終於忍不住了,“雖然我很佩服你有毛遂自薦的勇氣,但是你不覺得你,”他停頓了一下,故作為難道,“實在是沒有與勇氣相配的實力嗎?”

“什麼玩意?你居然敢看不起我!我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虎烈感覺受到了鄙視,怒火熊熊地吼,胡子根根猙獰地繃緊,如同是鋒利明亮的暗器。

“是是是,你資格老是沒錯,但不能不能成為你倚老賣老的本錢啊。”

虎烈咬牙切齒地瞪著他,胸脯劇烈起伏著,看樣子氣得不輕,它矯健地跳到地麵上,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來幾張宣紙,然後又拖過來硯台,老神在在地坐下來,用下巴一指辰禾,“你來幫我磨墨,快點,別看來看去,就是你。”

那期雅被它這命令倨傲的口氣嚇了一跳,這家夥雖常年在人間行走卻不懂人間禮儀,居然敢用這樣的口氣跟一國公主講話,她趕緊自告奮勇,“還是我來吧!”

虎烈嗤之以鼻,說了句‘你來湊什麼熱鬧’,卻沒有拒絕,隻是握著狼毫筆,端端正正地坐著,看起來像是私塾裏嚴肅恭謹的老夫子,一板一眼。

墨香在平滑的宣紙上蔓延,虎烈的神情裏有難得認真,它一筆一劃認真地寫著,光線將它軟軟的毛渲染成溫暖之色,它像是角樓餘暉般的雙瞳散發出吸引人的琉璃色,它的爪下出現幾個筆形繁複的文字,雖然陌生,但從其轉折起落的弧度來看,應該是一種文字。

忋倻也有點小吃驚,她冰冷的麵容溫柔起來,像是雪山之巔融化的冰花,令人炫目神迷,“你居然會這些東西?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虎烈笑得樂嗬嗬的,它一瞥頭,看見七瀧吃驚地合不攏的嘴巴,更是得意地無以複加。

“怎麼樣?”它的尾巴在身後一晃一晃的。

七瀧打腫臉充胖子,死活要守住自己最後一絲防線,“也就一般般吧。”虎烈的臉色立刻黑如鍋底,七瀧一挑眉毛,“既然這樣,那這個就交給你了,馬上翻譯成可讀的話,這像天書一樣的東西,看一遍壽命都要減十年的。”

它施施然地將那卷軸抱在懷裏,傲嬌地眯起眼睛,開始提條件,看起來似乎傲慢地目中無人,“要讓我翻譯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是要報酬的。首先,你要為以前各種的挑釁行為向我道歉;第二,我要歲末居屋的全幅宴,還有他們家最有名的佛跳牆;第三嘛,”它像是一個專門騙人的黃大仙一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眼睛閃動著狡猾的光,像是一個刁鑽古怪的小狐狸,“你不準打忋倻的主意!”

忋倻詫異地抬頭,辰禾目光一閃,也望了過來,

七瀧越聽麵容越扭曲,最後直接炸了,他提高了聲音掩飾自己的窘迫,指著它惡狠狠地警告,“我警告你,不要蹬鼻子上臉!”

“我就蹬鼻子上臉怎麼了!”虎烈不甘示弱,也大嗓門地吼了回去。

忋倻對他們像是孩子一樣的吵架對白很無奈,那期雅半開玩笑道,“有這麼一出好戲在上演,看來我們應該搬個凳子過來,不對不對,應該把這個消息散布給朝中大臣,我敢打包票,他們絕對不會去梨園看戲反而會來侯爵府了,”她煞有介事地繼續,“看來我應該製定一下座位的價錢,再來幾個豪華的包廂,那銀子肯定嘩嘩地進來。”

“好啊好啊,”虎烈興奮地拍爪子,煽風點火,“這樣的話我就有錢了,那期雅,我們先說好,五五分。”

“你太奸詐了,九一分。”

“你說啥!”它很激動,“我在台上勞心勞力才得到這麼一點!我詛咒你!”

看著這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七瀧感覺太陽穴隱隱作痛,然後向外吩咐了一句,立刻有侍衛走進來,“去歲末居屋,無論你們是強是偷還是威脅,今天日落之前都要訂到一份全幅宴並且把它帶到我麵前。”

“別忘了佛跳牆!”虎烈趕緊跳起來叫嚷。

他閉了閉眼,壓抑著胸腔裏鼓動的怒氣,“還有佛跳牆。”

事實證明,這幾個人長期和虎烈混在一起作為人類的自覺都漸漸消退了,此刻它按捺不住吐口而出的一句話,讓那個看起來英武威風的侍衛立刻瞠目結舌,然後指著它結結巴巴地道,“……說……說話了……”

七瀧猛然一驚,臉上立刻掛上了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看起來溫和又難以接近,眼風掃過來,明明看起來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溫潤公子,但語氣卻帶著難以言喻的威懾力,“怎麼了?”

“屬下失禮了,侯爺恕罪。”那侍衛猛然回過神來,立刻單膝跪下請罪。

七瀧也是見好就收,他微微一笑,“無妨,把交代的事情辦好就算你將功折罪。”

銀蟲水滴

虎烈眯著眼睛,圓滾滾的臉上帶著不可一世的壞笑,吊兒郎當地坐在太師椅上,旁邊站著的兩個粉衣丫鬟手執團扇,為它扇扇子。

那期雅看著它鼻孔朝天的樣子,忍不住吐槽,“深秋天裏你扇什麼扇子,也不怕受了風寒。”

七瀧和她沆瀣一氣,聲音不高,卻也不低,正好能讓某個得瑟的肥仔聽見,“得了風寒才好呢,說不定還一病不起撒手歸西呢。”

太師椅上的肥仔耳朵一動,嘴角抽著,強忍著要爆發的反擊欲。

侯爵府的辦事效率果然快,不多時派出去的倉霖衛已經提著大包小包地回來了,虎烈嗅覺比狗來靈敏,他們前腳剛進門,它就蹦躂開了,眉開眼笑,兩眼放光,炯炯有神,瞳孔裏就差點寫上“貪吃”兩字了。

忋倻無奈。

宮廷夜宴一般的豪華標準,柳絮飛揚一般的青花瓷杯盞,全部都是景德鎮燒出來的名瓷,還有潔白如玉的白瓷,上麵是色香味俱全的遍地錦囊鱉,還有炙白肉各種美食,濃鬱的香味散發出來,味蕾蠢蠢欲動,令人忍不住分泌唾液。

虎烈怪叫一聲奔過去,然後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同時在心底同情它倒黴催的大哥,因為力量卓越而不得不留守弱水,整天覺得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烤魚,從來沒吃過這樣的山珍海味。

它吸了一口流出來的口水,默默地在內心補充了一句,“大哥你放心,小弟會連著你的那份也吃掉的,咱們家有祖訓,絕對不能浪費糧食,放心我記著呢。”

七瀧抱著雙臂,嫌棄地看著它貪婪的表情。

虎烈嘿嘿一笑,磨牙霍霍,張開血盆大口,然後嗷嗚一聲,從一個醬汁肘子上狠狠咬下一大塊肉,吧嗒吧嗒地嚼著。

它直接一屁股坐在巨大的餐桌上,抱著肘子大快朵頤。

它啃得飛快,不一會爪子裏就剩下帶著肉渣的骨頭,然後看也不看,向後一扔,咚地一聲砸到了季影。

在場所有人立刻身軀僵直,仿佛預感到暴風雨的到來。

唯獨虎烈沒看見,背對著他繼續啃得不亦樂乎。

季影伸出一根手指彈掉衣服上的骨頭,衣服上還是油汪汪的,由原本的幹淨整潔變得一片狼藉。

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沒有發作,隻是麵不改色地轉身進了內室。

所有人立刻小心地舒了口氣。

虎烈繼續向後扔骨頭,不一會兒地上就雜七雜八地扔了一大片骨頭和殘渣,還有滾來滾去的酒壺。

忋倻吃驚於它風卷殘雲的速度,雖然平常知道它很能吃,但沒想到居然這麼能吃。此刻她的身上多了些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眉宇間沒有以往高不可攀的冰雪氣息。

虎烈打了個飽嗝兒,它剔剔牙,一抬眼看見了一道其貌不揚的菜,皺眉,嫌棄,“這是個什麼玩意?”它懷疑地瞪了一眼那坨東西,“不會是你們從泔水桶裏撈出來的東西吧?”

辰禾失笑,“《南史》卷十一《齊宣帝陳皇後傳》載,宋永明九年,皇家祭祀的食品中‘宣皇帝薦起麵餅、鴨臛,孝皇後薦筍、鴨卵、脯、醬、炙白肉,齊皇帝薦肉膾、菹羹,昭皇後薦茗、米冊、炙魚,並平生所嗜也。’這是一道來源於遊牧民族的菜,鮮美筋道,近年來宮裏換了禦廚後就很少再見到這道名菜了。”

“等等等,”它將盤子托起來,“你說了這麼多,就是它很好吃,對吧?”

辰禾點頭。

它翻白眼,張開大嘴湊上去吞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哼哼唧唧,“那你說那麼一長串幹什麼,不嫌浪費唾沫嗎!”

辰禾失笑,唇邊輕微的弧度如同夏日裏散發出清香的荷花,並沒有深宮裏的跋扈驕傲,反而像是一個溫柔清新的鄰家女孩。她突然覺得,和這群人在一起,有一種以往不曾有過的舒心和放鬆。她知道,在這裏,不會再有嚴厲的教養嬤嬤對她的言行舉止評頭品足,自己也不用時刻緊繃著神經維持著皇室公主的尊榮華貴。

“倒酒!我渴了!”虎烈臉頰鼓鼓地吩咐。

有求於人,那期雅立刻低眉順眼地上前斟酒,鴛鴦轉香壺裏散發出一種年代久遠的陳舊光澤,虎烈看也不看地伸出爪子,她心領神會,立刻將夜光杯遞了過去,虎烈立刻一飲而盡,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巴,居高臨下道,“再倒,這麼一點根本不夠。”

它又喝了一杯。

一杯接一杯。

虎烈的肚皮漸漸鼓漲起來,可嘴裏還是幹渴地要命,它最後不耐煩地一揮手,“把酒壺給我,這麼一點一點地喝也太不盡興了。”

那期雅從善如流,立刻遞給它,忋倻憂心,在一旁阻止道,“別吃了,一會兒你的胃會很難受的。”

“沒關係,”它渾然不在意,搖頭擺尾,“這些都是虛的,一會撒泡尿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期雅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五彩紛呈。

“咋了你?”虎烈摸著自己像是皮球一樣的肚子,漫不經心地問。

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誠實點比較好,“我突然想起來你剛才挖鼻子來著,而且吃飯前也沒有洗手,那這樣算起來,你吃的東西裏說不定還沾上了……”

剩下的話她沒說完,不過沒說完也不影響理解,七瀧瞬間躲得遠遠的,不想再理它,就連忋倻都尷尬地摸了摸眉毛。

虎烈此刻表現地尤其淡定,它嗤之以鼻,“天地萬物終為一體,吃點鼻屎也不算什麼。”

那期雅對於它的淡然欽佩地五體投地,豎起大拇指,嚴肅地點頭,“你贏了!”

它吃飽喝足之後撐得根本站不起來,那期雅無奈之下隻好抱起它,她大約估計了一下,“你真的很重啊,該減肥了。”

虎烈打了一連串的飽嗝兒,斜睨她一眼,“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計較。”

七瀧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嚴肅問,“你說實話,剛才你是打嗝兒還是放屁?”

