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3 / 3)

“原來是陰陽師的後人,怪不得有壓製五行的力量。”他暗自冷嗤,腦海中一瞬間劃過紫衣女子那張蒼白柔弱的臉,他收了掌心的鏡像,手指按向右胸,那裏有一個可怖的傷疤,當初隻差一點點,就刺破了他的心房。

這個起源於百家爭鳴時代的神秘族群,在遠古洪荒時代,災難不斷,天火連連,人們恐慌這上蒼降下的劫數,希冀著可以預言占卜出命數的變化,隨著越多詭異現象的出現以及統治階層的信任,陰陽家的學說逐漸達到一個全勝的頂峰,其門下子弟,甚至成為執掌天文曆法、占卜卦易、預言國家未來天地變動的神秘統治階層,在春秋戰國的諸多流派中獨樹一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真是可惜,即便是有這樣的力量,也沒辦法殺了我。”他在漆黑的夜幕裏像是一個邪惡又孤單的惡鬼,嘲諷的語氣裏竟有些失望的意味。

心跳異常劇烈,鼓噪著要從胸口跳出來,那期雅從喉間破碎地擠出擠出兩個字,“季影……”

“醒醒。”居然真的有人回應她,有人抓住她的手,傳遞過來熟悉的溫度。

她豁然睜開雙眼,眼珠居然是令人心悸的純黑色。那股如同遊魚般的黑色隻是一閃,轉瞬即逝。

季影半跪在地上,見她醒來,眼神冷漠又溫和,她的腦袋還有點不清醒,半響才掙紮著坐起來,眼角餘光瞟到一個不斷扭曲掙紮的龐然大物,不禁瞪圓了眼睛,詞不達意地表達,“這是……”

季影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麵上的表情也有點不淡定,“好像是在蛻皮……”

“也不能怪他是這個表情,”虎烈在一邊悠閑地舔爪子抹臉,幸災樂禍地解釋,“剛才他們正打得如火如荼熱火朝天的,它就突然發狂了,我還以為它犯了羊癲瘋,誰知道是蛻皮。補充一句,這蛻地可真是時候。”它最後一個音揚起來,帶著十足的嘲笑。

那條蟒蛇似乎極為痛苦,一半身子已經脫離了那半透明的蛇皮,見那期雅的目光掃過來,凶狠地掃了她一眼,可大概是太疼了,剛聚集起來的力量立刻就消失了,又在原地疼得打滾,它的鱗片閃動著片片深沉的光澤,仿佛是夜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季影伸出手,“我們回家吧。”

那期雅傻嗬嗬地把手遞給他,拍拍衣服上的土。

虎烈哼鼻子,坐在地上抱著爪子不肯起來,“笨蛋,趁著這個時候趕緊勒索這個家夥,這麼個大塊頭,身上一定帶了許多寶貝。”

蟒蛇憤怒地掙紮著,似乎想從那層薄薄的束縛力盡早脫身。

“放輕鬆,”虎烈揚爪子,高傲地踏步而去,“這是你最後一次蛻皮對吧,”它不懷好意地注視著它腦門上那冒出來的兩個明黃色的小犄角,幾乎要貪婪地流口水,“這個東西,分我一點。”

蟒蛇冷血的眼睛都扭曲了,血紅色的蛇信子示威性地吞吐著,嘶嘶作響,可惜它還是痛得要命,要死不活地掙紮著,一點都沒有威懾力。

“你說什麼!”虎烈的毛炸起來,似乎被激怒了,“居然敢嘲笑我,你一個沒腿的軟體動物也敢嘲笑我!”

嘶嘶聲更加劇烈了,像是有一個巨大的蛇群發出了聲勢浩大的摩擦音。又是一陣疼痛襲來,那蛇甩了一下腦袋,幸虧虎烈閃地及時,要不然肯定被它砸暈過去。

季影回頭,有點不可思議,“它們是在吵架嗎?”

那期雅慎重地琢磨了一下現場的氣氛,鄭重地點頭,“好像是的。”

季影問氣得七竅生煙叉腰噴唾沫星子的虎烈,“你能聽懂它說話?”

虎烈眼睛斜都沒斜,隻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示意。

那條巨蛇依然在緩慢的蛻皮過程中,嘶嘶地痛苦呻吟,巨大的身軀痙攣著,夜色下頗有些群魔亂舞的感覺,虎烈也學著它的樣子哼哼唧唧,無病呻吟,蟒蛇更憤怒了,冷冰冰的眼睛死死盯著它,它非但不害怕,還衝它做鬼臉吐舌頭,更讓巨蛇怒火中燒。

“看來你應該去當外交大使,精通多國語言的尊貴閣下。”那期雅開玩笑。

虎烈非常氣派地睥睨了她一眼。

它扭過自己的肥腦袋,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把鋥亮的小匕首,磨刀霍霍,還邪惡地露出一邊尖利的牙齒,嘿嘿地怪笑,“想知道它有多鋒利嗎?”它拔下自己的一根胡子,然後放到匕首上輕輕一吹,那根胡子立刻輕飄飄地斷裂了,它非常得意地嘿嘿一笑,把玩著手裏的匕首,“想不想知道它劃到你身上的感覺呢,保證給你一個透心涼。”

它捏住了別人的軟肋,像是一個精明的商人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你乖乖的,我保證不傷你性命,隻截一小段。”

它伸出自己的爪子比了一下。

蟒蛇咬牙忍住苦痛,一邊蛻皮還一邊如臨大敵,充滿殺氣地睨著它,兩個超自然的生物劍拔弩張,磨牙霍霍。

季影最受不了別人磨磨蹭蹭的,直接走過去,奪過虎烈爪子裏的匕首,手起刀落,按住蟒蛇巨大的腦袋,利落地割下一小塊嫩嫩的犄角,然後在虎烈初時目瞪口呆繼而狂喜接下來憤怒的目光裏,堂而皇之地將那塊珍貴無比的犄角揣入自己袖袋裏。

森蚺大怒,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又礙於他氣場強大森冷,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低下腦門。

虎烈卻是不識時務,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強盜!你幹嘛強我的東西!”

季影涼涼地掃它一眼,輕飄飄地扔下一句,“沒什麼,隻是突然覺得‘不要讓你的敵人得到他想要的東西’這句話十分有道理。”

虎烈嗷嗷怪叫,也不顧實力懸殊過大,就要撲過去,幸虧那期雅眼疾手快,一把將它撈過來,然後捂住它悶聲不斷的嘴巴。

它拚了老命掙紮了半天,好不容易透了口氣,便繼續憤憤,“沒良心的丫頭,還沒嫁人呢胳膊肘就開始往外拐了。”

那期雅默默地補充了一句,“我可不知道咱們什麼時候成一家人了。”

它眼睛一翻,又開始齜牙。

季影也不理它,隻是高傲地站著,像是一個年輕英武的帝王。

她想了一下,鬆開虎烈,走過去拉拉他的衣角,他微怔,抬眼看她,似乎在等著她說話,她微湊到他耳邊,不自然地小聲道,“要不咱們把那個角還給它吧?”她指指虎烈,“看它很想要的樣子。”

季影嘴角一勾,卻不是如往常般的冷笑,竟然有著淡淡的人間煙火的暖意,她一瞬間看傻了,隻看到他嘴唇微微動了幾下,連他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半天才呆呆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我就是想逗逗它,一會兒就還給它了。”

她沒料想是這個答案,又懵了,虎烈在那邊氣得跳腳就差氣得七竅生煙一命嗚呼了,沒想到季影就是純粹是抱著一個逗寵物的心態,她回味了半天,向憤憤不平的它投過去一個同情無比的眼神。

“那這條蛇怎麼辦?是燉了吃還是燒了吃?”她果然是和虎烈這個吃貨在一起太久了,一時間有些拿不定主意。

季影的眼睛定了定,半響道,“它應該是上古神物,還是放它一條生路吧。”

“算你有眼光,”卻是虎烈哼哼著插話,它的腦袋裏仿佛裝著一本百科全書,“這家夥叫桃桃,從不冬眠,隻會夏眠,每當秋天來臨時它就會來到地麵上活動筋骨,據說這種生物有神龍血脈,它成年之後的最後一次蛻皮腦門上會多出兩個小角,那可是稀有的靈物。”說著它還衝著季影的袖子瞅了瞅,表情甚是懊惱悔恨。

那期雅從剛才開始就繃緊了嘴角,似乎想極力忍耐什麼,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她聚焦在一個很微小的問題上,“桃桃?這還真是一個抽象的名字。”

虎烈嘴角抽風,殺過來一記白眼。

不對不對,按照說書的理論,現在應該是台下有人提出一個非常奧妙的問題,然後說書先生再搖頭晃腦一臉高深莫測,還非要咽口茶吊著眾人的好奇心再慢吞吞地繼續。

她腦筋一轉,趕緊斂衣肅容,表情瞬間變得莊嚴無比,如同是佛寺壁畫上沉默不語的佛,她莊嚴地問,“敢問稀有在何處?”

虎烈非常滿意,它果然搖頭晃腦地故意賣關子,還慢條斯理地撫了撫自己的白胡子。

季影知道它是故意的,突然道,“聽說府裏今日來了一位名廚,手藝非凡,你肚子餓嗎?要不要吃夜宵?”

那期雅心領神會,大步向前,“說起來還真有點餓,我們去吃飯吧。”

虎烈傻了,眼看著兩人越走越遠,它在原地蹦躂,“哎哎哎,吃多了會長胖的!”

兩人充耳不聞。

“好吧好吧,我告訴你們,”它急得大叫,叉腰扯著嗓子喊,“它凝聚了桃桃的心脈熱血,不是我吹,絕對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比什麼皇宮秘藥神奇多了,”喊了半天也沒人搭理它,它說著說著就跑題了,一溜煙地跟過去,將還在蛻皮的桃桃扔到屁股後麵,眉梢間掩不住雀躍之情,“你們準備吃啥,捎上我呀!”

往事如煙

回紇牙帳的使者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虎烈在聽到這位異族來使將不起眼的小鎮洛城作為會麵點時,一瞬間就冒出了這個想法。

天剛亮,一向平靜的相城棋室反常地嘈雜,這群平常清心寡欲隻知道下棋不聞天下事的棋士都在議論這樣一個八卦。

“哎哎,知道不?聽說咱朝那位斷袖小侯爺要到虎烈們這地方來?”這天他們又聚到一塊,卻不是為了下棋娛樂,棋盤上還是幹幹淨淨的,有人就突然這麼說了一句。

人多的地方不僅病菌多流言也多,既然有人做了開場白就得有人接下去,坐在對麵的一個儒士打扮的人挑眉,看樣子應該是這群人中的領袖,因為他一開口,就有很多人看過去,“這消息早就傳遍了,敢情趙兄您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這樣充滿揶揄的語氣立刻讓周圍的人大笑起來,那個所謂的趙兄也紅了臉,呐呐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挽回麵子,隻能尷尬地喝茶來掩飾自己的窘境。

雖然虎烈坐在角落裏,但它的目力與耳力那可是相當的好,這群人無聊的廢話一字不差地灌進它嬌貴的耳朵。它瞅了一眼對麵淡定喝茶的季影,連虎烈都聽到了武藝高強的他就更不用說了,不過這廝還是一貫地麵癱,麵癱到什麼程度呢?大概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說的就是他了,就連被別人說成斷袖也毫不在意。

也不知道這流言是哪一天飛出去的,具體情況是這樣的,也許是深受度夏無歲的反噬,季影感覺有點頭暈,耳邊有類似於昆蟲的嗡鳴聲,他正在屏氣凝神,卻聽到七瀧涼涼的聲音,“頭痛啊?活該。”

他睜開漆黑的雙眸,七瀧正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就是這一個對視居然對出了問題,這幕場景落在了一個嘴巴碎又喜歡喝酒的賬房先生眼中立刻就變成了含情脈脈,添油加醋一番,一時間風靡京都,各種奇思妙想的版本一時間充斥了大街小巷,成為長安人民安逸生活的調劑品。

那群人顯然不知道他們口中的主角就坐在這裏喝茶,虎烈努力做到心外無物心如止水,可不知道是耳朵太好使還是那群人聲音太大,一句句民間八卦依舊持續不斷地往虎烈耳朵裏灌。依稀能辨別出“聽人說這位小侯爺家裏有好多男寵呢”“他不是要和公主成親了嗎”“讓這樣品性不端的人來做小侯爺,老百姓還有什麼好日子啊”等等之類的,有猥瑣八卦的有憂國憂民的,有大聲歎息的有羨慕嫉妒的,總之一句話七瀧沒有正麵形象。

虎烈故意仇大苦深地哀怨了幾聲,可是季影依然沒有看它半眼,還是不動聲色地喝茶,虎烈都懷疑他會把肚子喝的鼓起來,不過懷疑歸懷疑,麵前的他還是一副風輕雲淡隱士高人一般的神情,虎烈覺得再看幾眼它就會想出家了,於是決定打破這場獨角戲。

它劈爪奪過他的茶杯,然後一揚脖子幹了,然後豪爽地將杯子放在小案幾上,又來了一個大大的歎息,“唉!”