虎烈很生氣,打死不承認,“當然是打嗝兒!”

“少不認賬了,我明明聽見那是肚子裏發出的聲音,人家都說響屁不臭臭屁不響,這句話果然不錯。”

虎烈哼了一聲,麵紅耳赤。

那期雅頓時有一種把手裏的胖崽扔掉的衝動,她努力說服自己,“不行!絕對不行!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忍!忍!”

虎烈拿著竹簡老老實實地開始逐字翻譯,它認真起來的時候,毛茸茸的獸臉上隱藏著睿智的深沉和執著,如同是一個大智若愚的智者,在時光的洗練中已經有了足夠的定力和淡然,不以外物為喜,亦不以外物為悲,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看遍紅塵的雙瞳中沉澱出本來的意義。

“咦?”它突然發出聲音,令幾人的目光立刻轉移了過去,“這卷書好像不是全本,語言出現了斷層,上麵隻記載了度夏無歲的起源功效,但並無解法。”

一句話讓原本心懷雀躍之前的那期雅立刻沉默下去,靜默中,她又小心翼翼地請求,仿佛是怕驚飛了什麼秘密,“不可能的……你再看一下,是不是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虎烈搖頭,它迎向她充滿希冀的目光,似有不忍,但又決絕地說道,“我已經看了三遍了。”

那期雅再度沉默,她背對著陽光,那是一個微妙的角度,令她所有的表情都隱藏在一種模糊裏,令人看不清楚。

“生死乃人之必然,憂心也是枉然。”季影眼神裏似乎散發著淡淡的死氣,漠然道。

“這個圖案,似乎在度雲樓出現過,”日光在她光潔的臉頰上灑下清輝一般的光澤,令人側目的傾世美麗,她的腦海中又想起陣法中暴風雪下的樓閣,風鈴已經被凍僵,不能發出半點聲音。她望了一眼外麵高遠的天空,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看來我必須回去一趟查個究竟。”

“你要回去?”

七瀧頓時叫了出來,甚至還出現了破音,他察覺自己失態,立刻想要掩飾過去,“我的意思是,你要回去哪裏?吐蕃嗎?”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七瀧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我陪你去。”

“吐蕃路途遙遠,你雖然武功高,但畢竟是一個女孩子,孤身上路難免會有危險,況且兩個人一起上路還能說說話,排解下路途中的冷清。”

“也好。”忋倻同意了,七瀧的眼睛立刻亮了,仿佛是陰霾的夜空突然來了一陣風,吹散烏雲星辰萬裏,搖曳著一空清輝。

“那期雅,你不要擔心,”她走過來,攤開手掌心,上麵有幾個凝固的水滴,卻又像是美麗的銀飾,折射著神聖的銀光,“這是銀蟲水滴。據說銀蟲是上古傳說中渾沌尾巴上的毛的化身,渾沌以惡人為食,從不傷害好人,銀蟲在一定程度上傳承了渾沌的性格,它們寄居在人的體內,是一種益蠱,可保他半年內性命無虞。”

銀蟲生活在水銀裏,通身發亮,它們從不見光,全身劇毒,但人吃下卻不會死去,隻是眼皮變成亮眼的銀色,恍若塗上一層古怪的粉。

麗江踞全滇之上遊,通巴蜀之要塞,外控藩藏,內敝滇西。忋倻為了節省時間,擯棄了官道大路,直接取道西南,沿著雅魯藏布江前往度雲樓。

西南的蕨菜植物在這個季節茂盛地不可思議,灌叢茁壯地生長,就像一座小型的迷霧鬼林。遊魚在水中愜意地遊來遊去,吐出泡泡,隻有在有人撈捕的時候才會驚慌失措地逃竄。

夏日的陽光和著風撫慰這片神聖的泥土,就像觸摸一個巨大的傷口一樣輕柔。

淺水旁的鵝卵石非常光滑,仿佛經曆了時光流轉,表麵抹上一層潤滑的液體,邊角處長滿了厚厚的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滑下去。溪水旁有婦人結伴在漿洗衣服,偶爾會閑聊幾句,這一切,都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

遙遠的山道上會傳來幾聲馬玲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空間裏,於是她們知道,茶馬古道再一次地迎來了它的常客馬幫。

要說起馬幫,他們是麗江的傳奇。西南處於橫斷山區,長河水流湍急,水運不便,而那些粗獷的漢子,就在崇山峻嶺間用腳開辟了一道窄窄的通道,越過雪山草地,運送西藏和雲南的特產,他們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不朽傳奇。

就連剛會說話的孩子,都聽過他們的故事。

他們英勇如同戰爭時代的戰士,穿梭在艱險的天路上,踩著冰雪高地,一路遺留下英雄的墳塚。

“高山上的鷹啊,你的英魂在路上”

“嗨呦嗨”

那些屬於馬幫的歌,在寂寞的時候,就是他們唯一的安慰。因為在既高且險的茶馬古道上,除了馬,就隻有偶爾飛過的鷹才能在片刻之間陪伴他們。

七瀧站在一處溪水裏洗了把臉,才半死不活地癱倒在岸邊,吐著舌頭像是小狗一樣氣踹噓噓,“累死我了……”

忋倻仿佛帶了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麵具,她看了一眼累死累活的七瀧,也不說話。

七瀧懶懶地歇息著,奇怪地看著忋倻,“你怎麼都不累的?五日內不眠不休地騎乘,就算是鐵打的也得壞了,馬上就要進城了,今天我們還是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不然照這樣下去,還沒回到度雲樓就累死了。”

忋倻聽了他的話,眼神裏有著迷惑的神色,仿佛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過了半響,她走到他麵前,然後蹲下來,波瀾不驚地淡然開口,“上來吧。”

“什麼意思?”他古怪地瞅了一眼。

“你不是累麼,我背你,”她容顏冷淡又嬌美,如同冬日裏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般,她見七瀧像是傻了一般毫無動作,不由催促,“不要耽誤了時間

七瀧愣了一秒鍾,他仔細琢磨了一下她的神色,確定她不是開玩笑之後,臉漲成了豬肝色,“什麼!”

被一個女孩子這樣說,七瀧差點七竅生煙,他立刻從地上站起來,像是一個精力十足的小豹子,他鐵青著臉挽起袖子,露出了結實的充滿了力量的手臂,比了一個蒙古族勇士勝利時的揚臂動作,肌肉立刻更加明顯地顯露出來。他驕傲地揚起下巴,“看見了沒,我才不用女孩子來背我!”

“走吧!”他雄糾糾氣昂昂地道。

忋倻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這一番動作,根本沒有理解透,待他說道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才點頭。

大研古城。

四方街上的美麗石子依然閃爍著光澤,河畔的人家在暮色蔓延的時候,延續著幾百年來的習慣衝洗街道,美麗寧靜的不可思議。夕陽的光鋪展著溫柔,七瀧站在花庭前,折下一枝花,麗江的季節變化並不是很明顯,幾乎一年都有花開。

七瀧大大方方地走走轉轉,鼻子一動,像隻貪吃的貓,他循著香味走過去,最終轉到一個狹窄逼仄的裏弄裏。雖然北方已經落葉蕭索,但南疆之地還甚是濕熱,頗有仲夏之意,而在房屋和樹木的掩映下,這裏還有一種夏日裏的陰涼。

七瀧果然是和虎烈呆在一起久了,連鼻子都變得很靈光,他向前走了幾丈,便看到了一個微舊的農家房屋。

雖然還不到吃飯的時間,但這裏的人卻是很多,從這就能看得出來,這裏的東西應該不錯。為了不引人注目,忋倻還特意換了男裝,即便是如此,兩個人站起來依然有一種相映成輝的俊美,華貴地仿佛是傳說中引得萬人空巷的美少年衛階。

店裏的夥計搭著抹布忙活著,見到兩人進來,立刻熱情地招呼,大概是為了應對西南各方方言雜糅的現狀,他說的是官話,“客官,快請進,您坐您坐。”

忋倻裝模作樣地咳了咳,然後學著男子的樣子撩起衣袍,找了張空桌子坐了下來。小二走過來,臉上的笑容熱情而又不做作,讓人看了很舒服,“客官,您要些什麼?”

她故意壓低變粗的嗓音聽起來還是可以以假亂真的,“你們這裏都有什麼特色菜,都拿上來吧。”

那位夥計看起來是個實誠人,見他衣著樸素,立刻道,“客官,我們這裏最出名的當然是豌豆糕了,你別看咱們麗江到處都有賣豌豆糕的,但我們為這裏的是最地道的,便宜又好吃。還有桂花湯圓,什麼餡都有。”

“湯圓?這是什麼?”她有些疑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吃食。夥計立刻解釋,“這湯圓啊,是來自中原的吃食,有甜有鹹,您沒吃過吧,要不來一份嚐嚐。”

“好啊。”聽夥計這樣說,她立刻笑起來,“好啊,湯圓和豌豆糕各來一碗我嚐嚐。”

七瀧見她似乎很開心,接了話頭,“好吃的話有賞。”那夥計將汗巾一搭,爽快地道聲“好咧,您稍等”。然後向廚房的方向吆喝一聲,就忙活去了。

吃完之後,七瀧心滿意足的摸了摸小肚皮,心想這湯圓果然好吃,賣相也不錯,那個詞怎麼說的,口舌生津。忋倻卻是記好了地方,決定下次一定要多帶些銀子,好把這裏的好東西都嚐一嚐,然後帶些糕點回去給虎烈嚐嚐,那個大饞貓一定會樂壞了。她自己一個人眯起眼睛笑了笑,像隻開心的小狐狸。

她的臉龐上籠罩著暮色般的溫柔,矛盾的清冷和溫和,讓她看起來有一種不容拒絕的美麗。

夜間的風送來清冽的植物香氣,客棧周圍寂靜,偶爾能聽到禽鳥的啾鳴之聲。

那期雅像隻小耗子一樣彎著腰偷偷摸摸地溜進月庭,手裏的托盤上還放著一盅參雞湯,然後趴在窗戶邊不敢進去,屋內燈火憧憧,似乎留下些許幻影,季影沉默地翻著書,似乎在打發時間。她做賊一樣在外徘徊了許久,終於鼓足勇氣,抬手想要敲門。

樹影婆娑中,忽然間有黑影一閃。

她眼神一冷,立刻閃身追了過去。

那人身法輕快,像是夜間山魅般穿行,那期雅稍一分神,居然跟丟了,她張望了好一會兒也沒半點發現,憤恨地捶頭,“那期雅你怎麼這麼笨,跟個人也能跟丟,說出去也太丟臉了。”

“這樣看起來我的確是個累贅啊。”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沒出息,垂著腦袋,幾乎要跑到角落裏長蘑菇了。

夜色搖晃著一池靜謐。

那期雅眼角流瀉出一抹詭譎,就像巫者石像的眼神突然迸出一抹神采,她的身體迅速做出了反應,一股力量從小臂上傳來,震飛了砂鍋上的蓋子,雞湯飛濺出來,她手臂一揮,湯汁變成了極具穿透力的透明鋼珠,射進無邊的黑夜。

無數半透明的光點像是密集的暗器,閃爍著不寒而栗的寒光。

咄咄咄咄咄!

密集的湯珠射進假山的石壁裏,藏在枝葉間尋覓著一方甜蜜之夢的鳥雀被驚起,呼啦啦地振翅飛走。

“抓到你了!”她還保持著揮手一擊的姿勢,努力做出凶神惡煞的樣子,露出陰涔涔的笑容,“還不出來!等到護衛來了可就來不及了。”

“好大的殺氣啊,”一個聲音似笑非笑地在黑夜裏響起,帶著冷冷的諷刺意味,她微微一愣,這個聲音似乎有點耳熟,正在她疑惑的當口,一個挺拔冷酷的身影從黑暗裏顯出身形。高挺的鼻梁將他的麵容修飾的極為深邃,眼神就是沒有月亮的夜,分外漆黑,看人的時候帶著戒備和警覺,而更多的是冷血般的漠然,仿佛是一條在叢林裏常年血戰的成年眼鏡蛇,“你就是這麼招待特意到訪的客人的?剛才的雞湯不錯,隻可惜被你打翻了。”

血黑色的閃電刻紋。

“是你。”她微微一怔,隨即想起此人身份不明,抱臂冷冷地打量他,“你來這裏做什麼?”說著她仿佛想到了什麼,隨即皺眉,“你不會這麼小氣吧?不就是和你結了一次梁子嗎?你犯得著半夜來找我茬!居然還做起了梁上君子!忒丟人!”

尋庫的眼睛泛著寒光,“我平生最不喜歡的就是欠別人人情,你救我一命,按理我是要報答你的。說吧,你想要什麼?”

“哈?”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傲嬌冷漠的樣子。

上弦月勾勒出一抹纖細的窈窕,在晨曦到來之前,在夜色還未離開之前,它總是這樣靜靜地俯瞰著大地,像是一個忠實的觀眾,看遍悲歡離合後,依舊沉默地站在那裏,不會流露出一絲情感。

沿波討源

萬裏星河浩瀚無垠,那期雅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把這個瘟神給送走,她眉頭一皺,絞盡腦汁苦思冥想,突然想起來虎烈那無賴的樣子,它趾高氣昂地俾睨著,眼睛幾乎都飛到天上了,“有時候實在說不通的時候就用拳頭!”末了還示威一樣晃了晃它攥緊的小拳頭。

她在穀雲強勢作風的熏陶下性格也日益剽悍,頓時覺得此話有道理,當下便二話不說就開打。

尋庫冷不防一道寒氣襲來,他想都沒想,幾乎是本能地單手一揮,手背上的刻紋爆炸出殺氣四溢的電光,迸發四射,他眼風一掃,見是那期雅,負手向後,臉色喜怒難辨,不過聽他的語氣可是好不到哪兒去,“你做什麼?”

“很明顯啊,”她右臂向下重重一揮,像是指揮大軍動向的旗手,“當然是打架!”

她左手在虛空中狠狠一斬,一道光弧破空而去,尋庫活動了下筋骨,將手指捏得哢啪哢啪響,他遊刃有餘地閃過襲來的殺意,嘴裏還不緊不慢地說著,“火氣這麼大,看來你應該多喝點金銀花菊花茶。”

他的身體飄忽出幾道幻影,在夜色下更像是怨靈魂魄,在流光的夾縫間仿佛是一陣風般閃過去。

居然是分身閃避!

那期雅哼了一聲,接著閃電般從地麵竄起,一腳踏上水麵,湖麵倒映著天上繁星,尋庫同樣飛身而起,單足一點,踩碎了這靜謐之景的幻象。

那期雅足尖迸裂出一道又一道的透明裂縫,沿著水麵一直急速滑行,整個湖麵像是一麵巨大的鏡子,平滑的外表上立刻爬出了無數長短不一的裂紋,漫天水花倏地激起,如同是一場漫天潑灑的大雨。

即便尋庫身法輕靈迅速,但也無法逃離這遮天蔽日般的水珠,霎時便被澆了個透心涼。

在遮天的雨幕中,那期雅眼角得意地彎起。

尋庫全身濕漉漉的,他抹了一把臉,水珠沿著他的發梢滴下來,衝淡了從骨髓裏透出來的陰狠,看上去竟有種狼狽的平和之氣。

這動靜弄得忒大,遠遠就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似靈獸般從遠處矯健地奔過來,她一邊跑還一邊衝她揮手招呼,“那期雅!拖住他!我馬上就過來!咱們兩個雙劍合璧,打他個落花流水!”

尋庫從容地抖了抖袍子上的水珠,轉身對靜立在水麵上的那期雅道,“看來你有幫手了,看來我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對了,這個東西還給你,當初既然給了你就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

他探手入懷中,似乎是掏出來一個東西,接著暗夜之中有鉑金一樣的流光奔過來,那期雅下意識地接著,似乎是一個冰涼的物體,她抬起頭的時候,麵前的水紋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剛才尋庫站立的地方已經沒了人,眼角的餘光掠見一個人影從密林間飄忽而過,接著如同一隻飛鳥消失了。

那期雅這才攤開手掌一看,那東西金燦燦的,她小聲嘀咕,又使內力捏了一把,還是黃澄澄的一塊,“居然是金子?”她瞅了一眼夜色的深處,不滿意,“要送也多送一點啊。”

穀雲氣喘籲籲地從遠處奔過來,看見刺客已經消失後,她徹底傻眼了,然後指著那期雅語調斷斷續續地說話,看樣子是氣著了,“你、你幹嘛放他走……”

那期雅歪著頭想了想,落回地麵後,背著手一步步走過來,然後攤開手心,誠實地將金子亮在她眼底,很誠懇地道,“他給了我金子。”

穀雲不可置信地瞪著他,頓時無語,“你就因為這點小恩小惠就放他走了!忒沒義氣!以後要是我們一起被抓了,別人給你點銀子,你是不是會把我出賣了?”

那期雅抿抿唇,很認真地思考著。

穀雲一看就大力地給了她一下,憤怒地頭發都快燒起來了,“你居然還一本正經地思考!你應該斬釘截鐵地說不會!”

那期雅皺鼻子,“是你問我的啊。”

穀雲不依不饒地瞪她。

西南之地,茂密的森林將夜色染出一片令人心醉的深邃,七瀧原本想要在日落之前找家客棧休息,忋倻有心事,一心隻想盡快趕到度雲樓,七瀧見她堅持,隻好跟當地人打聽好最近的路,前往玉龍雪山,繼續策馬趕路。

兩人的身上都籠罩著安靜的夜色,還沒穿過密林就迎麵感受到了冰雪的清涼氣息,尤其是此刻仍舊彌漫著暑氣的南疆之地,這種冰涼更是沁人心脾,似乎抹去了所有的困乏倦怠。

一片飛起的簷角出現在視野的盡頭,並不甚宏偉但自有佛家的祥和之氣,曾經的大理國崇尚佛教,所以見業寺建造地甚有自己的特色。

“快到了!”七瀧策馬驚喜地叫道,他看向一邊的忋倻,她無悲無喜的麵容上有著難以掩飾的疲倦痕跡,即便她再怎麼要逞強,身體還是暴露出她幾日來不眠不休的疲憊。

她還是一襲勁裝的男子裝扮,而就是這隱藏在冷漠麵容下的脆弱,更是讓人心疼。

“忋倻,不如我們去見業寺借宿一宿。”急促的馬蹄聲踏在寂靜的夜色,似乎讓暗夜變得更加闕靜了,就在這種靜謐裏,他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知道你擔心季影的暗疾會提前發作,但你這樣一直不休息,還沒拿到解藥就先垮了。”

她神色匆匆地掃了一眼前方屹立的雪山,點頭答應。

寺廟的樹木蓊鬱茂盛,有幾位沙彌在井邊挑水,見有外人進來也不行禮,隻是在忙自己的事。七瀧拉著她熟門熟路地走近後殿,還專挑隱蔽的小徑走,一路上竟也沒遇到什麼人,忋倻很是詫異,“怎麼你對這裏很熟的樣子?”

他一邊左顧右盼一邊順嘴答,“小時候和阿姐四處遊玩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裏,”似乎是確定了沒人後他才安心地轉身對她微笑,“這麼多年這裏的格局一點都沒變,我還知道再走一個院子就是這廟裏的廚房。”末了他還感歎一句,“可惜油水太少,每天都是素麵,好的時候就是青菜葉子配素麵,切,我又不是蟲子,吃什麼菜葉子。”

他說著就帶著她繼續偷偷摸摸地走,路過一個房間還像做賊一樣在窗戶上挖個眼,眯著眼偷窺一番,搖搖頭,然後繼續往前。

等到他偷窺了三個房間之後,忋倻終於忍不住了,誠實地說出自己的疑問,“我怎麼感覺你鬼鬼祟祟的?”

“咱們沒打招呼就進來,自然是要小心一點,萬一被守夜的僧人發現了,還以為我們是什麼不入流的市井之徒呢。”

忋倻默默地沒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你現在的行為好像跟那些三教九流沒什麼分別。

七瀧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吐槽了,隻是一無所覺地繼續,他在窗紙上又挖了一個洞,仔細看了一陣後,差點歡呼出來,“終於找到一間空房子!”

“走走走,快進去!”他幾乎是推拽著把忋倻推了進去,然後小心地關上厚重的門,又賊頭賊腦地看了一番後,終於放下心了,大功告成地拍拍手,“今晚我們就住這裏吧。”

忋倻突然福至心靈,“以前你不會就是這樣……”她使勁地想了想,終於挑了一個溫和的詞,“不打招呼就住在這裏的吧?”

七瀧很敢作敢當地點頭。

她意料之中地無語。

借著淡淡的月光,案幾上供奉的觀音像麵容安詳,看透了紅塵的他眼神是無欲無求的原始寂靜,仿佛是天地開辟之初的風景,輪轉枯榮,靜止萬端。

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拿過幾支香,手心凝聚起一團炙熱,接著火苗突現,點燃了禪香。她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對著靜默不語的佛像虔誠祈禱。雖然她並不信佛,但在信仰之力的麵前還是保持了一份虔敬,就像天下間所有人一樣,闔上雙目,默默在心裏禱告。

七瀧在地上簡單地鋪了個席子,正準備大喇喇地躺下來,卻看見她麵目沉靜地隱藏在一團黑暗中,有種曼陀羅般的薄薄誘惑。她手中的禪香焚燒著幾點猩紅,看起來像是草地裏的枸杞。

忋倻站起來,將禪香插在香爐內,佛寺裏特有的味道擴散開來。

他枕著手臂躺倒地上,嘴唇輕輕彎起,在黑夜裏無聲地說道,“晚安。”

他隻是做了個口型,忋倻根本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幾日不停的奔波似乎讓身體陷入了一個神秘的漩渦,她幾乎是剛沾到枕頭就睡著了。

一夜無夢,兩個人都睡得很香。

藏青色的天色從夜幕的邊緣拉起,這裏的天空是不可思議的湛藍色,高山是中古世紀的冰川侵蝕而成,在岩層的表麵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在每一個褶皺間都誠實地記錄著此去經年的故事。

山崖下洪水聲大作,沉悶的巨大水聲轟炸著忋倻的耳膜。

兩山夾峙,迅猛的江水像是一條不安分的巨獸,從狹窄的道路中奔騰而過。像是雷鳴一般的巨大聲響在山地間。

汨忽混流,順阿而上。

湍急的瀾滄江水飛濺出冰冷的水珠。

七瀧小心翼翼地站在崖邊,再次謹慎地探頭往下看去,有水珠濺上來,掛在他幹淨的臉上,像是小小的淚珠。

他膽戰心驚地看了一會,越看越心驚肉跳,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但看見忋倻正以一種危險的姿勢站在崖壁上,峻嶺上瀚瀚長風吹動她的衣衫,映襯出她的身體愈發單薄,似乎下一秒鍾就會被風吹到九天之上。

七瀧平常就像初生牛犢一樣什麼都不害怕,但即使是這樣一個胸臆間充滿了熱血的少年,也有自己不為人知的弱點恐高!