它一個肥肥的胖貓仇大苦深地鎖著眉毛坐在軟墊上,眼睛裏有著矜持的看好戲表情。

估計是虎烈的剽悍作風鎮住他了,季影終於回神了,清淡的眸子瞟了瞟它,好像它是一個打擾到他的俗物,不過他這個欠扁的樣子它早就看多了,也就麻木了。

季影戴著精致的人皮麵具,看起來仿佛是安靜沉穩的七瀧,隻聽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怎麼了?”

虎烈一聽他開口就來勁了,使勁往他身邊湊了湊,也不管他嫌棄的表情就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攥得緊緊的

“你說那群人可惡不可惡,居然在別人背後搬弄別人的是非,現在我可明白了,這個世界上傳得最快的不是聖旨而是八卦!他們那樣說你難道你就一點不生氣嗎,要不我們把令牌亮出來讓他們瞧瞧,準能嚇他們一大跳而且回去之後還能讓他們寢食難安晚上做噩夢。”

到最後虎烈還誇張地笑了兩聲,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天才,不過是個整人的天才。過了一會它才覺得不對勁,因為從頭到尾季影都沒說過一句話,它小心翼翼地望上去,恰好對上他冷冰冰的眸子,雖然他一貫都是這個表情,不過離得這麼近看還是覺得有點嚇人。

別的虎烈不擅長,但見溜須拍馬風使舵這種事虎烈可是手到擒來,一看他表情不對它立刻往後縮,發揮出牆頭草的本性來,“嗬嗬,我錯了我錯了。”

季影此行非常低調,尚未通知此地撫台,就連隨從也隻帶了幾個心腹,行李什麼的根本就是沒有,隻拿了一大疊銀票還有碎銀子,它當初還抗議過,但他隻用了一句話就輕輕鬆鬆地把虎烈打發了,“要是用什麼直接去買就行了,何必帶那麼多累贅。”

一回到客棧房間就立刻有倉霖衛接過他的披風,七瀧和忋倻離開後,一部分交給季影調動,他現在頂著七瀧的身份,自然是要有小侯爺的派頭的。虎烈也不客氣,直接拿起一碟為季影準備的雲片糕吃的不亦樂乎,倉霖衛早已經見怪不怪了,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眼睛瞪得要凸出來,也不再教訓虎烈以下犯上,伺候過他洗手就立刻恭敬地退下去了。

在虎烈大快朵頤的時候,季影擱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離開了,虎烈頭也不抬隻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然後就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和房門關上的聲音。

約莫過了半盞茶時間,它才小心翼翼地勾頭,然後靜靜地感知了一下,外麵沒有人的呼吸聲,這簡直就是天賜的良機,此時不偷更待何時。

其實它這也不能叫做偷,而是要拿回本來就屬於它的東西。但畢竟跟這隻可與狐狸媲美的家夥呆久了,知道他狡猾腹黑兼報複心強,所以即便知道外麵沒有人它還是躡手躡腳的,以防萬一還是躡手躡腳的。

它警惕地瞪著周圍,像隻兔子一樣支起兩隻耳朵。

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它才點著腳尖翻箱倒櫃,還像隻小狗一樣貼著地麵抽著鼻子左聞聞又嗅嗅,

天可憐見,它隻是想要拿回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東西而已,怎麼搞得好像它比較理虧而且表現地像做賊一樣呢。

它一邊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著一邊暗自內心灑淚,它好歹也是個修煉的神獸,居然被一個小小的凡人壓得翻不了身,想想都鬱結。

就在它進行地毯式搜索的時候,突然聽到門被推開了,它登時傻了,僵硬地趴在地上。

季影拿了一個不起眼的紅漆盒子走進來,雲淡風輕地看著滿屋如同是被小偷光顧後的狼藉,又掃了一眼做賊心虛假裝摳手指的虎烈,悠悠地坐下來,打開盒子,“你在做什麼?”

虎烈艱難地吞口水,腦筋一轉找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理由,嚴肅地撒謊,“我剛才發現了一隻大老鼠!”

“是嗎?”季影喝茶。

它又嚴肅地點頭,“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有老鼠敢在我的麵前溜達,我看不慣它那大搖大擺的樣子,就想把它逮出來!”

“是嗎?”他繼續涼涼地道。

它硬著頭皮瞎掰了一通,最後踩著小碎步上前,諂媚地笑,“我也是一番好心,你就不要在意了。”說著還捶腿捏肩膀,好一番做小伏低。

“你什麼時候變成貓了,居然也學著逮老鼠。”季影回頭,突然道,“民間一直有個傳說,說貓是老虎的師傅,最後老虎卻忘恩負義想要吃貓。”

虎烈感覺受到了極大的恥辱,氣得頭頂冒煙,一口否定,“那個混蛋這麼編排我的!”它忽地口氣一軟,“這凡人就是喜歡捉弄人,想當年我第一次流浪走天涯,就吃了大虧。”

明明就是離家出手,虎烈還特意找了一個特別有滄桑氣息的詞兒來粉飾太平流浪走天涯,說著它還特別憂愁地歎氣,真的有一種絡腮胡子的劍客味道。

季影似乎很感興趣,“哦?你遇見什麼倒黴心酸事了?”

虎烈瞪他一眼,哼哼唧唧,“我怎麼感覺你有一種看好戲的樣子。”

季影誠懇地點頭,“確實是這樣。”

虎烈翻白眼,喝了口茶,清嗓子。

當初它剛離開弱水之畔的時候,單蠢地還不知道世界上有扮豬吃老虎這幾個詞,因為沒銀子所以沒少鑽進別人的院子找吃的,它剛講到這裏,就被季影打斷了,“是偷東西吧?”

虎烈牙齒一緊,忍住,然後繼續。

有天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遇見一個白衣的弱冠少年,看起來弱不禁風善良可親天真懵懂,誰知道它就一不小心栽倒他手裏了而且永遠沒有鹹魚翻身的一天。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這簡直就是真理中的真理。

它當時找到一家高牆大院的朱門,一看就是富貴人家,肯定少不了好吃的,它興奮地從牆頭跳下來,隻顧著落地根本沒注意到旁邊還有其他人,等它的興奮勁過了才發現梅樹下站著一個目瞪口呆的白袍少年。

追悔莫及

虎烈明顯沉浸在回憶裏了,一臉的悲痛,“他身上的白色就像我的真身一樣鮮亮,我一下子就對他產生了好感,也不顧仙凡殊途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打了個招呼。”虎烈如是說,“一開始他嚇了一跳,不過一會兒就平靜了我們相談甚歡,從那以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每天他都會避開下人來這裏和我說話給我帶好吃的。這樣的時光過了三年,我對他有了大致上的了解,喬木是禦史府裏的四公子,天資聰穎,雖年紀尚幼但自小是太子伴讀,極有可能是下一任禦史大夫。”

季影又打斷它,“原來這是一個仙凡相戀的故事,不過,”他看了看虎烈的樣子,艱難道,“主角居然是兩個男的,這點出乎我的意料。”

虎烈黑臉,咬咬牙又繼續,“我雖然是個牆頭草,但還是懂得以誠待人,也不避諱自己的真實身份。令我高興的是,喬木對我並沒有什麼偏見。有一天我吃完他帶來的涼粉蒸肉,瞅著他高大的身形,才猛然發現他長高了,我心裏一向藏不住話,就直接把這個發現告訴了他,哪知他聽了眼神突然變了,我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沉默了半響才聽到他問我我會不會變老,我可是個老實巴交的孩子,立刻樂顛顛地搖頭……”

“然後呢?”季影很奇怪它為什麼停下來,問。

“欲聽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它拈著胡子,像是說書先生一樣搖頭晃腦,然後慢悠悠地扔出幾個字。

季影冷冰冰地看過來。

它哼著鼻子裝大爺,使勁昂著下巴,也不怕閃了腰。

“給你。”他將那個食盒推過來,眼睫毛像是停歇的蝴蝶,顫動著微微的流光。

它一看是吃的,立刻樂了,可它還沒忘記有個麵冷心冷的冰塊坐在它麵前,立刻將嘴角一繃,按捺住內心的渴望堅決地推回去,別過臉去,“少用這些小恩小惠來收買我,我不吃這一套。”

季影不動如山地掃它一眼,半響才意味不明地問,“你確定?”它剛要堅決再堅決地搖頭,就聽到他沒有起伏的聲音,“裏麵可是你夢寐以求剛才還不惜翻箱倒櫃要找的東西。”

它耳朵一豎,“唰”地扭過腦袋,迅速地將食盒摟到自己懷裏,還戒備地跑到了一邊。

它有了食物,立刻心花怒放,明明是想告訴別人,卻非要裝作趾高氣昂的樣子,“那我就勉為其難告訴你吧。”

“最後我發現他其實是個煉丹師,想要把我給煉成丹藥獲取長生之術。”

季影不鹹不淡地道,“就這樣?”

它抱著失而複得的犄角坦然應了一聲。

他點頭,昏黃的燭火影影綽綽,用更加不鹹不淡的語氣道,“這是一個很無聊的故事。”

正樂得開懷的虎烈臉一沉,不滿意了,“這可是我血和淚換回來的慘痛故事,我還差一點被扔進丹爐裏化成渣渣。”

“這不是你編的吧,”他很懷疑虎烈話裏的可信度,自顧自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品著,“一個小小少年都有如此詭詐心腸?”

虎烈哼哼唧唧,“所以才說人類會扮豬吃老虎。”

“大人,”正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沉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剛才有人送來一封書信,敢問大人可要現在過目?”

打開火漆密封的信封後,他細細地看了一遍,嘴角驀地盛開出一抹森冷的花,他的眼神透過層層陰霾,一直落到看不見的遠方盡頭,在這一瞬間,他的晶瞳漆黑深邃地不可思議,仿佛是子夜的化身。

“終於要來了。”

一句淡漠的話似是歎息,似是呢喃,從他嘴唇邊滑落,如同是一個不經意間提起又不經意間消弭的秘語。

在秋末冬初的清爽氣息拂遍所有的草尖樹梢時,此時的雪山雪花飄飄灑灑,似乎是要撫平人間所有的傷痛一般,盡情傾灑,毫不吝嗇。終年覆蓋的積雪反射著刺目耀眼的光。

在一片冷風呼嘯著奔過巨大的殿門時,忋倻站在了高大浮華的廊柱下,她本身似乎就和這滿目的積雪一般,樸素而光華奪目。

她閃身進了殿內,動作迅速地像是雪地裏奔跑的雪狐,巨大的殿門在她背後緩緩合閉。

奇怪?居然這麼容易就進來了。

她還以為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進來,剛剛還在發愁怎樣才能不驚動哥哥呢,沒想到一切居然這麼順利,她一邊疑惑著,等到她適應了殿內的光線後,才發現那裏早已經站了一個人。那人負手而立,背影像是天空一般寬廣沉默,似乎已經等了她許久。

七瀧聽見聲音,歡快地打招呼,“你來了。”

忋倻應了一聲,反問道,“你怎麼在這裏?”