這樣畏首畏尾地站在這裏似乎很沒有男子氣概,七瀧小心地覷著腳下奔騰的河流和巍巍山峰,內心忍不住敲起了小鼓點,但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充滿男子的俠氣和偉岸,他還是握拳為自己暗暗加油,挺直了脊背,鼓足勇氣向前邁出一步。

淩厲的風切割著七瀧的肌膚。

“這裏水勢很急,落差又大,你真的要從這裏回去嗎?”七瀧又探頭望了一眼腳下疾奔混混濁的河水,皺著鼻子道。

看得出來,他很不讚同。

在青黛色的高峰間,水汽喧囂地迷離,襯得忋倻眉目如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虛幻。她剛想開口,卻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七瀧顯然也聽見了,他回頭望去,隻見從尖黑的岩石群間走出來一個矮小的侏儒。

那個侏儒穿著暗褐色的皮衣,頭上也戴著同色的皮絨帽,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胖乎乎的娃娃,包裹在華麗的錦衣中,無憂無慮地像是一個森林王子。

隻不過,看到的永遠是假象,一近看才知道滿臉細密的皺紋,居然是個滿臉滄桑的小老頭。

那個侏儒走到七瀧麵前,一邊避過亂石一邊笑嘻嘻地說著,“這還不到約定的時間,你比往年要來得早啊。”

七瀧眉毛一挑,好像是認錯人了?

“咦?”他好像發現什麼不對,但無奈眼神不好,湊過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甚至還像小狗一樣使勁地用鼻子嗅來嗅去。

他鼓起半邊臉頰,疑惑,“不對啊不對,難道是我眼神不好,你怎麼看起來和往年長得不一樣?”

他的外表和聲音有很大的反差,天真甜膩地仿佛是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孩子,他歪著頭,純真地疑惑著,瞳孔裏閃動著孩子氣的光芒。

七瀧站在懸崖邊,冷不防一道森冷的劍氣襲來,幸虧忋倻敏捷如電,身形一旋而過,她一動山石隨之碎裂,無數的碎石浮起來,她點地而起,足尖掃過崖麵上的石子,飛速擊向那個嘴角含著一縷笑的小矮人,手臂一斜,擋住清冽的劍光,一道血氣立刻劃開她的手臂,她麵不改色拉著七瀧飛身後退,然後穩穩地立在陡峭的懸崖邊。

“你受傷了!”七瀧看見她受傷的手臂,漆黑的瞳孔中仿佛受到刺激般,閃過濃重的戾氣。

她這才低頭看了一眼,眼神還是沒什麼變化,“沒事。”

他抓著她的手,“我替你包一下。”

“不用,隻出了一點血。”

他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線條,似乎在強忍著怒氣,猛地回頭,狹長的眼如同是壁畫間冷冷的魔神,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猝然出手的侏儒。

褐衣侏儒眼角挑起一縷眸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七瀧也不說話,豁然抬手拔劍,三點劍花從他腕底竄出,像是一朵突然綻放的妖異之花。那個侏儒也不做什麼起手式,直接搶身上前,他雖然身材矮小,但手臂卻如同鐵鉗般結實,他兩條鋼鐵般的手臂直接卡住七瀧的攻式,然後狠狠向兩邊一扯,如同是撕碎獵物的野獸。

他嘴邊沁著冷笑,似乎極為不屑七瀧,他一抬眼,卻看見七瀧眼中也是一模一樣的冰冷,登時覺得不好,右臂剛做出防守的姿勢,七瀧又是一招一模一樣的劍勢,三點劍光忽而綻放又迅速合攏,像是一朵嗜血的食人花,迅速並齒,咬住他的胳膊。

那侏儒痛呼一聲,立刻握著手臂向後推開,他的指縫間一滴滴血珠落下來,一股血腥氣立刻灑開。

七瀧拿劍指著他。

瀾滄江水在山峰的夾縫間翻湧著。

忋倻的眼神還是山巒一樣闕靜。

那侏儒眼睛一抬,卻掃見了忋倻尾指上的銀色指環,這是度雲樓樓主的印信,她離開雪域巔峰時指環就在摩格準備的包袱裏,下山之後她一直沒戴,前幾日在大研古城時她無意間翻出,才戴到手上。

那人一見她尾指上的反光,眼底閃過驚變的閃電,接著麵色又恢複自然,抱拳向她微微施了一禮,如同是倨傲的貴族,“想不到今年竟然是樓主蒞臨於此。”

“往年都是銷金窟的人來做交易的……”

七瀧和忋倻對視一眼,都決定按兵不動。

那人也不知道從哪裏弄出來一個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手裏慢慢地把玩著,麵上的表情仿佛是居高臨下的帝王。

“既然是樓主來了,那我就不耽誤您的寶貴時間,”他向後一回頭,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快把東西帶上來。”

七瀧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根本一個人都沒有。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陣密集的爬行動物的足音,像是有無數的節肢動物,正在受到某種召喚,前赴後繼地而來。

視線的盡頭,聳立的山峰上,仿佛突然有一片濃密的黑雲。

那是無數的八爪蜘蛛,體型比普通蜘蛛要大了一倍,互相挨擠著爬過來,遠遠看去像是天際流動的烏雲。

它們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身上還負著一盞盞幽綠的燈。

這燈看起來很眼熟啊……七瀧心中剛升起這一個念頭,忽然神情一凜,這不是魂燈嗎?!

他驚疑不定地看向忋倻,忋倻的眼神也看過來,然後微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七瀧微不可查地一笑,居然還百裏偷閑地擠了擠眼睛,示意我明白。

那個小個子又直接一笑,不知道為什麼七瀧覺得他笑得又奸猾又狡詐。

那些個頭大的蜘蛛穩穩地停下來,居然也不鬧不吵,隻是安靜地像是一大群受訓的寵物,默默地挨在一起。

乍一看這麼多的黑蜘蛛聚在一起,像是在秘密召開什麼大會,七瀧腦袋一歪,歪向了驚悚的套路,這簡直就像是開什麼全屍宴,擺滿了刀子叉子筷子就等著大卸八塊把酒言歡呢。

那小矮個手一揮,“這是我高風準備的全部的貨,您檢查一下,一共是一百八十盞燈。”

高風?我還亮節呢?七瀧不屑地哼哼。

忋倻點頭,袖子一揮,一些迸裂的小石子順著她手指的弧線滑過來,扭轉著組成幾個字,“合作多年,我知道你的誠信。”

高風眼睛瞬間賊亮,就像是餓了幾天的兔子突然看見了水靈靈的大白菜。

“早就聽說度雲樓樓主身懷絕世武功,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七瀧一聽差點笑出聲來,他還以為這小個子能說出什麼有新意的話來呢,誰知道一開口就是這麼俗套的結語。

忋倻不動聲色動著手指,浮在她麵前的碎石就像是筆尖的濃墨,任她隨意揮灑,“承蒙誇獎。”

“客氣客氣,”高風又是一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他說著就帶著他的蜘蛛大軍瀟瀟灑灑地下山了,空蕩蕩的懸崖上隻剩下那一盞盞像是寶石一樣的魂燈。

“度雲樓肯定出事了,”忋倻神情嚴峻,“我離開不過半年,樓裏居然有人私下和他人做人命交易,聽他的語氣,這樣的情況肯定持續了多年。”

“這麼多年,我一直將樓裏的事情交給費提打理……”她神情莫測,“我多年沒有管理樓內事務,才導致了如今的情況,倘若哥哥知道了,定會對我失望的……”

七瀧在處理政務方麵言辭犀利,和損友們唇槍舌劍時也往往占盡了上風,可是一麵對忋倻,他就有些詞不達意,最後哼哧了半天,才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你一定會找到你哥哥的。”

忋倻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低頭看腳下喧騰的江水,“樓內有事,我必須馬上回去處理。”

“我陪你!”他立刻說道。

“此去情況不明,凶險萬分,說不定還有性命之虞,”忋倻搖頭,神情很堅定,“我不能讓你冒險。”

七瀧急了,“就是危險我才要陪你!”

“……”忋倻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激動,連額頭的青筋都顯出來了。

七瀧更著急了,臉色也有點鐵青,他咬著牙,突然沒頭沒腦地蹦出一句話,“我是男人!是男人啊。”說著還擼起袖子秀出小臂上結實的肌理給她看。

忋倻一頭霧水,覺得他很莫名其妙,“我當然知道啊。”

從來處來

飯桌上,那期雅帶著兩個熊貓眼無精打采地吃飯,昨晚她離開季影的清風苑,剛睡下不久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聲,迷迷糊糊的時候被吵醒了,還以為誰家在宰豬,當時她還在想,這家的豬可真多,宰了一晚上嚎叫聲連綿不絕,一大早起來才知道昨晚虎烈喝多了酒,一屁股跳上桌子就撒起了酒瘋,連站都站不穩還梗著脖子扯嗓子飆歌,誰都攔不住,但問題是它飆的是煙花巷裏歌女抱著琵琶輕柔淺唱的婉約派小調,它硬生生地唱出了彪形大漢的豪放。從辰禾那裏聽到這話的時候,那期雅便直言不諱,還順便揪了趴在桌子上尚未酒醒的虎烈的胡子,“辰禾,你不用這麼委婉,昨晚隔了幾個院子我都能聽到它的聲音,幸虧侯府地方大,不然就是擾民了。”

說完她還意猶未盡地繼續揪了一下虎烈的白胡子,同時還在心裏判定,果然是喝多了,使了這麼大的勁居然還不醒。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她想了想,又捏了捏它又肉又軟的爪子。

轟隆的江水,從頂峰望下去,仿佛是魔界裏橫亙九天的森蚺,活動著無骨的巨大身軀。

這裏是群峰之間最高的頂峰。

起伏的山巒和巨大的河流將這裏切割出一種星羅棋布的美感。有不知名的大鳥擦過天空,身軀優美。

而就在這夢境一般的山峰上,七瀧眼睛有些發直,當然不是被這與世隔絕的美景所震撼,而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忋倻居然是這個回答,一時間傻了。

“不是,忋倻,”他有些困難地解釋著,英俊的臉龐看起來有點著急,像是一個不懂得怎麼表達自己的小孩子,“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我其實是……”

可他一抬頭,看見了忋倻黑白分明的瞳孔,盤旋在舌尖的話又硬生生地咽下去了,別過臉去,半響才漫天胡扯了一個理由,悶悶地道,“我不認識路,所以還是和你一起走吧。”

事後他將這件事告訴穀雲時,穀雲正在吃粽子,一口氣沒順上來,差點被噎著,拍了半天胸脯才咽下去,恨鐵不成鋼,“這多好的機會啊,就被你白白浪費了,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七瀧突然紅了臉,小聲道,“沒辦法,我當時害羞來著。”他這一句話說完,穀雲又被黏黏的糯米給噎得翻白眼。

忋倻一想有道理,於是答應了他,準備走的時候看著一地的魂燈卻犯了愁,這東西帶上吧,是個累贅,可又不能留在這裏……

於是七瀧拍胸脯自告奮勇,“交給我吧。”

其實倉霖衛一直和他保有聯絡,他剛要唆唇呼哨,一道冷光自遠處掠來,筆直地刺向他的眉心,七瀧長眉一挑,道聲小心,抬手拔劍回擊,湛盧劍發出一聲悠長的撞擊音。

那是一根長達兩寸的長釘。

忋倻抬眸望去,隻見剛才的那個小個子滿臉殺氣地出現在頂峰。他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宛如紅塵中的翩翩公子,隻是一雙狹長的眼睛裏卻閃動著暗沉的邪氣光芒。

咦?好像有點眼熟?七瀧使勁眯起眼睛,想了想,驀地恍然大悟,可不就是衡磯城中的吹笛男子。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忋倻自問從未與他人結怨,但看對方這個興師問罪的架勢,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身份被揭穿了……

剛這樣想著,耳邊就聽到高風憤怒的大叫,“你們是何來曆?竟敢冒充度雲樓之人!”

高風的聲音與外表特別不和諧,軟軟的童音聽起來一點氣勢都沒有,臉龐看起來卻很扭曲,仿佛是深山老林成精的妖怪。

七瀧不羈一笑,衣袍的邊角上皆是高峰之巔的寒氣,他抬手用劍尖指著對麵的兩人,故意挑釁,“我們自然”他拖長了聲音,話鋒一轉,“是故意的。”

對方聞言大怒,青稞的嘴角邊還是無所謂的笑意,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感覺,兩者一經對比,青稞的段位就比高風高出好多倍。

青稞微微一笑,他顯然沒有認出七瀧來,隻是上前一步,抽出了腰間的短笛,“兩位遠道而來,定是苦勞疲憊,不妨我們坐下來,在這蒼翠山色間好好聊一聊。”

“小心,”七瀧見他橫笛於唇下,喉結微不可查地動了幾下,密語忋倻,“此笛音能夠惑人。”

忋倻眼神毫無變化,看起來像是一個精致美麗的偶人,隻有七瀧聽到了她的聲音,“勿要戀戰,先回雪山才是當務之急。”

末了還補充了一句,“虛晃一槍就走。”

七瀧臉色頓時有點奇怪,遲疑了半天,終於還是選擇密語回去,“你最近是不是看戲折子了?”

忋倻驚訝,“你怎麼知道?”在帝京時,有次穀雲拉著她和那期雅去了名動天下的紅梨舞坊,穀雲這個剽悍的,不欣賞絲竹管弦霓裳羽衣,大手一揮,偏偏要聽戲折子,還揚言如果不唱戲就砸了舞坊,完完全全是一個地痞流氓的作風。都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坊主夕宣鬥不過這個男人婆,隻好從梨園請來了一眾青衣,在華麗奢靡的舞台上唱了一出戲。她自從那天後就迷上了這種叮叮咣咣的戲折子,從書房裏抱了一大堆戲本,沒事的時候就翻幾下。

他一副毫無驚訝的樣子,解釋,“你剛才那句話就是綠林好漢的語氣。”

悠長的笛音柔和地滌蕩在山水間,青稞眼睛一眯,內力激蕩,眼前仿佛是漫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絢爛,他的瞳孔裏有著奢靡的香氣。

七瀧眉梢間冷笑,湛盧劍青黛色的光芒閃動在他的指尖,他在心中對忋倻密語,“出劍!”

劍?

忋倻一愣,哪裏來得劍?

尖銳的鋒芒閃過,青稞唇下的氣流猛激,幾道無形的劍刃交叉地切割而來,忋倻立刻旋身上前,手指一遞,剛要出手,卻見七瀧隻是隨手一晃,那隻是個虛招,他翻轉劍柄,在擦身而過的一瞬,將湛盧劍遞到她的手中。

忋倻會意,振腕出劍,湛盧劍似乎很開心,古樸的劍身一震,嗡地一聲鳴音,似乎是發出了低沉的長鳴。

劍風震蕩交擊,而後突然膨脹而去,仿佛是飽腹的妖怪,體型登時膨脹了一倍,如同是縱橫捭闔的砍刀,豁然斬斷了逼來的笛音。

青稞的身體一震,仿佛受到了重創,嘴角緩慢地逸出鮮血。

“走!”忋倻果然是說到做到,並不戀戰,像是幻影般一閃,到了他身邊,手臂一探,摟住七瀧的腰,縱然向下一躍。

下麵就是奔騰不絕的滔滔江水,從頂峰上躍下,巨大的落差讓人頭暈目眩。

七瀧開心地扯開嘴角,趁著這個時候回報住忋倻,樣子得意地像是吃到糖的小老鼠。

如同一塊巨石落入江水,發出特有的深沉撲通聲。

七瀧的鼻孔裏立刻灌進了水。

四麵八方的江水遮蔽著他的視線,七瀧不受控製地喝了幾口水,有一條魚大概是近視眼,衝他的方向遊過來,他一張嘴,差點咬住它的尾巴,嚇得青魚趕緊隨著大部隊遊到了一邊。

忋倻靈活地遊過來,伸手拉住了胡亂掙紮的七瀧,一個巨大的氣泡從她指尖產生,像是一個充滿安全性的蚌殼,將他包起來。

一有了氧氣,七瀧立刻由死魚狀態活過來。

他深吸了幾口氣,胸腔的擠迫感消失了,看到忋倻如同海中龍女般靈動,她的麵容仿佛是盛放的睡蓮,有著清新的植物香氣。

他看著自己一身狼狽,苦笑,“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掉進水裏了,看來以後真要學會遊泳,這樣才能英氣一點。”

兩個人就這樣逆流一路遊上去,準確來說,是忋倻一個人帶著他遊上去,她的裙擺被水流扯出一個宮廷式的弧度,看起來優雅又神秘。

水下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常年湍急的水流將地勢衝刷出尖銳的弧度,無數的魚群從身邊遊過,路上還遇見了幾隻漂亮的河豚,皮膚光滑,長得又萌有可愛,七瀧還忍不住從氣泡裏伸出手摸了摸,引得江豚跟著他的手遊動,仿佛是在歡快地跳舞。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長時間,七瀧仿佛是一個初入龍宮的小仙,目不轉睛地參觀了一遍,直到最後看厭了還是繼續在水底下穿行。

水流拂過忋倻及腰的長發,她的臉龐濕漉漉的,有一種讓人想要觸摸的美。

還未遊到瀾滄江上遊,突然水流的走向似乎發生了變化,七瀧還正在不確定的時候,水流就加速變動起來,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力量開始扭轉傾瀉下去的江水。

詭異的是,江水的上遊居然有一個沉靜如深淵的湖泊。

湖泊是一種深沉的碧綠,仿佛是一塊上蒼遺落的精美碧玉。一片巨大的湖水就這樣寂靜地流淌著,仿佛是乾坤顛倒,這樣寂靜的湖泊,不是出現在湍急江水的下遊,而是古怪地出現在上遊。

默然歡喜

湖水邊緣,是大片密集的蘆葦蕩,原本安靜捕食的各種水鳥被漩渦的動靜驚起,倉皇飛走。飛鳥浮雲,似乎連天空都觸手可及。

這裏的湖水居然是蔚藍的。

龐大的漩渦發出猙獰的咆哮聲,似乎是魔界裏凶殘的上古凶獸,向驚擾它的長眠之人,發出了威懾的嘶吼。

水底翻江倒海。

漩渦將忋倻往湖中心引去,胸前的配飾經不住這股力量的撕扯,直接被扯向中心。

湖底的遊魚也在這種不知名的力量裏被拉扯進湖底那個極深的眼裏,無數的水藻貝類將她的視線變成一片混沌,她剛才沒有防備,甚至被翻騰的水流嗆了幾口水。螺旋狀的漩渦此刻就像是一個怪獸的巨口,準備將附近的一切吞入腹中。她能夠掌握五行之內的一切力量,隻一眼看去就知道這不是水流的自然動向,而是有人故意製造出漩渦。

混濁的沉澱物被翻攪而起,七瀧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他想開口同忋倻說話,卻不受控製地咽下去幾口濁水,嗆得他鼻喉酸痛。

忋倻的右手在水中漸漸聚起明亮的光,水流仿佛受到冥冥之中的召喚,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她單足立在水中,和另一個不知名的力量爭奪著水流的控製權。然而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剛一出手,那道對立的力量就消失了,仿佛無意與她為敵似的。

七瀧嗆得淚眼朦朧的時候,下定了決心,以後拚死也要學會遊泳!

忋倻仿佛遊魚般躍出水麵,奇異的是,自她躍出水麵的刹那,她濕淋淋的裙裾竟然在一瞬間變得幹爽。整個湖麵波光粼粼,周圍的樹木宛如守護神一般圍繞著這萬頃碧波,自然之美萬端靜謐,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天地開辟之初。一襲白衣的她單足點在湖麵之上,宛如淩波洛神。

她單手摟著七瀧的腰,一手執湛盧劍,眉宇間有一種柔美的英氣。

然而等到忋倻看清麵前攔住她去路的人時,眼神卻是不察覺地一動,對麵的人長發披散著,額頭兩側的頭發是璀璨的銀白,恍若玉石,熠熠生輝於墨水一般的黑發間,他的眉宇間是歲月賜予的穩重與儒雅。冰冷的麵具覆蓋了他整張麵容,他麵具下的眼睛冷冷的,待看到忋倻時,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溫情,仿佛是彌漫著寒意的冬日清晨,終於迎來了光線。

漩渦逐漸在忋倻足尖收攏,仿佛是神祇手中神奇的口袋,快速地收縮,然後漸漸消失,動蕩的水麵恢複了平靜,鈷藍如天神眉間的寶石。

湖泊草甸,飄蕩著一種類似於隱世之野的企盼之歌,想不到在這青藏高原之上,竟然有這般靜謐夢幻的地方。

大麵積的蘆葦輕輕浮動著,蘆花飛揚。

如同雪花。

似乎每一寸空氣裏都有著高原的清冽,而又帶了一絲神秘。

七瀧咳出幾口水,清醒過來的第一眼被瞳孔裏所倒映出的一切給震住了。

“為何攔我?”忋倻眼中迸出一絲冷意,手腕一翻,將湛盧劍還給七瀧,劍身微微一震,似乎頗有不滿懊惱之意,七瀧牙根一涼,結結實實地打了它一下,並且“噌”地亮出了危險的大白牙笑容,湛盧劍立刻識時務地老實了。

大麵積的水自動地浮上來,扭曲著組成她所要說的話,水珠被陽光穿透,看起來仿佛是一滴滴晶瑩的淚珠。

忋倻每次麵對外人之時,臉上總有一種冷酷的漠然,而且總是用五行之力來寫字,並不開口說話,七瀧想想她平時和自己相處的點滴,突然覺得,自己還是蠻有希望的。

費提似乎輕歎了一口氣,他的聲音溫和地令人生不起惱意,“屬下並不知是樓主歸來,銷金窟分支的人來報有人冒充度雲樓的名義為非作歹,屬下匆匆趕來,見淚湖有異動,才貿然出手。”

“驚擾樓主尊駕,屬下有罪。”

忋倻濃密的眼睫下泛出海水一樣的冷冷波光,她不動聲色地換了麵前的文字,“你的確有罪,擅自濫用職權,與外人勾結,壞我度雲樓千年基業。”

她仿佛想通了什麼,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厲聲道,“當年你帶著我哥哥的書信和藥方到雪山,是不是早有預謀!”