他的笑容熠熠生輝,答得很理所當然,“等你啊。”

她瞬間無語,打量起殿內一排排站立的俑像,那些俑像死寂地背向而立,唯有眼睛處是一片空洞洞的,似乎是一對深不見底的窟窿。

殿頂也不知道鑲嵌了什麼寶石,微微閃動著細碎的光芒,遠遠望去,如同星辰墜海。

她疑惑地走在青石鋪就的地磚上,那些林立的石像如同是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眼部隻留兩個窟窿的骷髏,一個個詭異地站在那裏,如同是被封印的魔物,靜靜地散發著死氣,眼珠偶爾一動,伺機而起。

七瀧正盯著麵前的壁畫細看,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麼,忋倻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結實的大理石上除了裝飾性的飛天壁畫,什麼都沒有。

“禁地居然是這個樣子,我還以為裏麵藏了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呢。”她看著這平靜如斯的殿堂,低聲喃喃。

光線將七瀧棱角分明的臉龐映得一片溫和,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小動物,他又微微歪著頭,這個呆萌的表情特別能激發女子的母性,此時他微微有點驚訝,“你從沒來過這裏?”

她誠實地點頭。

“怎麼可能?”他低呼,似乎不相信,手裏還比劃著,“你可是樓主最大最大的官。”

“度雲樓有規定,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一步。”

“那、那幹嘛還建一個這個大的宮殿,除了浪費還是浪費,”他四處瞅,“如果真的不想人踏入這裏,毀了豈不是一了百了。”

她也一無所知地搖頭,後背忽然一冷,有一股不平常的氣息流動,微微涼滑,仿佛是一條細小的毒蛇沿著後背爬上來,忋倻是武學中一等一的高手,立刻察覺到不尋常,她細長的眉毛一攏,漆黑的眼睛閃過一道冷光,滿殿的石像突然緩慢地挪動起來,像是一個個沉重的背負著怨靈的軀殼,空洞洞的眼眶處一片漆黑,充滿了陰森森的怪異之氣。

“這才是禁地的格調啊,剛才一片風平浪靜的,原來是暴風雨要來的前兆。”七瀧眼睛亮晶晶的,搖頭晃腦地感歎,似乎還頗為滿意。

她捏住自己的鼻梁骨,無語。

勁風襲來,一個俑像手執利劍,手臂看似僵硬地揮動,力道卻極大,如同泰山壓頂,七瀧勉強接了一招,手臂震得發麻。

他隨手一招,湛盧劍應聲而出,倏地竄過幾道漆黑的幻影,掠過幾個笨拙如熊的石像。

殿內的石像的移動速度逐漸加快,如大風乍起,刮起無數流光浮影,即便動作僵直,但配合上這樣無可匹敵的速度,組合成天衣無縫的殺招,仿佛是一個奧妙詭異生生不息的陣法,讓人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忋倻手臂微曲,數道柔軟的白光暴漲而出,仿佛是女子指尖纏綿柔軟的棉線,輕若無物,卻在飛射而出的刹那,有著致命的殺傷力。

她的身上纏著柔軟又致命的白線,眼珠漆黑冷漠如一汪被封印的上古深潭,雪白的臉上是冷肅逼人的殺氣。

七瀧與她並肩而立,兩個人的眼睛都是一把鋒利的劍,如同地獄裏無情的死神。

那移動著的冰冷雕像,像是黃泉深處被操縱的僵屍,雖然動作笨拙緩慢,但反手折臂間的力度卻堪比草原上一流的勇士,湛盧劍和七瀧配合地天衣無縫,如同是他的另一個忠實夥伴,錯亂駭人的電光閃過之後,卻隻是在那些石像上擊出幾條淺淺的裂縫。

這些不過是九牛一毛的攻擊,七瀧眯眼看去,眼前是黑壓壓的一片,全部是這種無生命的俑像,一望無際,根本不知道還有多少。

忋倻腳尖向前一踏,充滿了一種女子少有的英氣,飛舞在她身邊的細線,絲絲縷縷,似乎每一個舞動間都有著模糊的絨光,隨著她的踏步,原本柔和的飛線陡然繃直,仿佛是被灌注了尖銳的力度,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瞬間擴張而起,如同是捕食的毒蛇,張開了自己閃動著毒液的獠牙。

每一寸纏繞的冷光,都撕扯著氣流的走向。

殿內似乎有無形的強力刀劍相擊,錯綜著在牆麵上留下複雜無序的裂痕。

檣櫓灰飛

亂石崩裂飛濺,如同是剝洋蔥一般,其中幾個石像完全分崩離析了,露出了本來的內核。

破舊的衣衫,手腳離奇地瘦削,似乎是血液都凍結了,兩頰凹陷進去,一雙無神的眼睛鑲嵌在這具幹癟的身體上,顯得出奇地大,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白。

遠在千裏之外,歲末居屋的三樓,這是一個視野寬闊的露台,簷腳下掛著頗具質感的風鈴,漂亮精致地像是一個個小巧玲瓏的酒杯,每一個裏麵都埋藏著沉睡在昨天的故事。

露台上的長明燈隨風而動。

季影正端著酒杯往唇邊送,突然有一陣猛烈的風吹過,他仿佛感受到了什麼熟悉的腐爛氣息,猛地回頭,遠處是一片繁華溫暖的人間煙火,天空清雲慵懶地遊動,什麼都沒有。

“怎麼?”麵前的男子是一襲華貴的紫衣,這樣明麗的顏色籠罩在他身上,為他平添一分少年得誌的高傲之氣,他的手背是閃電一樣的刻紋,仿佛在一場慘烈明厲的燃燒。他見季影麵色有異,出聲問道。

季影也不答話,隻是將酒一飲而盡。

“剛才我的提議你覺得如何?”尋庫是一種不動如山的冷酷,隻是他眼神流轉的時候,卻總能讓人感受到不擇手段的狠辣,他的語氣低低的,“假如你我聯手,一定可以大功告成。”

季影的唇紋勾動一抹諷刺,這是重生以來第幾個人對他說“攜手”了,說白了也就是背叛,明明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卻還要粉飾太平,仿佛在談論什麼風雅之事。他眼中的諷刺愈發濃重了,尋庫見他不回答也不催促,隻是不緊不慢地輕啜著酒,他什麼表情也沒有,讓人看不出是胸有成竹還是事不關己。

季影冷笑,唇邊吐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眉峰一挑,有逼人的戾氣,“能夠背叛一次的人,也會背叛第二次。”

兩個男子之間暗潮洶湧,虎烈卻在一旁啃得不亦樂乎,腳邊是一大堆沒啃幹淨的碎骨頭,這也不能怪它沒出息,在它的腦殼裏,吃和睡估計就是人生的全部。

它的肚子漲漲地鼓起來,打了好幾個飽嗝,又去拉了一泡屎,空了空肚子繼續吃,它一邊吃還一邊含糊不清地唱著,“這……噴香的……風……”

“夕陽…….是……雞……蛋黃……”

它唱得開心吃得也開心,扭著跳著,跳著扭著,就這樣一不小心閃了腰,將露台上的花盆撞了下去。

歲末居屋位於長安的中心,臨街就是往來不斷的人流,要想不砸到人的幾率是在是很小,它抹了一下嘴巴,慌忙往樓下看去一個藍衫少年正捂頭跳腳,他腳下是跌成幾半的花盆,泥土撒了一地。

它長舒了一口氣,心想好歹沒砸死人,那名少年身上沒有受傷的痕跡,應該是沒有大礙,不知道是不是感應到了它的目光,那少年突然抬頭往上看,齜牙咧嘴地想要找出砸他的元凶,它一對上他惱怒的眼睛,下意識地把頭縮了回去,等它再往下看的時候,少年已經不在原地了。

它拍了拍小胸脯,把提到嗓子眼裏的心給放回去了,然而還沒等它輕鬆完,就聽到樓梯咚咚,狠狠地響了幾聲,接著珠簾被一雙修長的手甩開,這個剛才氣氛和諧的露台迎來一個黑著臉的不速之客,清秀的麵龐很是眼熟,卻是剛才那個被砸的倒黴少年。

它的氣一個不順,差點被噎住。

凜冽的巔峰之氣切割著忋倻的肌膚,似乎連這四麵無窗的大殿裏都充斥著不詳的冷意。幾具屍體像是被吸幹了所有的血液,變得幹癟僵硬,呈現著不詳的青白色。這、這俑像裏麵的居然是人!

兩個人都怔住了。

七瀧呆了一會,才抬頭看向忋倻。

“怎麼會這樣?”忋倻的眼神明顯有些混亂,她失神地看著殿內的幾具屍體,不可置信地喃喃,根本不能組織語言,隻是重複著那一句話。

那些俑像仿佛緊繃了一下,僵直地一顫,眼睛的地方還是兩個黑漆漆的兩個窟窿,偶爾的回眸間,似乎能夠看到一道莫名的流光閃過。

這樣輕微的流光,如同是月夜下的清潭,浮光掠影,卻更讓人印象深刻。

“不好!”七瀧突然眼神一變,驚呼一聲,“這裏麵還有活人!”

兵器交接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遙遠,耳內是一陣陣連續不斷的蜂鳴聲,似乎連心髒的頻率都緊接著不穩,撕扯著她的聽覺。

“忋倻!小心!”

忋倻還在怔怔,根本什麼都沒聽見,她幹淨的瞳孔裏倒映出一片惶恐與不可置信,嘴唇微微泛白,七瀧加入戰團,身形千千萬萬,力求速戰速決,在陶土橫飛的百忙時刻還要分神將她拉入自己的防護範圍內。他見她在發愣,像是處於極大的震驚中,一時也是無言,能夠在號稱白色地獄的巔峰禁地建造出這樣一個地獄,除了她尊敬仰慕的兄長外再無二人。

在那一瞬間,忋倻的腦海裏閃過無數個斷裂的片段,哥哥言語間的含糊其辭、孤島的魂燈、還有這青白色的屍體……

眼前一花,卻是七瀧閃到她麵前,接下了揮向她的殺招,一劍揮斬而下,像是一個手藝高超的漁工,利索地剝開了魚的內腹,掏出了裏麵大大小小的內髒。外麵的一層陶土碎裂,裏麵也是一個幹癟瘦弱的人。

頭頂有小小的光芒在旋轉閃耀,像是碎玻璃紮痛了她的眼睛,她猛地抬頭,腦海中那一點桎梏被打破了,她流風回雪地一掃,身邊圍攻上來的俑像立刻倒了一大片,就趁著這一瞬間,她拔地而起,像是一顆潔白的鵝卵石射向天空,過了一會,她又迅速地掠了下來,臉色更加蒼白,手裏拿著一盞閃動著幽光的魂燈。

七瀧迅速解決了幾個礙事的家夥,突然地麵輕微地一掀,那的確是一個巧妙的力度,動作幅度輕微地難以察覺,地麵中心的一朵巨大的鎏金牡丹浮雕立刻悄無聲息地向兩邊劃開,下麵是一排整齊的漢白玉台階,玉石上流轉著柔和美麗的光澤,平靜若夢,仿佛已經在這裏寂靜沉睡了千年。

有一個挺拔的身影從地底走上來。

他穿著一襲寬大的玄青色長袍,廣袖輕垂,手裏拿著一把造型古怪的長劍,劍柄是成對稱性的長條形荊棘,中間還鑲嵌著一顆血紅色的寶石,那是真正如血般的鮮紅,更像是詛咒一般的駭人殷紅。

他一走上來,也不知道是啟動了哪個機關,那些像是僵屍一般盲目攻擊入侵者的俑像立刻停止了攻擊,而是兩兩背對,如同是棋子般機械地挪動到自己原來的位子上,重新恢複了如死水般的寂靜。

費提一襲長袍廣袖,眼睛靜靜地站在那裏,如同是一個豐神俊朗而又無情無欲的神祇。

忋倻看著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兄長,下意識得握緊了手裏的魂燈。

“怎麼還像孩子一樣不聽話,”費提走過來,無視這滿地打鬥後的狼藉,聲音依舊柔和,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不是告訴過你不要來這裏嗎?”

忋倻抿緊了嘴唇不發一言,她猛地退後一步,近乎是指責地道,“我記憶中的哥哥,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如今你竟把活人生生禁錮在此,難道忘記了度雲樓的祖訓嗎永不幹涉外事!”

“在山下的這幾個月,我才知道,外界之人竟然認為度雲樓是殺手組織!”她咬牙,眼睛裏冷光乍現,仿佛是湖光天色凝結了薄薄的霜雪,以一種決然的冷酷逼視著他,“你絕對不是我哥哥!你究竟是誰!”

費提的眼睫毛漆黑中透出幾縷銀白,看起來融雜了神的冷清無欲和魔的喜怒無常,他的手指撫過那柄怪異的長劍,語氣裏是說不出的疲憊,仿佛是經曆了漫長跋涉依然沒有找到一處可以停歇的地方,“忋倻,我自然是你哥哥,這裏煞氣太重,我們出去吧。”

也許是因為常年戴著麵具,也許是因為其他的什麼原因,他的臉上一臉血色也沒有,如同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紙人。

她的眼睛裏仿佛浮動著碎冰,但是看到他這樣的神情,所有的情緒一瞬間都遠去了,然而突然有一道冷光逼過,卻是湛盧劍抵住了費提的咽喉,七瀧的眼睛裏燃燒著駭人的冷酷,沉聲道,“放開她!”

見費提一點都沒有要放手的意思,他手腕向前一送,湛盧劍看似古樸無鋒,實則鋒利異常,隻是輕輕地擦過,就割破了他脖頸上的肌膚,幾顆血珠順著劍尖滾下來。

忋倻驚道,“七瀧!”

他眼神一軟,可依然不曾放鬆戒備之心,麵前這人居心叵測,他不能掉以輕心。

狂風吹碎了鵝毛大雪,整座度雲樓像是一座冰海雪原中的神秘城池,外層包裹著一層分布不均的碎冰,簷角垂著透明的尖銳琉璃,仿佛是一把經天地之力打造的致命利刃。

藍衫公子

費提輕描淡寫地用一根手指推開抵在他咽喉上的劍刃,很顯然,七瀧也沒有也沒用多大腕力,費提的目光落在忋倻身上,“不管我做了什麼事,曾經做過什麼事,我都是你哥哥,至親血緣是永遠不會變的,我也永遠不會傷害你。”

他的容顏是冰冷的蒼白,然而說話的語氣和神情俱是柔和,仿佛是冰冷的石像終於有了生動的表情。

忋倻抿著唇,突然像是孩子一樣衝進他懷裏,緊緊地抱住他。

七瀧的表情立刻變得奇怪了,他繼續和湛盧劍尋找共同戰線,委屈地皺鼻子,“我這心裏嫉妒地很哪,嫉妒地很哪。”

湛盧劍一動不動。

突然之間眼前一花,有刺目的亮光從眼前遊過,似乎有什麼碎光在旋轉不定,七瀧眯著眼睛適應著一會兒,才發現那種異動來自高大的殿頂。

那似乎是無數反射著碎光的玻璃,如同是子夜時夜幕上的星河,眨動著小小的璀璨的光,隻是這種光是旋轉著的,從地上仰視,那種感覺很奇怪,仿佛是萬裏星河都被攪亂了,晃動著一池波光。

費提微微斂了英挺的眉,他的眉毛也是銀黑相間的,麵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怎麼回事?”

“你在此處多年,難道還不知道?”七瀧翻腕挑起一道劍花,凝神戒備,他看著這靜寂如死的大殿,也不待費提回答,突然放聲笑道,“說不定此地還有什麼守護神獸之類的東西,”他摩拳擦掌,興奮,“好呀,這下又有架可打了。”

湛盧劍默默,以前一直沒發現,七瀧居然是個好戰分子。

如果現在問七瀧為什麼這樣激動,他的回答一定令對方大跌眼鏡,“我對武學尚且生疏,正好有一場實戰可以練手,”接著他會神神秘秘地湊過來,“而且我還想展示一下我的實力,可不能讓忋倻認為我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書生。”

可惜理想總是豐滿的,現實骨感的。

幾縷黑色的液體也不知道從哪裏爬出來,像是蠕動著的軟體動物沿著廣闊的牆壁爬行著,如同九天戰神轉世的七瀧一看就垮下臉,“這一看就沒什麼攻擊力。”

那是純黑色的液體,比宮廷禦墨還要純,看起來像是千年沼澤裏的汙泥,卻沒有一點古怪的味道。

費提驀然出手,他用的正是那把造型古怪的長劍,一劍揮去,如蛇般遊走著的烏漆麻黑的東西應聲而斷,但卻沒有掉下來,似乎它身下有無數的吸盤,一陣古怪的蠕動後,那兩截斷裂的細線又分別分成兩道,竟然二分為四,頓了頓後繼續朝著一個方向遊去。

一時之間,仿佛百蟲爬行的細碎窸窣聲不絕於耳。

七瀧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就這麼一小會,如同蒼穹般寬廣的牆壁上竟然爬滿了無數這樣密集的細線,殿頂的碎光旋轉著落下,閃動著一殿詭異的陰森。

他的發絲都快直起來了,可他眼角的餘光看到那兩人依然是一臉高山仰止般的淡漠,立刻一直脊背,故作鎮定,其實他不是害怕,隻是看見這麼多軟趴趴細長的東西糾纏在一起就覺得頭皮發麻。

那些黑漆漆的東西從四麵八方而來,共同奔赴一個地點。

那是正對著殿門的地方,初進來的時候七瀧就站在這裏發呆,他總覺得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可是對著這冰冷華美的大理石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半個門道,於是放棄。可現在這麼多奇怪的液體聚集在一處,居然能像是湖水一般靜靜地流動著,居然沒有一滴從牆上落下來,時而還喧騰著激起純黑色的浪花,似乎在你推我嚷地發出爭吵。

擠擠攘攘地激蕩出無數朵浪花後,那些如石油般的液體漸漸地消退下去,如同是海邊漸漸退去的潮汐,水平線開始下降,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整麵牆壁吸收了,一點一滴,不一會兒就全無蹤跡。

這下不止七瀧,連費提的臉上也出現了震驚的神情。

他伸手敲了敲牆壁,觸之有聲,的確是堅硬的大理石,卻不知剛才的那一幕到底是怎麼回事。

耳邊突然聽到忋倻不可置信的聲音,似乎受了極大的震動,“怎麼會這樣?”

他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原本幹淨無痕的牆壁上竟然出現了一幅完整精致的壁畫,那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麵朝著波瀾起伏的寬闊海洋,沒有束發,海風微微撩起他耳側的長發,他的眼睛給人的感覺極為遙遠,屬於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遙遠。他弧線利落的下巴有著清冷的味道,額頭如同大地般沉穩迷人。

反觀七瀧,也是一臉震驚。

他張口結舌,似乎震驚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咽了咽唾沫,艱難地道,“怎麼、怎麼會是季影?”

處於同一片天空下往往會有不同的風景,遠在千裏之外的長安,秋陽正好,塵埃裏飄動著細碎的金光。

露台上卻殺氣騰騰。

藍衣少年竟然有著極為深邃的眸子和眼窩,他一撩衣袍,陰森森地道,“哪個不長眼的把花盆推下來了!給老子站出來!”

虎烈趕緊捂臉別頭,當自己不存在。

季影若有所察,立刻冷冰冰地看它一眼,它立刻縮到牆角裏。

它在指縫裏偷偷瞄了一眼,見到少年氣勢洶洶,有些蔫了,況且的確是它有錯在先,小聲地囁嚅,“對不住,剛才實在對不住,不過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尋庫這個宰相在此時的確發揮了肚裏能撐船的威名,人家都打上門了,他還笑得一臉溫和無害,“這位兄台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少在這裏唱紅臉!”少年臉色鐵青,唾沫星子亂飛,當下幾步衝過來,指著他的鼻子罵道,“趕緊道歉!”

尋庫盯著她近乎指在自己鼻尖上的手指,手背肌膚上的刻紋散發出淡淡的黑霧。

正在心肝亂顫的虎烈耳朵一動,立刻拿開爪子,興高采烈地盯著麵前似鬥雞的兩人,眼睛興奮地直閃光,嘴角咧開要開始打架了!

出乎意料的是,季影卻禮貌地欠身,站起來分外溫和地道歉,簡直像是一個出生於書香門第的儒生,“對不起,剛才的確是我的疏忽。”

虎烈吃驚地張大嘴,半響才合上,將牙齒磨得格格作響演起來還挺像那麼回事,真像一個道貌岸然的朱門公子。

藍衣公子還是氣得眼歪鼻子斜,轉移了交火的方向,怒氣衝衝地瞪他,“你說句對不起就完了啊?要是我一不小心捅你一刀然後再給你說對不起行不行啊?一點誠意都沒有。”

虎烈覺得他好像在指責自己,有點傻了,而且它一看他怒火衝衝的臉就不知道該如果開口,他這話也未免說得太過分了,根本不像是來找公道反而像是找茬來的,但是它又不能發作,畢竟它現在的身份還是一隻貓,隻能期期艾艾,低垂著眼,縮在牆角小聲地囁嚅,“我……我……”

“那麼怎樣你才能滿意?”季影還是文質彬彬。

藍衫公子似乎被問住了,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最後似是極為惱怒,哼了一下鼻子,大手一揮,“算了,算我今天倒黴!漢人的秋老虎果真凶猛!”說完又氣呼呼地轉身跑了,來回的過程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讓虎烈看得直愣愣,瞠目結舌,直到眼睛酸了才眨巴了下眼睛,完全沒明白過來,“什麼玩意啊?”

靜候在樓下的男子見到自家的小公子鐵青著臉從三樓下來了,腳步聲與其說是朝氣不如說是生氣,他也不敢問什麼,隨著藍衫公子離開了。

“看來今天是個不好的時機,談到中途都會被人打斷。”尋庫說著惋惜的內容,但語氣卻一點都不惋惜。

季影也不答話,隻是對著牆角的虎烈招手,“過來,我們該回去了。”

它似乎也知道自己闖了禍,乖乖地仰起大大的溫潤的眸子,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季影彎腰一把將它抱起,頭也不回地就下樓了。

走出歲末居屋的時候,虎烈趴在他肩頭好奇地問,“你們都商量出個所以然他就讓你走了?他花了半天給你送信,又白請了一頓飯,這可是劃不來的虧本買賣。”

抱著一隻肥貓在街上走自然能收獲不少異樣的探究的目光,還好虎烈還壓低了聲音,也沒人聽到,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在一個人自言自語,“他還會再來的。”

“萬一他不來怎麼辦?”

他很篤定,“不會。”

“為啥?”虎烈想看看他此時是不是還是一臉漠然,沒想到一轉頭卻撞到了季影的腦殼,它立刻痛得哼哼唧唧。

“直覺。”

它不滿意,“跟沒說一樣。”

中軍大帳

不過它的情緒就跟天氣一般變化無常,如果是女人心海底針,那麼它的小心髒就是海底針的海底針,它鼻子靈敏地一動,像是一隻正在覓食的小狗,捕捉到了路邊的香氣。

“我要吃那個,”它一指右手邊剛出油鍋的煎餅,毫不客氣地道,“給我買!”