費提默默地看著她,像是寺廟裏安靜的石刻。

有時候沉默就是一種變相的默認,忋倻的麵龐上現出逼人的殺氣,眼神似乎搖搖欲墜,“說!你到底如何得到我哥哥的親筆書信?”

一道淩厲的氣浪劈開靜靜的湖水,然後豁然拔高,直逼費提麵門,他竟然也不閃不避,勁風將他銀黑相間的長發震開,“喀”地一聲,沉重的麵具從中間生生裂開,然後蔓延出無數個細小的裂紋,從他麵容上滑落。

他的麵容清晰地出現在日光下。

他的麵龐英俊恍若壁畫天神,也許是因為常年帶著麵具,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仿佛是一個憂鬱又冷血的死亡之神,更奇異的是,他的眉心中間竟然有一枚碧綠的貓眼,那個貓眼似乎是一種神秘的寄生物,深深地根植於他的血肉,他輪廓幾乎與忋倻一模一樣,眉眼冷清,還有無人出其左右的驚人容顏,即使毫不知情的人也能看得出來,他們身上有血緣的牽絆。

果然,忋倻的瞳孔出現了極大的波動,這樣激動的情緒似乎不應該出現在她仿佛是女神一樣的容顏上。

“哥哥……”

她似乎是不敢相信,又看了一眼他額頭與生俱來的寶石,這個標誌,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她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哥哥”

費提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睛裏沉澱著深深的依戀,他的手指也是一樣的蒼白,青藍色的筋絡清晰地浮現著,他輕輕地碰著忋倻的眉目,半響才靜靜地說了一句,“我不是告訴你在長安等我嗎?”

她怔怔地看著費提,突然爆發出一聲哽咽,“原來這麼多年哥哥就在我身邊,可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裝作另外一個人?”

她抓起散在他肩上的一綹銀白長發,淚痕猶在,“還有,你的頭發怎麼變成這樣了?記得我離開雪山時還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突然拋過來這麼多問題,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七瀧一個人鬱悶地抱著湛盧劍窩在蘆葦叢裏,頓時覺得任重道遠,“他們兄妹的感情看起來很好啊,看來以後我還要搞定這個大舅子才行,”他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湛盧劍,似乎在尋找知音,“這下好了,聽說大舅子是最難對付的……”他突然看了一眼遠方,發愁,“忋倻不會有戀兄情結吧?”

湛盧劍劇烈一震,似乎想從他身上撕塊肉下來。

他接著觀望,然後勃然大怒,“就算是兄長也不能把手放在忋倻肩膀上吧?男女授受不親,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接著他又一個人神神叨叨地嘟囔了好一會兒,釋然地想,“這個好像沒關係,穀雲還經常揍我來著。”

湖水鬱鬱,一隻毛色混雜的野鴨不緊不慢地遊過來,它的毛色很混亂,像是不成功的彩繪,它守株待兔了一會,似乎是見著了遊魚,猛地一脖子紮下去,隻留半個屁股在外麵,不一會就銜條魚上來。

它似乎很得意,想要鼓勵自己一番,猛一甩頭,竟然把那條魚甩到了七瀧身上,那條魚活蹦亂跳著,七瀧趕緊將它打開,那魚一遇水,死裏逃生,立刻擺擺尾巴,又遊走了。

野鴨子直著眼睛,回過神來又擺著腳蹼追過去了,可追了半天才發現那條逃走的魚,然後重新遊了回來。

“嘎”彩繪鴨子似乎很生氣,衝他大叫了一聲,拍著翅膀想要找他拚命。

七瀧才不想跟一個鴨子計較,好脾氣地坐下來,沒想到那野鴨還沒完沒了了,他隻覺得一陣水汽撲麵,那鴨子撲棱著翅膀,竟然搖搖晃晃地飛起來,弄了他一身水。

那隻肥鴨子又梗著脖子衝他大喊了一聲,小小的眼睛裏隱有挑釁之意。

七瀧危險地看了它一眼,即便覺得窩火也不得不壓下去,還自我安慰著,“宰相肚裏能撐船,我要是跟一個這樣的人計較也太沒麵子了。”

他又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波羅密心經,抖抖身上的水珠,才又扁著嘴坐下去。

“嘎”那鴨子也不知道收斂,反而又撲棱著翅膀,扇了他一臉水。

事不過三!七瀧“噌”地站起來,吼,“你到底想怎樣?”

“嘎”

“難道你還想讓我把它逮回來?”

肥鴨子還是那單調的一聲。

“做你的春秋大夢!”

鴨子鑽進水麵銜了幾根水草,衝他扔了過來。

七瀧臉紅脖子粗,像是潑婦吵架,“我警告你,別學虎烈蹬鼻子上臉,它有資本你沒有!”

野鴨衝他扭脖子。

……

千裏冰封

虎烈摩拳擦掌,又大又圓的眼睛裏閃動著興奮的獵食光芒。

一隻雪白的羊駝正悠閑自在地吃草,皮毛柔軟又純潔,眼睛濕漉漉的,像是野林間純淨的鹿,它似乎察覺到了虎烈的注視,微一偏頭,估計覺得虎烈沒什麼殺傷力,又低頭優雅文氣地進食。

這是大食國進貢給朝廷的禮物,皇帝又特意將這種少見的異獸轉贈給懿嘉侯,當時季影正頂著七瀧的麵具要接受賞賜,還要行跪拜大禮,他差點當場翻臉,還好有機靈的朝臣一見不對,立刻說話繞著彎子過去了,不過虎烈倒是很開心,也許是皇帝老兒實在是閑著沒事了,也許是大家都很閑,在七瀧抵達長安後竟然開了三次夜宴,每次它都跟著去蹭吃蹭喝,吃得肚皮溜圓直打飽嗝。

它一見這雪白雪白溫順無害的羊駝,當時兩眼冒出了綠油油的光,像是一條饑腸轆轆的惡狼羊肉!

所以它一回到侯府,就撒丫子拚死拚活地趕緊跑到了後院,它甚至還樂嗬嗬地上前捧起幾根草喂了喂吃得不亦樂乎的羊駝,末了還甚是欣慰地摸了摸它的腦門,笑容幾乎都快要咧到耳朵後了。

季影揭開臉上的麵具,他一襲奢靡華貴的紫衣,發冠高高豎起,眼眸流光溢彩,雖然眉目依舊是不近人情的冷漠,但別於往日的清冷,多了幾分王孫的高傲。

他一看虎烈那不懷好意的笑容,就知道它肚子裏又開始冒壞水了。

“多吃點,多吃點,真乖。”虎烈不斷誘惑著,然後又讚許地摸腦門。

清一色的實木水上木板,踩上去有種沉穩不移的聲音,漂亮的紅鯉在清水裏擺著尾巴,像是一縷縷奢華的綢緞,辰禾親自端著一份蓮子羹走過水榭亭台,拾級而上,額頭上垂著精致考究的銀飾,她的臉龐像是一塊溫潤的名貴玉石,肌理光滑。

“季公子,喝點銀耳蓮子羹吧。”

他言簡意賅地擱下一句話,淡淡道,“我素來不喜甜食,隻能多謝公主美意了。”

辰禾啟齒微微一笑,容顏如夢如幻,還沒來得及開口,虎烈就扔下了手裏的草,咋咋呼呼地嚷嚷,“他不喝我喝,我喝!”

它靈活地跳上石桌,一頭就紮進了精致的小碗裏,哼哼唧唧地扁嘴。

它倒是很幹脆,還貪心地抓著幾塊雲片糕,隻是偶爾會抬起頭,凶狠地瞪一眼旁邊的季影,指揮,“喂,你,別看了,就是說你的,沒看見我家小羊餓了嗎?趕緊喂它點吃的。”

季影麵無表情地掃視了它一眼,辰禾還以為他會發怒,沒想到他真的拿了一把草去喂羊駝了。

虎烈立刻捧肚大樂。

就在這時,水台上傳來了沙州衛的聲音,“臣參見公主。”

辰禾道了聲起來吧,他立刻站了起來,竟然還是一身鎧甲戎裝,瘦削的臉上帶著軍人的鐵血殺氣,他就站在結實的木板上,淙淙流水從他腳下幽靜地流過,指著季影的鼻子狠聲道,“雖說我家小侯爺和公主信任於你,你也不能這樣砸我家侯爺的台,今日你居然對皇上無禮,若不是幾位大人急中生智,你要我家侯爺今後如何自處?”

季影眼睛靜靜的,這個羊駝貌似是個吃貨,肚皮已經鼓脹圓溜,還是對吃的來者不拒,“你若覺得我不好可以換別人。”

沙州衛立刻臉紅脖子粗,假扮侯爺之事何其重要隱秘,況且此事乃侯爺臨行前親自囑托,他如何能擅做主張?

他麵容清秀,卻是個直心眼兒的粗莽之人,他此刻勉強壓抑著胸腔裏的怒氣,“卑職知道您和侯爺交情匪淺,還請您以後行事前多加思量,切勿讓我家小侯爺難做人。”

“卑職有個建議,不知是否當講?”

季影冷笑,“如果我讓你不講你會不講嗎?”

沙州衛的血隻往腦袋裏衝,耳膜嗡嗡作響,差點就要拔劍而起了,他的胸口起伏著,咬牙壓抑怒氣,眼睛一閉就當沒聽見,“卑職建議,季影公子以後要練習一下笑容,今天您冷麵冷語,有幾位大臣還問卑職您是不是生病了。”

他語含譏諷,意圖讓季影難堪,可季影的心思也是九曲十八彎,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拐到犄角旮旯裏去了,“看來沙州衛大人與朝中大員的關係甚是親密,所以就連這種小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季影又拿了一把草,繼續遞到羊駝的嘴邊,虎烈吃得開心,看得也開心。

“好了,沙州衛,你先退下吧。”

見公主開口,沙州衛隻好麵目鐵青,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

“季公子你莫要在意,沙州衛性格耿直,說話就是這樣的。”

季影擺了擺手示意沒事,直接抱起虎烈這個大塊頭扛在肩上,施施然走了。

虎烈一遠離了美食,就開始大呼小叫地胡亂踢騰,最後見反抗無效,直接嗷嗚一張嘴,鋒利的牙齒一合,咬住了季影結實的肌肉。

季影的黑瞳裏閃過一絲痛色,但很顯然,他不是善男信女,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虎烈的屁股上。

它痛得大叫一聲,隻好鬆了嘴,口水沾濕了季影的衣服,難得他沒有嫌棄。

它捂著胸口痛哭流涕,像是一個哀怨的小媳婦,“天殺的你,連吃個東西都不讓人家吃!天殺的!”