“你不是剛吃過嗎?”季影皺眉。

它理直氣壯地拍拍自己的肚腩,更加理直氣壯地道,“我又餓了。”

季影無奈扶額,隻能認命掏錢。

可是他摸了半天也沒摸出半個銅板,可虎烈已經大口大口地吃上了,就剩下小半個了。

他少有的不淡定了,那擺攤老板也是個察言觀色的主,一見他動作遲疑,立刻拉下了臉,“怎麼?沒錢?”

虎烈立刻頓住了動作,傻眼。

季影人生第一次覺得羞愧,他努力和顏悅色,“不如我先打下欠條,一會再送過來。”

“看你也是一表人才的,怎麼想吃霸王餐?打下欠條,說的容易,你要是不來我去哪裏找你,”那老板一臉沒商量的姿態,雖然他話語跋扈,但卻不無道理,“我們小本買賣,概不賒賬。”

煎餅老板轉了一下眼珠,打起他衣服的注意,“看你這袍子料子不錯,你脫下來給我,我就免了你的煎餅錢。”

季影暗暗咬牙,他是絕對不會隻穿著裏衣回去的,可又不能掉頭就走,那樣跟野蠻人沒什麼區別。

虎烈捂嘴偷樂,它現在發現偷著樂可真是一個高難度的技術活,自己要笑心花怒放,還不能讓人發現免得被人當做怪物去浸豬籠。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嗓音,“不就是幾文錢,少為難人了,這錢我付了。”

居然是剛才那個倒黴的藍袍公子。

他信步走過來,將銀子遞到煎餅老板麵前,“這樣總行了吧?”

煎餅老板不情不願地接過來,將找好的碎銀子遞還過去,那劍眉星目的小公子一揮手,頗具地主氣息地道,“不用找了。”

那老板一本正經地拒絕,“該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們生意人,最重要的就是誠信。”他頓了頓又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一錢不惜何以有萬金,看你的樣子家境定是富裕,但這錢還是要珍惜的。”

小公子很意外,他一開始還覺得這個老板是個見錢眼開的銅臭商人了,遂接了錢,略一抱拳,“受教了。”

說完他就對季影施恩一般淡笑,諷道,“能夠訂下歲末居屋的三樓居然買不起一個煎餅,你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接著他端詳著季影俊美的臉龐,眸子裏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看你的樣子,難不成是哪家的小倌?”

聽他將自己和青樓孌童相提並論,季影也不生氣,麵色不變,反倒是虎烈氣得後背弓起,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侵犯和鄙視,毛發皆張,季影低頭,安撫性地拍拍它的腦袋,它抬頭望他一眼,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便像隻兔子一樣耷拉起耳朵,安安分分地窩在他肩膀上。

小公子根本沒看見這一段小插曲,見他像根木頭一樣毫無反應,當下覺得無趣,像是趕蒼蠅一般揮揮手,“今天本公子心情好,就不介意你剛才的失禮行為,好了,你現在可以走了。”

不過,虎烈沒想到的是,在而後幾天的篝火晚會上,又見到這個跋扈囂張的小公子。

它照例是蹭吃蹭喝來的,在這短短的時日內,誰都知道懿嘉侯有個好吃懶做又作風囂張的寵物,是以它大搖大擺地在熱鬧的場地亂竄,也沒人喝止它,反而那些盡職盡責的侍者端了一大堆東西還要注意不要踩到一團又肥又軟的東西。

虎烈正對著篝火上的烤全羊流口水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它的寶貝羊駝,眼前有銀色白的大氅一閃,它抬頭一望,呦嗬,居然是熟人。

小公子今日的頭發梳地一絲不苟,華貴的衣袍令他看起來帶著幾分清秀的英氣,他身後還跟著幾個隨從,居然是回紇人的打扮,看他們對他恭恭敬敬的樣子,虎烈從帳篷的邊角探出一顆腦袋,琢磨著他鐵定是個大人物。

果不其然,一旁又傳來穩健的腳步聲,它哧溜一下趕緊把腦袋縮回去,過了會才又小心翼翼地豎起耳朵,隻聽那人嘰裏咕嚕用聽不懂的鳥語回稟了幾句話,虎烈怎麼說也是個活化石,一聽就愣了這廝居然就是那個囂張的回紇使者!

它馬不停滴地去找季影了,進了豪華溫暖的大帳後,剛要跳上他膝蓋上,發現辰禾也在,暖爐的熱氣熏走了冷意,她額頭上垂著的寶石熠熠生輝。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虎烈咬牙抱怨,“你猜我遇見了誰?前幾天的那個小公子就在這裏,而且他身份還不低,是這晚宴上的主角。”

季影淡淡,“我剛才已經見過他了,回紇使者陌桑他給自己起了個漢化的名字。”

“怎麼怎麼,”它很激動,湊過來問,“他有沒有認出你?”

他一指自己的臉,“我戴著人皮麵具。”

虎烈頓覺無趣,寡淡地“哦”了一聲,似乎失望至極。

辰禾靜靜地走出來,外麵一片喧鬧,似乎在慶祝喜慶年華,火盆裏燃燒的木柴,偶爾濺起的火星如同灰飛煙滅的魂魄碎片,熊熊熱浪拂麵,夜已微醺。

初冬的夜帶著令人清醒的寒意。

突然有一陣切膚的冷意,她直覺不好,有一把鋒利的短劍已經貼上她的咽喉,同時有一雙手猛地捂住她的嘴,以防她發出聲音驚動守衛。

她身軀一僵,勉力鎮定。

身後傳來一個陰寒的聲音,“不要亂動,也不要亂叫,我不想殺你,但你要是違背了這兩個條件,我這劍可是不長眼睛的,懂了嗎?”

短劍幾乎就架在她的皮膚上,她還維持著一個皇室公主應有的風範,微不可查地點頭。然後扣住手指,輕輕地晃了晃手腕上的啞鈴,啞鈴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然而氣流卻有著不易察覺的震動,擊向了軍中大帳的所在方向。

“很好,”他很滿意,“看你的樣子,品階不低,應該是這裏哪位大人的家眷吧,”他頓了頓,用了一個彪悍的詞,“你們這裏的老大在哪兒!”

她按捺住劇烈跳動的心髒,決定拖延時間,用一種女子的驚恐嗓音尖細地道,“你是誰?”

男子嗤笑,“剛才我還挺佩服你的膽識,沒想到也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辰禾頓覺頭痛,但還是做出一副梨花帶雨的姿態,“勿要傷我家大人,你要銀子我給你便是。”

“少囉嗦!”他的短劍一緊,劃破了她的肌膚,“快”他話音未完,突聽箭矢破空之音,如流星一般襲來,男子揮劍一劈,拉著她後退,絲毫不肯放鬆她這個人質。

眼前火光大盛,季影舉著一張弓,眼神冷銳,他的手腕間還係著與她一對的啞鈴,辰禾驀地一喜,心下大定,他果然來了!

他緩緩放下長弓,眉目寒光閃動,“放開我妻子!”

辰禾似乎有點失神,妻子……嗎?麵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子,眼睛裏散發出來的感覺,似乎是他極為在乎她的。

身後男子猛地一愣,失聲道,“怎麼是你?”他驀地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把辰禾的臉掰過來,借著火光看清了她的容顏,嘴角抽搐,“倒黴……”

他扶了扶額頭,自認倒黴似地歎口氣,將她猛地往前一推,高聲道,“還你!”

季影接住她,再次搭箭上弓,那男子一驚,飄逸的棕色長發甩開一道優美的弧度,氣得哇哇大叫,“你還來真的!”

這樣長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頭發,季影隻認識一個,再看他閃躲的身形,內心不好的預感成真了,他手下一頓,故意射偏了方向,利箭破空,劃過男子的耳邊。

季影嘴唇微動,空氣微微波動,“我在中軍大帳等你。”

慕容千依蒙著黑麵,有點結舌,“大帳……在哪?”

“火光最亮帳篷最大的就是。”那些侍衛都是七瀧的近侍,一個個群情激奮,恨不得撲過來將慕容千依撕碎,但是沒得到命令,隻能不甘不願得用眼光颼颼地放冷箭。

“哦。”

兩人在眾目睽睽下說著唇語,翻手過招,一個側身而過的間隙,季影道,“快走!”

慕容千依見機行事,立刻唆唇發出一聲拉風的呼嘯,就像是一個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頂級的劍客,不過也是個欠抽的賣弄劍客,衝身後的侍衛送了一個大大的媚眼,還匪氣地說了句“我去也”才牛叉哄哄地跑了。

“窮寇莫追。”季影也很有氣勢地留下這一句話,就回了營地。

篝火熊熊,小公子此時倒是彬彬有禮,他深邃的眉目在夜晚和火光的交融下陡添一分魅力,完全沒了前幾日的張揚,“聽聞方才營地進了賊人,是陌桑的疏忽,這是今夜值夜的守衛,但憑侯爺處罰。”

季影嘴角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既不過分熱情也不冷酷漠然,是恰到好處的距離,看來那期雅教導有方,“營地上無甚損失,況且賊人狡詐,今日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還是莫要為了這些小事掃了興。”

“侯爺大量,”陌桑恭維了一句,接著冷漠地掃了眼地上待罪的守衛,冷聲,“恕你們無罪,但今日的確是你們失職,每人各領軍棍五十,罰俸祿半年。”

跟在陌桑旁邊的一個中年文士嘰裏咕嚕地翻譯了一遍,那些侍衛立刻起身領罰去了。

凶獸蟄伏

烤全羊還有粗獷的舞蹈,這些對於季影而言特別難以適應,篝火劈裏啪啦地燃燒出一片溫暖的橘黃,他突然淡淡地想到,假如那期雅在這裏,必定會很開心吧。

好歹這樣的一個充滿外交性質的場合還有一些官員幫襯著,季影倒也不至於露出馬腳,結束夜宴的時候已經月明星稀,他很不適應這高濃度的酒,幾杯下去胃裏就是一片火燒火燎,甚至有些發暈,最後還是虎烈會見機行事,利用自己的短腿優勢,不辭辛苦地跑來竄去,偷偷地往他酒杯裏兌水,即便是如此,他還是有些不勝酒力,一人一獸配合地天衣無縫,中間隻有辰禾無奈又好笑地掃過來一眼,倒也沒其他人發現。

回去的時候,他讚許地摸摸它的腦袋,某獸笑得一臉諂媚。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酒意上湧,他的眼神有些微微迷蒙,看起來有種霧裏看花的朦朧。

某虎咧出一口森森的大白牙,“說的什麼話,這是我應該做的。”

“說吧,你想要什麼?”

它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腆著臉道,“我想要點銀子。”

他居然一點都沒意外,坦然答應了,後又問道,“你要銀子做什麼?”

“我要把它們存到錢莊裏,錢生錢利滾利,然後再去開一家特豪華的酒樓,絕對要把歲末居屋比下去,”它摸摸自己的肚皮,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一直以來都吃別人家的東西,給別人錢,覺得自己實在太虧了。以後我要掙別人的錢當大老板。”

他用一種異樣的陽光看這隻胖胖的家夥,“你居然還有經濟頭腦?”

某肥球被他不經意透露出來的鄙視給怒了,使勁再使勁地瞪他。

帳內如春的暖意令他昏昏欲睡,加上酒精的麻痹作用,他幾乎要睡著了。

沉重的帳簾被撩起來,有一個人走進來,他以為是慕容千依,“來了?”

辰禾坐在榻邊,擰幹濕水的帕子,剛要往他額上覆去,手腕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眼神略略聚焦,“公主?”

她柔和地應了一聲,轉過臉去,燭光在如溫玉般的潔白臉龐上跳動著,“多謝你剛才救我。”

季影坐起來,太陽穴還是隱隱作痛,“隻是舉手之勞,況且七瀧離開之前,我答應過他要照顧你。”

她默不作聲,看著他清雋的容顏,想起了他剛剛閉目的柔軟神情,那個時候,他就像是一個褪去了所有偽裝的溫柔少年,沒有了白日的冷酷,剩下來的隻是柔和的內心。如此強大卻又如此脆弱,這樣強烈的反差讓她忍不住內心柔軟的衝動。

“放開我妻子!”

剛才他斬釘截鐵的話似乎還回蕩在耳邊……

她抬眼,驀地衝動道,“我不是他妻子!”脫口而出的瞬間,她好似才明白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隻能攥緊了手中的巾帕,不敢再看他,臉頰也染上了淡淡的酡紅,喃喃,“我不是……”

他隻覺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

“哎呀呀,哎呀呀,”一個跳脫的嗓音打破了此刻有些凝滯的氣氛,慕容千依已經換下那一身夜行衣,大搖大擺地衝進來,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季影道,“這麼長時間沒見你去哪了?怎麼今天又出現地這麼莫名其妙。”

慕容千依身形一端,又恢複了高貴冷豔的樣子,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將趴在桌上淺寐的虎烈拍醒攆下去,才緩緩道,“我開了一家錢莊,整天忙裏忙外地半點時間都抽不出來。”

某虎正在惱怒地撕咬他衣服的下擺,突聽到錢莊二字,眼睛激動地直放光,將口水噌到他身上後,立刻規規矩矩地坐好,眼巴巴地瞅著他,就差搖尾巴了。

“這家夥怎麼回事?怎麼看著我一臉垂涎?難不成看上我的美貌了?”慕容千依察覺到肥球熱烈的目光,自戀道。

季影毫不客氣地掐斷他的幻想,“它是覺得你很有錢,想要和你套近乎呢。”

白球立刻投過去一個惺惺相惜的目光還是你了解我。

“那你今天怎麼會挾持公主?”他還沒忘了正事。

“公主?”慕容千依魅惑地笑了笑,“這稱呼怎麼這麼生分,你們吵架了?不像啊,剛才那一句‘放開我的妻子‘說地多麼力拔山兮氣蓋世啊,害得我小心髒抖三抖。”

季影一愣,才發現他是誤會了。

不過慕容千依也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俠客,看了他幾眼便恍然大悟道,“哦,戴著人皮麵具,你不是七瀧,那你是誰?”

辰禾打開一盒芙蓉酥,一招手,虎烈立刻歡快地奔過來,嗷嗚一聲吃得香噴噴。

季影撕下臉上薄如蟬翼的麵具,暴露出本來俊美無儔的容顏,柔和的光暈中宛如天神,他眼皮上還有著蠱蟲作用下的銀色。

慕容千依一驚,噗地一聲,噴出了好大一口的茶,手指抖個不停,結巴了半響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你你怎麼在這裏?”

“有這麼意外嗎?”

他魅惑高貴的形象立刻消失了,震驚地站起來,“不是你告訴我這裏有一個為富不仁的家夥,讓我來劫富濟貧嗎?”

季影身形一滯,半響僵硬道,“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還有著憂天下的高尚情懷。”

虎烈吃了滿嘴,含糊不清地插嘴,“你的錢都是這麼來的?”

慕容千依哼哼。

“這幾日因為回紇使者的事,季影一直和我在一起,根本沒出去過。”說話的是辰禾。

“不可能啊,我們傍晚才見過麵,”他突然抱頭哀嚎,“難不成是哪個龜孫子吃飽著撐得,帶了張人皮麵具來糊弄我,見麵的時候我還奇怪呢,季影怎麼知道我去搶錢的。”

虎烈看著他癲狂的樣子,頓時覺得世界觀都淩亂了。初見麵時,他身上濃鬱的貴族氣息,似美人魚般優雅濃密的長發,眉目間似乎永遠都凝固著豔麗美好的風情,偶爾使壞時,會有雅痞般的頹廢和妖豔,似乎上蒼創造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魅惑世人,是可惜上蒼一打盹兒,讓他這一世是個妖嬈濃豔卻不俗氣的男子。

可是現在,看看他吊兒郎當的樣子,看看他懊惱氣憤的神情,看看他毫無氣質可言的發狂,真的是……一切都破滅了……

它瞬間無語,覺得一切都是浮雲,一切都是假象。

季影腦海卻是一冷,似乎有根極細的寒流竄進了他的神經,不僅吞噬著他的神智,更加侵蝕著他。

隔日一大早,陌桑就換上了英氣十足的騎馬裝,他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對著季影昂起下巴,“聽聞侯爺武學非凡,不如我們就在這林中比比,看誰今日獵到的獵物多。”

季影接過隨從遞來的勁弓,“這已是冬日,大多動物都已經冬眠,想必大人定是有什麼安排?”

“侯爺英明。”他朗朗一笑,手一揮,“來人啊,開籠!”

野獸的咆哮聲從籠子裏傳出,熊豹類的猛獸低低地刨著地,喉嚨裏滾動著低嘯,還有一些柔弱的小鹿,睜著水潤的眼眸不安地往後縮去,似乎極為不安。

一些侍衛押送著這些裝著野獸的籠子至林內的深處,甫一開籠,野獸立刻四散而去,隻有兩隻憤怒的虎豹揮爪子撲上來,就近撲倒幾個侍衛,見了血後立刻撒歡跑得遠遠的。

“看樣子他們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也去吧,獵物跑遠了可不好逮了。”他笑得張揚肆意,揚鞭策馬,充滿了少年意氣風發的味道。他忽然向後一望,挑眉道,“公主來了呢,那我就先行一步,給你們留點空間。”

周圍陪同的官員大多都是青燈書卷的文官,有幾個馬術好的,見他還未先行,也隻好待在原地,季影揮手示意,他們才施了一禮,策馬去了。

季影回頭,拍著馬背,“你怎麼來了?”

他今日是一身月白的騎士裝,箭袖和挺立的肩線勾勒出男子鋒利的弧度,眉毛尤其冷銳,樣子特別像是一個策馬奔騰的英武騎士。

“帶我一起去吧。”她躍躍欲試,眼睛裏的神色竟像一個開心的小女孩,不似那個優雅的貴族公主,“我不會拖你後腿的,不是我自誇,其實我騎術很好的,也會射箭,也許能夠幫上你的忙。”

他這才發現,她今天竟然沒有穿華麗繁複的宮裝,有乖覺的隨從立刻又牽來一匹高頭大馬,她利落地翻身而上。

箭矢如風,一個又一個奔逃的動物倒下去,陌桑毫不遲疑地出箭,有時甚至是幾箭連發,他每過一處,身後跟著的侍衛就跟著撿獵物,他大略一看,很滿意,小山似的一堆。

迫在眉睫

偌大的殿室,貔貅的金色香爐裏撒了一把不知名的香,散發出來一種淡淡的花朵樣的芬芳,整個房間古香古色的,最離譜的是,寬大的床榻旁居然還擺著一台紋著曼陀羅花紋的華麗梳妝台,很難以想象,這居然是費提的寢居。

從地道裏走出後,七瀧就一個踉蹌,麵容扭曲地打量著這房間的布局,很明顯,他的世界觀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費提很沒形象地翻箱倒櫃一番,在浩如煙海的書卷中刨了好大一陣,正當他想著要不要上去幫下忙畢竟這個還是自己未來的小舅子,卻見費提已經酷雅地走過來,將一卷竹簡放到忋倻的手中,“這應該就是你找的那本書。”

她打開後望著上麵似曾相識卻又完全陌生的小篆,勉強點頭,“應該是……”

費提微微一笑,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頂,惹得忋倻不滿地咕噥,“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費提失笑,他說著就拿過一張宣紙,整整齊齊地鋪在打開的竹簡上,接著又吩咐她拿杯水過來,她老實地去了,費提毫不客氣地將一杯茶水都倒在宣紙上,手指輕輕一抖,上麵似乎有墨跡一般的遊絲在閃動著,就在七瀧特不屑他這跳大神一樣的作風後,卻又吃驚地張大了嘴那張原本空無一物的宣紙上碼著整整齊齊的隸書,稍微有點學問的人都讀得懂。

他哼鼻子,更加肯定了自己內心的想法,“這就是街頭上跳大神的黃大仙。”

費提對著略感驚奇的忋倻解釋,他的聲音有種沙啞的溫柔,“這是我從南疆的一個巫師那裏學來的,他最擅長化腐朽於神奇,我曾見他使枯木逢春,雖說有些障眼的戲法在裏麵,但還是有些真才實學。”

她一邊拿起宣紙一邊道,瞳孔裏神采奕奕,“這次下山我也遇見一些很有意思的人,還有一隻會說話的大貓,”如果這句話讓虎烈聽見了鐵定又是一蹦三尺高,“哦,還有一個人,居然武學內息和我一模一樣。”

費提微微變了臉色,眼中一瞬間閃過一絲捉摸不定的神色,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仿佛蜻蜓點水,漣漪延展又消失。

七瀧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看來自己有空還要和自己的大舅子拉拉家常,這樣想著他一下子歡快地蹦過來,高聲道,“大舅子,先別急著聊天了,快看看上麵寫得什麼。”

費提奇怪,很是誠懇地道,“我不記得我們是親戚。”

七瀧扶額,果然是一家人,雖然武學上天賦異稟高人一籌,但和忋倻一樣腦袋總是轉不過彎來,說白了就是缺根筋。

正這樣想著的時候,卻聽忋倻發出一聲低呼,他一迭聲地問道怎麼了,卻看到她臉色蒼白,他不明所以,湊過頭一看,眼底立刻蘊育著黑色的旋渦式風暴,他俊美的臉龐上是濃重的不祥。

宣紙上的文字像是小蝌蚪一樣扭動著,幾個朱砂一般的字鮮紅如血地流淌著

生魂已逝,亡斷此生。

獵物的血腥氣和倉皇失措的奔逃刺激了戰士的嗜血欲望,洛桑策馬在林間追逐,意氣風發如同是指點江山的少年戰神。

季影對於這樣的狩獵成果渾然不在意,隻是如同賞花踏青一般悠閑自得,他這般自得其樂,反倒是跟在他後麵的幾個侍從著急了,卻又礙於他的餘威,隻是覷著他的臉色,也不敢開口,急得滿頭大汗。

他不著急,辰禾更加不著急,今日的天色有點差,不一會天空就飄起了零星的小雪,灑落在幹枯的枝椏間,如同是美麗的潔白絨花。

晶瑩的雪花落在她的手掌心,“下雪了。”

季影也抬頭看著昏暗的天空,雪花落在他如墨般的發絲間,玉石般的肌理令他有一種脆弱又冷漠的氣息。

耳邊突然傳來打架的呼喝聲,他微一蹙眉,回頭對辰禾道了一句你呆在這裏,便揚鞭而去,將一眾隨從的呼喝聲拋到身後。

兩個熊瞎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雖然身軀巨大,但卻不影響它們的靈活性,厚實的爪子狂亂地揮向一個華服的少年,看起來暴怒至極。

貓冬的黑熊被惹怒了,趁著少年不注意,便一屁股坐下來,打算用自己的絕招,將他一屁股坐成肉泥,少年也來不及彎弓,隻能艱難地往旁邊避去,但還是慢了一拍,另一個黑熊又結實地揮了一爪子,擦過他如玉的臉龐,留下幾條猙獰的血痕。

陌桑狼狽地摔在地上,見黑熊撲過來,就地一滾,衣襟帶風地一震,趁機抓住自己的箭筒,抽出羽箭就射了出去。

黑熊中箭後更是暴怒,仰頭怒吼,複又惡狠狠地盯向她,接著就吼叫著衝他衝過來,接著它好像受到了重擊,痛地呻吟一聲,搖搖晃晃了兩下就倒下了。

陌桑這才看見,大黑熊的背後竟然插了一把劍,樹林的彼端,季影正勒馬駐行,麵無表情,手臂還保持著脫手一擊的姿勢。

他驚魂未定,剛剛喘定呼吸,還未向他道謝,耳邊又聽見一聲巨大的怒吼聲,那個也不知道是公是母的黑熊似乎發愣了一會兒,等到發現自己的同伴的確掛掉後發出一聲悲痛的吼聲,漆黑的小眼睛裏更充滿了對他的仇視,咬著鋒利的牙齒,似乎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