季影額頭青筋暴起,深呼吸,再深呼吸。

“別忘了人家的羊……”它繼續矯情地抹眼淚,努力做出美女的梨花帶雨,它蜷了蜷肥肥的爪子,嚎地肝腸寸斷,可眼睛裏卻沒幾滴水,“這可是人家的心肝寶貝。”

季影頓時破功,有一種把它扔到天邊的衝動。

他沉聲威脅,“虎烈,你要再自稱自己為‘人家’,我就把你剁了喂下麵的魚,我看它們餓得很,而你這麼肥肯定合它們的心意。”

他話音剛落,一群觀賞魚就遊過來了。

虎烈絕對是個見風使舵的家夥,立刻噤聲,“那你把我的羊牽過來。”

季影認命地走過去,把那隻乖巧溫順的羊駝牽過來,羊駝溫柔地叫了幾聲,還伸頭嗅了嗅他的手指,似乎辨認出他的氣味,便乖乖地跟著走了。

雪山之巔,是終年的大雪飛揚。

鵝毛一樣的雪花,紛紛揚揚,落滿了忋倻的肩膀發頂,白茫茫的一片,令她看起來像是一個高貴的雪山女神。

費提伸出手拂去她身上的雪花,瞳仁裏是不可思議的溫柔,仿佛終於找到了一個歸宿可以讓自己心安,旁邊的七瀧看得臉色扭曲,要不是知道他們是兄妹早就一拳揮上去了。

費提現在完全是走溫柔好兄長的路線,他展開臂彎間的披風,給忋倻披上,還給她整理了一下風帽,帽沿上還有一圈白絨絨的細毛,狂風一過,吹動到她臉頰上,有種細膩到極致的柔軟。

她整個人立刻變得懶洋洋暖洋洋的。

“哥你不冷嗎?”飄落的大雪綿密地落下,費提隻是替她緊了緊風帽,自己還是一襲簡單的長衣,他黑白相間的長發在狂風中激蕩。

費提搖頭,他的臉色還是有些不正常的蒼白,他抓著忋倻的手掌溫熱有力,像是一塊靜靜燃燒的煤炭。

七瀧扭曲地更厲害了,附近又沒有別人,他隻好對著湛盧劍這個難兄難弟吐槽,“就算是親兄妹關係也不能這麼好吧。”

湛盧劍默默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一個朋友生了重病,這次回來是要找一樣東西。”忋倻的眼睛像是一汪深潭,在落雪中,萬端寂靜。

他溫柔地笑笑,“樓內有各種稀世的藥物,你盡可以拿去,不必問我。”

忋倻卻隻是搖頭,她停下腳步,默然半響才抬起眼睛,“我想去禁地一趟。”

費提聞言臉色遽變,他斷然拒絕,沒一點回旋餘地,“不行!”

“為什麼?”

他眉眼沉凝,似乎有什麼隱晦的秘密,“禁地內危險萬分,還有邪惡之物,是不祥之地。”

七瀧一看他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有所隱瞞。

在說話的間隙裏,三個人已經站在了度雲樓的台階下,仿佛原始洞天般充滿冷意的白色,古寫體的華字屹立在這方獨立於世外的世界中,就像是神界廣場的巨型建築的複製,天空上的卷雲與滿目大雪融為一體,飄渺無形,是一種高雅的深沉。

大大的古篆體,整座宮殿都被無垠的冰雪所覆蓋。

“真的好久沒回來了。”她的眉目和這天地間的雪花一般晶瑩剔透。

費提的眉心間似乎有一縷縷的虛弱之氣,七瀧眼睛一眯,仔細看去,卻隻看見一派男子的偉岸與穩重,似乎剛才的那隻是他的錯覺。

“快進去吧,雖說自小在雪山長大,但這裏的風還是太大,小心著涼。”

飛揚的雪落滿了台階,像是一大塊名貴的羊駝地毯。

飛鳥的翅膀撞向秋日的深處,喬冠木上的落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聽起來有種颯颯清爽的利落氣息,天邊雲淡輕卷。

那期雅盤著腿,大喇喇地坐在草地上,此時她正一臉愁容,托著下巴歎口氣,繼續愁容滿麵。

季影眼神有點呆滯。

“你再試一下,嘴角翹起來,很簡單的。”她笑眯眯著,看起來像是一個好脾氣的彌勒佛,舉著一把女式的描金菱花銅鏡,裏麵倒映出季影的麵無表情。

此月中旬回紇牙帳派出的使者將會前往中原,力促兩國邦交的和平穩定,說白了就是吃吃飯喝喝酒聯絡聯絡感情,季影現在扮演著七瀧的身份,少不得又要出席,前幾日沙州衛剛抽著嘴角大步流星地踏進清風苑,怒氣騰騰卻又不得不按壓下怒火,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請求,委婉又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請求,意圖讓他不再臉色臭地像是踩了狗屎,令旁人敬而遠之,當然了,這句話是虎烈說的,當時它剛喂完它寶貝地恨不得供起來的小羊,剔著牙縫斜眼睛,“季影每天就好像踩了狗屎,表情臭到不行,換做誰都不願搭理他,”最後還不忘自誇一番,“也就是我脾氣好才不嫌棄他。”

季影勉強扯了扯嘴角,表情僵硬。

“不是這樣的,表情燦爛點,像我這樣,你看你看。”她說著還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臉頰邊的梨渦更深了。

季影不動如山。

“要不這樣,”她最後做了妥協,“你笑的時候露出牙齒,這樣比較好一點。”

她將銅鏡往他麵前遞了遞,用下巴一指,無聲示意。

他繼續保持著他充耳不聞的姿態,他自身認為,自己有耐心坐在這裏已經是一項很大的挑戰了。

那期雅不依不饒地催他,他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擠出一絲笑,隻可惜有點皮笑肉不笑。

突然旁邊傳來一個歎氣聲,是虎烈舔著自己的爪子,然後慢條斯理地洗洗臉,它脖子上還圍著一條柔軟光滑的貂皮,身邊也鋪著同毛色的貂皮,油光水亮,光滑又柔軟,它懶懶地躺在上麵,如同是一個沉迷在富貴奢侈裏的小地主。

“不露牙齒還好,一露像僵屍。”它剛剛醒來,還是一臉惺忪,卻慵懶地從它的安樂窩裏走出來,懶洋洋地冷嗤。

“別瞪我,你知道這威脅不了我,況且這還是事實。”

它抬頭似乎望了一眼藍天,看見滿目的落葉後有點惆悵,“這以後沒草了,我的小羊怎麼辦啊?”它摸著下巴,更憂愁了,“它還這麼小,我總不能現在就把它宰了吃掉吧。”

那期雅差點暈倒。

“算了,羊肉吃著還有膻味呢,”它一個人像是神經病一樣自我安慰,語氣還有點低沉,不過它可是虎烈,心情比六月天更難以捉摸,不一會兒就眉笑顏開,“不過說起這個,還是他比較難搞定。”

用膝蓋想都知道,它說的肯定是季影。

“你臉上的肌肉是死掉了嗎?”它毫不客氣地數落他,還盡情地表達了它所有的不滿,“隻不過是笑一下就什麼難的。”

那期雅不恥下問,“那你有什麼好辦法?”

“太簡單了,講笑話。”它鼻子一哼。

她張口結舌,表示懷疑。

季影也默默無言。

虎烈也以眼神回視於她,同樣地默默不語,像是石化了一樣。

“好吧,”她突然道,深吸了一口氣,“從前有隻貓特別愛吃魚,有一天被魚刺卡到,掛掉了,閻王問它,‘你還有什麼心願’?那隻貓吼著說我要變成那個魚刺卡死別人!”

虎烈捧腹大笑,季影麵無表情。

她咽口唾沫,繼續

有一天一個小男孩咬著手指問他娘親,“娘親,在我沒生下來以前你見過我嗎?”他娘親搖頭,“沒有啊。”小男孩很疑惑,“那你怎麼知道那就是我?”

虎烈又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季影繼續無表情。

就在她泄氣的時候,突然花草叢一陣窸窣窸窣地響,她好奇地看過去,落葉嘩啦啦地掉下來,映著點點陽光,花葉的間隙見似乎有一個黑色鱗片的巨大物體。

一個巨大的蛇頭從縫隙間彈出來,眼睛裏有兩道漂亮的綠色,腦袋大的不可思議,它盤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上,身軀像是麻花一樣纏繞著。

虎烈的兩隻眼睛立刻瞪得圓溜,爪子都繃緊了。

那條巨大的森蚺吐出紅色的蛇信,舌頭一卷,像是食草動物一樣將昏黃的落葉卷到嘴巴裏,緩慢優雅地咀嚼著。

一條巨蛇!

一條吃草的巨蛇!

鳳凰翱翔於九天之上,遇梧桐而棲。虎烈可從沒聽說過蛇會盤在高大的梧桐樹上吃樹葉,它頓時覺得自己的腦細胞都不夠用了。

而那期雅卻截然相反地想著,好神氣的蟒蛇啊……

那條大蛇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剛才慵懶溫柔的神色褪去了,追上來的是警惕和冷酷,它忽地直起身子,盤旋成一種危險的姿勢,冷冰冰地俯視著地麵上的幾人。

巨大的瞳仁裏暗綠色的光芒像是燭火,一明一暗。

“快退!”季影看出不對,頭也不回地冷喝。

那期雅反應過來,卻還是想和它打一個招呼,雖然它的表情可不怎麼友善,突然有個圓滾滾的炮彈射過來,砸中她的腦門,她捂著腦袋不滿地痛呼,“你幹嘛?”

與此同時,那條粗大的巨蟒突然從桐樹頂端電射而下,如同一道陰毒的巫蠱,能夠深入骨髓而不得解脫。

季影在激烈的猛風中巋然不動,如同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無情無欲的神祇,他的眼睛裏漸漸地倒映出一個蟒蛇的巨影。

那期雅大急,幾次都掙不過抱大腿的虎烈,最後沒辦法,隻好將它扔了出去,然後縱身上前,欲要攔截。

沒想到那條巨蛇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噴出一股淡黃色的煙霧,她一驚,待要捂住口鼻,卻已經吸入了幾口,蟒蛇一擺巨尾,她隻覺得砰地一聲,後背撞到一個堅硬冰涼的物體,下意識地伸手一摸,光滑而又冷硬,是堪比鎧甲一般的巨大鱗片,昏迷過去的最後一眼,她看到了季影麵容遽變。

如同硫磺一般的霧氣,她的腦袋還有些暈眩,身邊都是這樣的霧氣,根本看不出半點差別,在這樣迷茫的時刻,她下意識地就想找到季影的存在,出聲喊了幾聲,卻隻有回音空蕩蕩地響起。

“奇怪,這什麼地方?”

迷霧悄然散去,在麵前形成一條影影綽綽的小路,她在原地徘徊許久,張望著往前走去,不過一會兒就後悔了,她腳下一空,也來不及收身,直接跌下了萬丈深淵。

淵下的世界極為寬廣,不知道來自於何處的光亮將這本該黑暗的深淵映得一片明亮,幾乎與外界無異。此處的岩石是奇異的乳白色,仿佛是牧民家裏的奶酪,山壁裏的所有石頭都呈現出這樣一種柔軟溫和的顏色,那期雅一時間忘記了身上的疼痛,她忍不住想碰一下麵前的石頭。

她一抬頭,頂部的天空幾乎變成了狹窄的一個細線,勒著視線的範圍。

反應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這好像是一個淵下的地穴。

地穴裏冰冷陰涼,四周是仿佛流水般的光亮,除卻這乳白色的石頭,一個洞口的拐角還透出一些些微的昏黃。

那期雅這回多了幾分小心,慢慢地走了過去,她剛走近那雪白的洞口,視野裏就撞進一座平地而起的高樓,恍若是神工鬼斧的遺跡。閣樓高大的屋脊上鑲嵌著一顆顆貓眼瑪瑙,在精美光線的映射之下,那奇異的流水呈現出細雪般的銀光,其中又夾雜著一些純粹的幽綠,而在這寂靜的穴洞之中,卻有一份詭譎。那種銀冰之水,蒸騰出水霧般的水汽,仿佛是清晨的湖水水麵。走得近了才發現,那並不外界的水,而是水銀!