它敏捷地撲過來,陌桑隻覺得腦門嗡地一震,忍不住悶悶地痛哼了一聲,暗自齜牙,這丫的力氣可真大,又在暗想,實在太不公平了,明明是季影令它同伴一命嗚呼可它偏偏像是認定了一樣非得找自己的茬兒,可下一秒鍾,他就沒心情去糾結這樣的小事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發簪好像被這發羊癲瘋的熊瞎子給一巴掌拍掉了,一頭青絲立刻散了下來,他登時就傻了,連近在咫尺的危險都忘了。

季影見他僵立著不動,一皺眉頭,手指一揮,漫天枯葉立刻飛旋,宛如堅不可摧的致命利器,黑熊雖然力氣巨大,但畢竟不是武林高手,立刻倒地,一命嗚呼,隨著它夥伴的腳步去了黃泉路。

陌桑還是全身僵硬,麵色有點慘淡,仿佛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

他的一頭烏發傾瀉下來,披散在身上,臉龐俊秀,竟然有一種雌雄莫辯的美。

季影根本沒注意他的失常,隻當他被嚇壞了,便道,“黑熊已經死了,”他一看他的獵物,略一估量,沒話找話地說道,“看來大人今天所獲頗豐,今天的比賽應該是大人拔得頭籌了。”

陌桑的神色有點奇怪,嘴角抽搐地看著一臉如常的他。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他一番,見他的確沒發現什麼,也不知道似泄氣還是鬆了一口氣。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麵部表情,接著故作瀟灑地一揮手,“謝啦。”回頭對季影道謝,“真倒黴,”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塵,“打個獵居然也能遇上這過冬的黑熊,今日多虧了爵爺出手相救,要不然我這條小命估計要留在這裏了。”

季影不置可否,臉上掛著典型的外交式微笑。

“想不到侯爺武功深不可測,飛花逐葉也可致命,”他扯了扯臉皮,笑著恭維。

“如若不嫌棄,大人可用這個綰發。”季影見他頭發披散,便按照禮節遞過去一個碧綠的發簪。

陌桑怔了一下,接著一把拿過來,胡亂地將頭發弄上去,也不在意什麼形象麵子,將自己的頭發弄成了一個雞窩,令人慘不忍睹,季影勉強地看了幾眼,不冷不熱地道,“還是我來吧。”

陌桑嚇得蹦躂了老遠,膽戰心驚,眼睛都瞪圓了,一邊擺手一麵不停地拒絕,不過過了一會他就理解到了季影的意思,他是說還是我來幫你找一個人綰發而不是我來幫你綰發,等到一個隨行的婢女安安穩穩地出現在他麵前時,他的心髒才像是被拋了出去然後又有驚無險地落了回去。

他是長舒了一口氣,不過他身後的小婢女卻是齜牙咧嘴,滿臉地不樂意,等他眼神一瞟,卻見她又是恭敬嚴謹的樣子,不見半分端倪。他眼神一眨,唔,果然是眼花了,不過這婢女好像有點高啊。

小婢女勉強地給他梳好了頭,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不過那個小婢女一撩帳簾,守在那裏的幾個倉霖衛便毫不客氣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笑什麼笑,小心‘侯爺’聽見了,再給你們穿小鞋!”婢女咬牙鐵青著一張臉道,想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竟然得穿上粉嫩的女裝去給一個大男人梳頭,想起來他就憋氣,不就是前幾天喝高了悄悄地說了季影幾句壞話嗎,其實他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八卦一下,沒想到流年不利居然被他聽到了,當時他還麵不改色地走過來,參加了他們幾個茶餘飯後的閑談,也沒冷麵也沒毒舌,沒想到今天這麼大的一個殊榮竟然就掉到了他的頭上,想想他都要吐血。

一個倉霖衛捧了捧自己的肚子,看到他臉色鐵青想要繃起嘴角,但最後還是破功,勉強壓抑的後果就是有一陣驚天動地的笑聲,“你要樂觀點想,其實這也是人生一個不錯的經驗啊,以後回想起來,也別有一番滋味啊。”

另一個倉霖衛還哥倆好似地拍拍他的肩膀,火上澆油,“就是就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這樣的事,不管怎麼說,你也成了千古第一人了。”

“去死!”婢女打扮的男子立刻毫不客氣地踢了他兩人一人一腳,又將他們拉到角落裏一陣猛捶,霎時間塵土飛揚。

每次見到虎烈的時候,它不是在吃就是在睡,辰禾很懷疑,它到底是擁有怎樣一個剽悍的胃或者是一個剽悍的腦袋瓜。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它柔軟的肚皮,不錯,手感很好,仿佛是上好的貂皮大衣。

它立刻很享受地眯眼,還很狗腿地拿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活脫脫就是一隻好吃懶做的肥貓。

它天生是愛湊熱鬧的性子,哪裏有掌聲就往哪裏鑽,在聽說打獵後還有雙方比武試煉的時候,擂鼓聲一響起,它立刻頭也不回地一陣風似地鑽出營帳消失了。

練武場上,季影氣宇軒昂而立,鋒利的劍刃貼著他的手臂,他的對手是一個重型的胖子,頭發編成幾個小辮子,配上他那顆大腦袋,顯得很可笑。

其實這次根本不用他上場的,但那幾個倉霖衛不是說自己胳膊疼就是說自己練功岔氣了,反正每一個都擠眉弄眼仿佛抽筋一樣演了半天,擺明了就是赤裸裸的報複,他的眼睛閃動著凝練的寒光,仿佛是一把切肉挖筋的小匕首。

虎烈將它毛茸茸的大腦袋擠到一堆激動興奮的人中間,聽了一會兒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在賭誰勝誰輸,有的人支持滿身肥肉亂晃的大胖子,有的支持季影,雙方理由五花八門,有的說一看大胖子的氣勢就把季影的小身板給壓下去了,有的純粹是抱著惡趣味的心態……現在的賠率是八比二,它立刻也興奮地握拳,激動地幾乎語無倫次,“下注下注!”

話一出口,它就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差點忘了季影的警告在眾人麵前它是不能開口說話的!它眼睛骨碌一轉,趁著眾人沒注意立即開溜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開始準備看戲。

大胖子嗷嗷叫著提著兩個大銅錘就撲上來了,滿頭小辮子亂晃,似乎每一踏步整個練武場都要震三震,虎烈看著他慘不忍睹的肥肉,又拍了拍自己鼓起來的肚腩,頓時覺得很憂心,考慮自己要不要也減下肥。

陌桑支著下巴坐在主位上。

他的肥肉好像是一道巨大厚實的牆,堅不可摧,季影劍尖如同漫天星輝,卷起一線的璀璨,而後驀地橫掃天際,驚濤駭浪般席卷而去,那胖子也的確是個高手,麵不改色地攥緊了兩個大銅錘,隨著他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沉悶的吼聲,他手臂上原本綿軟的肥肉倏地變得結實,整個人一瞬間變成了一個雄渾結實的北方勇士,他舉起自己的大錘,對著狠狠一撞,“梆”地一聲巨響,虎烈覺得自己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他這樣一震,空氣裏有無形的音波猛地一震,他采取的是硬碰硬的方法,直接對上季影的招式,兩者相撞,似乎有無數響炮在同一瞬間點燃了,炸地充當看客的虎烈腦袋嗡嗡作響,發暈眼花,差點兩眼一翻腿一蹬。

“打得好!”陌桑一蹦三尺高,他一叫好,回紇一方的人也紛紛攘攘著叫好,整個森嚴的練武場儼然變成了什麼熱鬧的舞林大會,就差有幾個德高望重的人來評定名詞了。

大唐隨行的都是文官,頓時很憂心忡忡,剛才就是回紇拔得頭籌,倘若此局還是回紇獲勝大唐落敗,那可真是顏麵無光啊。

幾個倉霖衛翹著二郎腿嗑瓜子。

場上的兩人很奇怪,一個不動如山,走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陽剛路線,一個飄忽靈動,宛如鬼魂般捉摸不定,可不論季影踩得的是哪種步伐,劍招如何翻飛,那個大胖子總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一時間比武場上劍光激射,無數碎屑飛迸擊打。

虎烈跑過去腆著臉向倉霖衛要了瓜子,也坐在地上開始嗑,隻可惜它不知道這嗑瓜子也是功夫活,一個不小心瓜子皮就卡在它尖利的齒縫間,害得它也顧不上戰況,隻好艱難地掰著自己的嘴將那個不老實的瓜子皮給揪出來。

倉霖衛依然在像是在看戲一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交頭接耳幾句,“這胖子武功不賴,隻可惜遇上他這個煞星,必敗無疑。”

另一個“嘖嘖”歎了兩聲,“這世上的事可說不準,我壓的是大胖子贏。”

“算了吧,”另一個嘿嘿笑,揶揄,“還不是你被強迫當丫鬟,心裏窩了一股火嗎,聽哥們一句話,這種事還是忘了比較好。”

當日扮作丫鬟的那人扭頭盯著他,磨著牙齒笑得森然,仿佛是一個成精的豺狼,“我本來都忘了,就你愛揭別人傷疤!”

劍風激蕩著交織,迎麵而來似乎能夠割破人的肌膚,季影已經接連不斷地出了十三劍,劍招一氣嗬成,仿佛是冬日的狂風一日比一日凜冽,可世界上所有的胖子似乎都有一個不可磨滅的特點,即便長得胖卻不失靈活性。

近身交接的刹那,季影靴尖一踢,一個旋身,正準備淩空揮劍,卻不防後腦一痛,仿佛有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神經,狠狠收縮著,他一語未發,隻是瞳孔忍不住縮了一下,隻這一秒鍾便失了先機,大胖子的大銅錘向前一擊,無形的氣流立刻一收一放,仿佛閃電乍歇又起,正中他的胸口,同時他腦中尖銳的疼痛再次襲來,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匕首正在切割著他的大腦,他身軀一震,差點連劍都握不穩,應該是傷到了肺腑,喉嚨裏登時冒出一股血腥氣。

他隻覺得一陣無力,幾乎要一個踉蹌單膝跪在地上,仿佛一直埋藏在他身體的隱患終於爆發了,衝垮了他所有引以為傲的自製力。

正在剔牙的虎烈立刻咬住了自己的爪子。

倉霖衛繼續幸災樂禍地嗑瓜子,下麵的瓜子皮灑了一地。

陌桑全然不顧大唐官員鐵青的臉,興致高昂地拍手叫好。

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隻是一瞬,仿佛是噴發的火山進入了休眠期,雖然以前他也有這種眩暈的感覺,但從未有一次像這次這般不可收拾,季影將那股血氣勉強按捺下去,力圖速戰速決,手腕一翻,劍光閃爍。某球見他眼底凝聚著冷冷的寒光,立刻放下心了,不過它卻看得眼花繚亂,揉了好幾次眼睛,心裏一邊納悶,“他到底是比武啊還是在玩雜耍啊?”

他全力赴戰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最後一劍挑落了大胖子的雙錘,大胖子毫無懸念地落敗了,他也是個坦蕩的男子,隨即也坦然地接受了事實,和一個翻譯模樣的文官嘰咕了兩句後,又生硬的發音道,“閣下好俊的功夫。”

他微微扯了下嘴角示意,這下大唐這邊的官兒們終於撥開雲霧見月明了,該喝茶的喝茶,該聊天的聊天,一個個將表麵文章做到了極致。

陌桑也沒黑臉,反而笑成了一朵花,走下來恭賀季影,也不知道有幾分真誠的味道在裏麵,反正看起來挺真誠的,看得虎烈又是一陣長籲短歎。

說著說著就聊到了下一場比賽,季影將眼神落到那幾個嗑瓜子的人身上,倉霖衛視若不見,一個個整齊劃一地扭過頭去,裝模作樣地聊起了天氣。

毫無疑問的,這個體力活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接下來的兩場他遊刃有餘地挑落了對方的兵器,不過他中間一時大意,還是掛了彩,最後陌桑還是笑得毫無芥蒂,卻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狠狠地齜了齜牙,扭曲地一臉猙獰,在別人眼光看過來的瞬間,又堆起來無可挑剔的笑容。

虎烈做鬼臉吐舌頭。

“你受傷了。”辰禾憂心道,他的手臂上有一道血痕,那一劍並不刻骨,卻依舊刺入他血肉中。

“一點皮肉傷而已。”他渾然不在意。

辰禾卻是罕見的固執,她漆黑的瞳孔裏甚至有氣惱之意,似乎還有點其他的什麼……總之有點奇怪。

她像是一個專業的醫者,給他的傷口上撒了金瘡藥,然後纏上繃帶,仔細叮嚀,“注意季候的幾天都不要碰水,一天一換藥。”

他看著自己胳膊上厚厚的繃帶,還是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了,“這也太厚了,幾乎可以當鎧甲了。”

“呃……”辰禾也覺得自己有點誇張,臉色尷尬起來。

“不過這樣也很好,就算別人偷施暗算也無可奈何了。”他難得地有了幽默感。

虎烈這個愛八卦的小人,又趴在地毯上假裝睡覺其實卻偷偷睜開一條眼縫瞄著那兩個人,唔,雖然它不想承認,不過這兩個人站在一起還挺賞心悅目的,它吃力地想了想,嗯,確實很像土地公和土地婆……

她眉宇間的寶石閃動著溫潤無匹的光澤,大帳裏被燃燒的燈芯交織成似絲綢般的柔軟,籠罩在她年輕貌美的麵容上,淺淡又不失美好的眉毛像是健康的夏日荷葉。

“你很少這樣開玩笑。”她收拾著包紮傷口後留下的一堆狼藉,淺淺的笑容帶著濃鬱的書香氣質,溫和又高貴,這種高貴既有與生俱來的,又有她常年熏陶出來的典雅。

他的手瘦削有力,像是一個獵人的手掌,他將袖子放下來,招手讓某隻正在醉生夢死的肥球過來,它聽話地跑過來慵懶地臥在他腳邊,他彎下腰,摸著它的下巴,它立刻愜意地眯起眼睛,聽見她這樣說,他隻是淡淡地道,“隻是突然發現,開開玩笑也沒什麼不好,據說每天繃著臉會老得快。”說著他又笑起來,“說起來我還有個很俗的願望希望自己長命百歲呢。”

他本來就很少笑,但是他一旦笑起來就有種難以言喻的溫和,別人都說越難得到的東西越會容易珍惜,這話用在他的身上也正好符合這個常理,也許就是因為他的笑容難得,所以給人一種鳳毛麟角的珍貴和上蒼青眼的幸運。

一個短暫的交睫間,似乎有冰芒一般的璀璨落在他的眼底。

然後化為,溫潤的流水。

隔日一早季影就決定拔營,待到中午的時候才走到一個小村莊裏,一上午都在趕路,尤其是那些每天隻坐在一個地方不挪窩的文官們,礙於季影的鐵麵隻好忍著,人困馬乏之際,隻好就近找了家小店,補充點能量。

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很難不惹人注目,一群人幾乎把這個簡陋的客棧給擠塌了,季影撿了一個在角落裏的桌子,剛要了幾個小菜,一個響亮的大嗓門突然在耳邊炸起,來者卻是一個白白胖胖似彌勒佛的和尚,麵白粉嫩,皮膚幹幹淨淨的,特別像是一隻修煉成精的人參果。

大和尚一進門,看也不看,就直接朝著季影走過來,然後一屁股擠在季影身邊,就氣壯山河地一聲吼,“店家,來一碗麵,再切二兩牛肉,再來一盤臘味。”

店小二一邊往回走,一邊很小心翼翼又八卦地嘀咕,“這年頭居然還有酒肉和尚,一看就不是個善茬。”

他這樣公然擠在季影身邊,隨行的侍衛立刻警覺地抽刀,一時間這個破舊的小店裏寒光閃爍,掌櫃的嚇得呼吸一滯,一口氣差點沒順上來,撥算盤的手指像是凍僵了一般。

“這位公子麵生貴相啊,”酒肉和尚恍若未覺,隻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季影,漂亮的眼睛泛光,仿佛是凝結的湖泊,雖然他長得胖但是一點都不影響他俊秀的樣貌,但說出來的話但卻帶了幾分神棍氣質,最後還躍躍欲試地道,“要不我來給你算一命?”

“公子夫人也是氣質非凡,絕非常人。”他繼續自己的神棍大業。

虎烈特不屑他身為佛門中人還吃肉,忍不住用烏溜溜的眼睛鄙視了一番,哼,傻瓜都能看出辰禾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那大和尚那大和尚察覺到它的目光,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立刻用三寸不爛之舌自我申辯,“俗話說得好啊,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留,我可不是什麼欺世盜名之輩。”

他一邊說著一邊毫不猶豫地抓住他的手,恨不得將眼睛貼上去,仔細研究他的手掌紋路,搖搖頭又點點頭,還意味深長地歎口氣。

辰禾隻是微微點頭一笑,並不開口說話。

虎烈抱著自己的碗,還拿著一雙筷子,像模像樣地吃起來,收獲了不少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

季影還是一臉冷淡,右手被抓住了,便用左手拿筷子吃飯,見某肥球好奇地抬頭,還盡職盡責地教訓道,“好好吃飯,別東張西望。”

它趕緊老老實實地低頭扒飯。

大和尚眼神一掃又多看了它幾眼,“這位貴公子身邊還帶著有意思的東西呢。”

虎烈狠狠地殺過去一道眼神,腹誹,你才是東西你才是東西!

他突然問道,“他們是你的朋友嗎?”

“隻有劍才是我一生的朋友。”

“可是這世界上再怎麼鋒利的劍,也斬不斷愛恨情仇。”他似乎頗滿意自己的話,還嘖嘖稱讚了自己一下,又意味深長地道,“你身上帶著戾氣,為複仇而來,本來按照你這樣的情況,應該是速戰速決才行,但卻又極度迷茫,舉棋不定,內心有太多不想放棄的東西。”

“呸!”虎烈聽不慣他的神神叨叨,裝作吐出一塊排骨,大大地吐了一聲。

“咦?”他像是發現了什麼,抑揚頓挫地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打算吸引別人的注意力,他高深莫測地閉起眼睛,搖頭晃腦道,“你的命輪異於常人,半實半虛,我雲遊天下這麼多年,從未看過如此奇怪的命輪。”

“不過相逢即是有緣,”他慢吞吞地拉長了聲音,倒真有幾分神棍的飄渺味道,他賊兮兮地笑道,“我有一個解決的辦法,你要不要聽?”

季影擺出一副沒興趣的表情,虎烈繼續努力站在自己的凳子上吃麵條,偶爾沒菜了,還伸長了爪子去夠,試了幾遍都夠不著,隻好向他投來了求助的小眼神,樣子可憐巴巴的。

他無奈,隻好替它夾了幾片牛肉放進碗裏,它立刻笑得裂開嘴,然後又埋頭扒飯。

期間沒有收到任何一個好奇的崇拜的眼神,連麵條臘味都上來了,都無法轉移大和尚受傷的視線,他不滿地嗷嗷叫,“你們怎麼就不好奇一下?”

……

靜默。

“你們是死人嗎?”

依然沒人理他。

“好吧好吧,”他投降,又神秘兮兮地道,“你可以去廟裏求個簽,”然後又在自己複雜的口袋裏掏啊掏,終於掏出一串佛珠,又湊近了小聲說,“這是我在吐蕃求來的,據說是高僧開過光的,可靈驗了,我便宜點把它賣給你,五千兩怎麼樣?”

季影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串一看就沒什麼特色的佛珠,開始講價,“五千兩太貴了,五兩怎麼樣?”

這下不僅是辰禾,連虎烈都震驚了,它抬起頭,像是看傻瓜一樣看著滿臉認真的他。

大和尚直接用手往嘴裏塞了好幾塊牛肉,也有點傻了,他半張著嘴,愣了一下,又笑眯眯,“五兩也太……”

季影很嚴肅地點頭,“五兩的確太多了,”他伸出一根食指,“一口價,一兩!”

大和尚卻興奮了,“成交!”

於是他就用一兩銀子換來了這個又舊又沒光澤的佛珠,雖然他逆天的殺價本領令虎烈歎為觀止,但是它還是打心眼裏認為,用一兩銀子買這麼個沒用的玩意實在是太傻了。

夜晚到來的時候,虎烈想象著自己是一匹憂傷又孤獨的狼,遊蕩在北方的荒野上,它望著月亮頓時覺得憂傷更上一層樓。

想它自從將錢存進慕容千依的錢莊後,立刻感覺自己財大氣粗底氣足,可現在卻在這回長安的路上吹冷風,世界上最悲催的事情是錢到用時方恨少,比這更悲催的事有錢卻沒地方花。它鬱卒地歎口氣,鼻息間呼出白茫茫的哈氣,不知道現在那期雅在做什麼,肯定是美酒小菜地優哉遊哉,當初它的腦袋一定被門夾了,要不然怎麼會屁顛屁顛地跟著季影去了洛城,現在還要風餐露宿……

“恢律律”營帳後的馬發出一聲長嘶,它的眼睛登時激動地放光,一扭屁股像陣風似地立刻消失了。

它打算偷一匹馬自己偷偷趕回長安,沒想到原本安靜的馬群立刻騷動起來,一個個像是受了驚的兔子一樣活蹦亂跳,它穿梭在一群殺傷力巨大的蹄子之下,狼狽地抱頭逃竄,等到它終於遠離了之後,立刻伸出食指比在嘴邊,急地跳腳,“噓!噓!”

可是為時已晚,它的眼前驀地出現一雙靴子,還有寶藍色的衣袍一角一閃,它立刻覺得大禍臨頭,嚇得渾身僵硬。

“你在做什麼?”他製服了騷亂的馬群,掐住它的腋下半抱半提起來。

它答得小心翼翼,“出來逛逛。”

“說實話。”他一個眼神就令它退縮了,它一閉眼,英勇就義地半委屈半吼道,“我想偷一匹馬回長安,在這裏整天被風沙吹著,我皮膚都皴了,我想回去喝花酒!”

他臉色成功地黑了半天,將它舉到自己麵前,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我不覺得你有什麼皮膚,”他戳了戳它的臉,又不客氣地揪揪,“上麵全部是毛。”

它在他手裏掙紮扭動,大怒,“毛下麵也是皮膚!我要喝花酒我要聽小曲!”

他一把把它扔向馬背,它嚇得風中淩亂,差點要崩潰,情急之下亮出了自己鋥亮的爪子,一把抓住馬背,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幾乎要把它掀下去。

它勃然大怒,“你瘋了!”

季影不疾不徐地走過來,翻身上馬,一抖韁繩,“你打算自己騎馬回去嗎?上次那匹馬就被你抓得滿脖子血,甚至還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正好我也有事要回長安,現在我們就走。”

“那我們要不要飛鴿傳書,告訴那期雅包一個雅間,不不不,”顛簸中,它鑽進季影懷裏,想出了一個主意,又把頭搖地撥浪鼓似的,“這太沒情調了,還是包一個花船吧,咱們在湖裏眺望著靜謐的景色,聽著姑娘彈唱的琵琶小曲……”它越想越美,沉醉地眯起了眼睛,又補充了一句,“這次不讓你掏錢,換我請客。”

它把腦袋露出來,期待地盯著他,可惜它個頭實在太小了,直了半天的脖子也隻看到他鬼斧神工般的下巴,他根本沒反應,充耳不聞,隻淡淡說了句你要再多話我就把你扔下去後,它立刻泄氣了,乖乖地窩到他懷裏補眠。

安心地打了個哈欠的時候它還在想,回到長安以後它一定要去巡視一下自己的產業,錢生錢利滾利啊,這奢侈富貴的日子啊,這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啊,正張著翅膀向我飛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