這水銀之毒成為氣體,充斥著這座,在這樣的環境中,沒有人能夠生存。

而現在卻有一個紫衫女子麵容柔弱如同閨閣怨女,眉間攏著一團淡淡的憂愁。她正用一根精致絕倫的簪子逗弄著籠中一對彩衣鸚鵡。這樣羸弱的充滿愁怨之美的女子,居然能夠若無其事地在這水銀世界中生存。

忽然一陣嗑啦啦的響聲,頭頂裂開一道天光,洞穴裏灑進透明的光線,在地麵上形成一個巨大的光斑。

女子手下不自覺地用力,仿佛是被那一道明亮的光線喚起了什麼,那根考究的簪子在她手下竟生生地被折斷。

下一個瞬間,它已經清晰地出現在女子的視線裏。

這,居然是傳說中的上古瑞獸麒麟!

紫衫女子仿佛已經見慣了它,麵上沒有半點的驚訝。她走下銅質的樓梯,仿佛是走下神台的女神一般。紫色的裙裾散在地上,恍若傳說中憂傷神奇的花。她走到它麵前彎下腰伸出手。麒麟低頭嗅了嗅,然後仿佛確認了什麼,一改剛才的凜冽睥睨,像隻家養寵物般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宿命之花

虛實不定,一切都不可觸摸。

重巒疊嶂,樓宇萬重。

那期雅一見到人,立刻欣喜地跑過去,還揚手開心招呼著,雀躍不已,在這種詭異的地方能遇見一個人真不容易,她剛想感歎自己受騰格裏庇佑,就發現了不對,自己竟然是失重般漂浮著的,腳尖不點地,幾乎一吹就走,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有些透明的手,震驚地喃喃,“難道我已經死了?”

她抬頭望去,那個神秘的紫衣女子站在銅梯旁,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飄渺的霧氣令她的臉龐變得虛幻又脆弱,仿佛鏡中花水中月般不可觸摸。

“難道她是孟婆?”那期雅現在還有心思想別的,有些驚訝,“居然是個這麼漂亮的姑娘,我還以為是個老太太呢。”

這個深淵古怪地不可思議,這幢華宇樓閣仿佛是神來之筆,陡然挺拔出一片偉岸,尖銳森冷的黑色岩石與白色乳岩拚湊出一片古怪的和諧感,泛著透明色澤的水銀從一側飛出,一直落向更深的深淵裏,轟隆地發出自然巨大的聲響,仿佛是一匹巨大的白練,自上而下,墜入無間地獄。

珍珠的光芒和燭火相映成輝,如同晴日傍晚留下的天國的嫁衣,送給隱在地平線的日光。這裏擁有著驚世的美麗和奇跡,哪怕是一瞬間也可以幻化成永恒。

紫衫女子在麒麟的頸上輕輕摸索著,然後按住一個凸起處,麒麟停止了動作,重重一咳,一個溫熱的貝殼狀物體掉在她的手心裏。

正當她要打開之際,麒麟她眼角的餘光掃到一個身影正從頭頂天光處降落,這裏從沒人敢踏入這裏一步,是以她放鬆了戒心,沒注意到外界的環境,此時麒麟示警,她想都沒想就一拂袖,幾枚淬著綠光的光珠激射而出,銅燈上的幾隻燭火閃了幾閃,幾乎要滅掉的樣子,然而在觸及那人的刹那,珠子仿佛受到了某種阻力靜止在那人的身邊,以奇異的姿態懸浮在空氣裏,然後那人的身邊泛出一種暖芒,銀釘就像碎冰一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在那人的身邊。

“原來是你。”紫衣女子冷笑,眼神尖銳無比,黑暗中的神秘人似乎發出一聲歎息,“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她常年在這裏生存,即便光線不亮她也能準確地辨出神秘人的樣子,她看了他一眼,語氣中充滿了譏諷的味道,“你也是,還是那麼得見不得人。”

男子從黑暗的地方走出來,他的頭發沒有梳起,隨隨便便地垂在身後,一直到達腰際,寬大的純黑色衣袍垂下來,將他從頭到腳都包裹地嚴嚴實實,“被關在這裏這麼多年,你的脾氣還是沒有一點收斂。”

那期雅吃驚地瞪大眼睛,居然是那個詭異難辨的黑袍人!

“難道他也死了?”她湊上前去,躲在一顆盤龍柱的後麵想要看得更清楚,可總是有那麼一兩團霧氣,像是故意為難她一樣擋在她麵前。

她打開手中的貝殼,拿出一枚黑珍珠吞下去,她的肌膚在這充滿毒氣的隱秘洞穴中常年接受著腐蝕,有種死氣的蒼白,她冷冷勾唇,“一切拜你所賜,我清楚地很,不用提醒。”

他踢開家貓一般蹭過來的麒麟,“故人來會,建議你還是換一種方式,不這麼針鋒相對。”他似乎在譏笑她的不自量力,“這樣對你沒什麼好處。”

她攏袖站在鳳凰展翅的銅燈邊,瞳孔裏冷芒流動,突然意有所指地道,“的確是該換一種方式。”

話音未落,她豁然出手,衣袖一拂,有無數殺氣淩厲的珠子飛射而出,黑袍人似乎在冷眼想看,他手指輕輕一抬,團聚出一個黑漆漆類似於海膽的物體,以兩儀生四象,四象生萬物的速度迅速旋轉開,然後迅速扭曲,凝結成一個張牙舞爪的魔物,張開巨口咆哮一聲,似乎連整個深淵都在它的吼聲下震動畏懼,轉眼間那些珠子都被它吸入腹內。

紫衫女子不屑冷笑,眼睛一眯,一股極大的內力登時貫穿而下,自她的腳下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仿佛地底內核的巨大力量爆發了,破土而出。腳下的震動還在繼續,那期雅突然感覺有點熱,耳邊突然聽到爆炸式的驚人巨響,火紅的岩漿字裂縫裏噴湧而出,零星的岩漿墜落在其他地方,登時砸出一個深坑,而後留下一片焦黑。

麒麟的身形陡然暴漲,全身的骨骼都哢哢作響,它的身軀膨脹了數十倍,變成一條威猛的神龍,盤旋在上空。

女子的眼睛裏流轉著漠然的冷笑,這個迥然於剛才柔弱嫻靜的表情令那期雅微微怔然,她羸弱的麵容上有著不顧一切的殺氣,似乎和眼前之人有血海深仇。

“殺了他!”女子扣住手指,眼睛一動不動地斷然道。

凝結在空中的火龍早就不耐,大吼一聲,猛地撲過去,噴出一股濃烈的火焰,驚電般咬斷了黑色魔獸的咽喉,數縷黑色的煙氣從火龍嘴角逸出。

“差點忘了,你有遏製五行的力量,看來你早就布置好這一切,隻為等待今天。”黑袍人身軀一震,似乎受到了重創,可罩地嚴嚴實實的風帽掩蓋住他所有的表情,那期雅用手指撐起眼皮,瞪圓了眼睛,費了半天勁還是看不清,她看得著急,真是恨不得有一陣狂風把他的帽子給吹掉。

她內心剛冒過這個念頭,一股狂風就席卷而來,甚至還卷走了大片煙霧,狂風吹得兩人的衣物獵獵作響,那期雅緊緊地盯著那在風中顫抖的風帽,見它死活不肯掉下來,氣得抓狂。

“蟄伏多年,一招而發,你也算是有耐心的。”這樣推崇的讚美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帶著一種更深的不屑,他的手指掠過臉頰邊,似乎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隻可惜,你的力量隻有你以前的半分,在這水銀閣樓裏生存,已經耗去你一半的心血了。”

“一半就足夠了。”她一招手,深淵的樓閣裏登時浮現出一點點漂亮的光,待那些東西漸漸地彙聚在一起後,那期雅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朵朵類似於蝴蝶的花,雙翅晶瑩剔透,仿佛是冤魂凝結的眼淚,她下意識地從衣領裏拿出那個溫熱的瓶子,裏麵的雙麵翅淚也逐漸變得透明,輕輕顫動著,仿佛想要破瓶而出。

“你的死期到了。”紫衫女子冷漠地道,那些光芒漸漸彙集,像是兩條銀河在天際交彙,然後忽地一轉,變成了兩雙神氣的巨大雙翅,落在了火龍的兩側。

黑袍人拍手,他周身散發出一種嗜血的味道,語氣裏帶著一分久居高位殘暴的語氣,“拭目以待。”

地底炙熱的岩漿將深淵烘烤出一片悶熱,狂風吹得火龍身上的岩漿不斷流動,令它威猛的身軀看起來多了幾分不得而知的詭異,火龍昂首咆哮,似乎是在歡呼自己得到了一雙寬大的羽翼,它揮動著雙翅,像是神話故事裏所向披靡的瑞獸,一切阻礙都將在它的爪下化為齏粉回歸於天地,它巨大的凶睛裏泛出獸類的殺氣,又發出一聲悶吼,然後一擺尾巴,呼嘯著衝下方的黑袍人撲過去。

近了!

火龍猙獰地撲過去,幾乎要觸及黑袍人的頭頂。

近了!近了!

那期雅沒有看到的是,她背後的山石突然像是怪物張開的嘴巴,無聲無息地張開一條黑漆漆的縫隙。

她緊張地攥緊了脖子上掛著的水晶瓶,裏麵是一隻振翅欲飛的花朵,她碎碎念地祈禱著,“帽子掉吧帽子掉吧帽子!”

最後幾個音符消失在她的齒縫間,她正神經質地禱告著,卻隻感覺一股強大的吸力從後背處傳來,她像是被人掐住了鎖骨一般,聲音陡然消失了,她拚命地推拒著那無形的力量也無濟於事,隻能身不由己地被一種力量向後拽去。

就在她消失的一瞬間,那個風帽被風掀動著落下來,黑袍人的容顏出現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眸裏,他烏黑如夜色般的長發在狂風中肆意翻飛,額頭寬廣而又彰顯出一種不羈的力度,深邃如海的眼神,單薄淩厲的下巴,都和另外一個令她無比眷戀的人一模一樣。

一聲細微的爆裂聲從她胸口傳來,她低頭一望,那個精致漂亮的水晶瓶仿佛已經撐到極限,變成無數的細小碎渣,自她身上飛出,那一片片碎裂的水晶裏,倒影出她震驚不已的麵容,倒影出那兩個冷冷對峙的身影,倒影出這深淵下不可思議的一切。

裏麵的雙麵翅淚並沒有振翅而去,而是化為塵土,撲簌簌地飛落到地上。

這大概又是一場不可思議的夢吧……

水銀如同一道銀色的瀑布,轟然落向無底深淵的聲音,衝刷著她最後一根清醒的腦神經。

她心跳如鼓,沙啞地從喉間擠出破碎的兩個字,“季影……”

天上人間

清冷的夜色彌漫著整片廣袤的大地,站在七星塔的頂端,似乎連天空的距離都變得很近,黑袍人的手心幾乎變成了透明的藍色,掌心裏是一個昏迷的少女,她頸項前的玻璃瓶碎出無數晶瑩的碎片,如同秋晨冰冷的霜花,輕緩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