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目瞪口呆,“她、她不是要自殺吧?”它一想不好,立刻追了上去。
這裏是一片華麗的廣場,威武雄壯的獅子莊嚴地立在兩邊,與別處府邸的普通獅子不同的是,巨大的爪下卻抵著一柄巨大的寬劍,仿佛是一個個忠誠的守衛者。
奇怪,這是哪裏?
他的眼神帶著一種大夢初醒的迷茫。
就在這亙古的寂靜中,忽然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響起,他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走過來,他的麵容有些稚氣,似乎還是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眉眼間飛揚灑脫,還甩著手大踏步地走過來,時不時還回頭看幾下;他搬起花盆笑得無憂無慮,用手擦了一下額角的汗,卻不小心弄了滿臉的泥土,整個人一瞬間變成了大花貓,然後笑得前仰後合;他穿過走廊的時候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立刻一個縱身跳下去……很難想象就是這樣一個帶著點孩子氣的少年,日後將會成為一個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的男子。
無數的片段一個接一個地閃過,他像是站在雲端的無情神祇,就在這短暫的時間裏看完了一個人的人生,微露的晨曦微微灑落,讓他的眼神看起來無悲無喜。
“季影…….”耳邊好像有一個熟悉的聲音。
他回過頭,什麼人都沒有,但是那個聲音卻好像就近在咫尺。
虎烈跟上來的時候,卻看見它臆想中準備上吊自殺的那期雅正麵容沉靜地捧著一本書,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而她正沉靜在一個美好溫暖的夢境裏,炭火溫暖地燃燒著,在她臉上留下一小塊漂亮的橘色。
季影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全身都布滿了死灰色,像是一個不詳的詛咒。
她靜靜地翻著書,眉宇間有種詭異的恬靜。
它的兩條又粗又短的腿正艱難地往上踮著,此時因吃驚而動作一頓,搖晃了兩下便一咕嚕摔倒在地上。
“她是不是瘋了?”它在地上艱難地做了兩個難看的仰臥起坐,好不容易坐了起來,又疑神疑鬼地往裏麵一望,卻看見她還是那個恬澹的表情。
天上的雪飄灑著。
似乎有雪落在他腳邊了,季影心中微微一動,抬頭望去,卻沒有看見一絲下雪的痕跡。
“快醒來,我以後會做許多許多的好吃的,把你喂得健健康康的。”也不知道是誰,居然又這樣蹩腳的招數來誘哄他,哼,他又不是小孩子,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有點心動。
他就這樣呆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一天又一天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她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話,卻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令他心底也有點暖洋洋的。
“你的劍還在我這裏放著呢,你難道不打算要回去了嗎?它可是你最忠實的朋友……”
“喂喂,太陽都曬屁股了……”
似乎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成為他在這裏唯一一種打發時間的方式,她似乎在懊惱,又似乎在輕歎,有時候又像是一個小孩子。
嗯,她簡直比蜥蜴還要多變……
與子同歸
這個單調的廣場像是一個無形的牢籠,將他牢牢地困在裏麵,他曾經無數次想要走出去,卻發現走來走去卻還是走在一個相同的地方,時間一長,他也就習慣了,再也沒心情去找也不知道是隱藏在哪裏的路,隻是日複一日地聽著那個聲音來打發時間,所謂畫地為牢大概就是如此吧。
直到有一天,他正對著花崗岩上的紋路在發呆,突然感覺臉部傳來若有似無的癢意,仿佛狗尾巴草輕輕碰觸的感覺,他忍不住拿手一揮,卻發現還是癢,找了半天後又是泄氣,也不再理它,等著那陣癢意過去。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還是依舊,他終於忍不住了,厲聲道,“滾開!”
他這一出聲才頓覺一驚,這麼久以來,在這個古怪的地方他都沒辦法開口說話,如今突然發聲,他反倒有點不習慣,似乎刺目的光線從頭頂灑下來,光線仿佛是鋒利的暗器紮地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擋,耳邊卻聽見一聲聒噪的大叫,“動了!”與此同時,還有一隻熟悉無比的爪子精準地打在他的側臉上,上麵好像還帶著羊肉的膻腥氣。
他嫌棄地一把推開,豁然睜眼,這才發現,原來真的是有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映入視線的還有幾個熟悉的人影。
他適應了一會兒光線,神色如常地坐起來,吐字清晰道,“七瀧,這還沒到約定時間,你居然就回來了,腳程蠻快的。”
七瀧皮笑肉不笑,“睡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肯醒了,我就說嘛,禍害遺千年,你這小子肯定沒這麼容易掛的。”
“你怎麼也在這裏?”他的目光落在了一身珠光寶氣的慕容千依身上。
慕容千依笑著打哈哈,手臂一動珠寶的光芒就能閃瞎眼,“聽說你好像掛了,所以特意趕來看看,原本還肉疼我的送靈錢,現在看來這個好像是用不著了,”說了他還誇張地抱了抱他的錢袋,親了一口,“銀子啊銀子,你不用和我分離了,不哭了。”
他幾乎和所有人都說上了一兩句,最後才把目光落在了眼眶微紅的那期雅身上,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慕容千依這個人精,立刻找了個借口出去了,其他人也紛紛請辭,一瞬間屋裏就變得空落落的。
“你、你真的沒事麼?”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了,樣子似乎還有點不能相信,“你今天的反應有點奇怪,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突然下榻,默不作聲地走到窗戶邊,然後猛然大力地關上。
“砰!”
可憐七瀧和慕容千依這兩個不顧身份聽牆角的,窗戶大力一合,飛灰一震,落進他兩人的眼眶裏,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無聲怒罵。
“卑鄙!”
“小人!”
“摳門!”
“這一陣子多虧了你的照顧,”他垂下眼眸,突然天外飛仙般地來了一句,“你願不願意搬出去?我們以後不住在這裏,然後去找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嗯,大致上……”
他的耳朵尖突然有點發紅,臉色像是充血一般,說了半天再也說不下去了,好歹那期雅反應快,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地,撲過來欣喜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他終於舒了一口氣。
不過那期雅接受地快,不代表別人沒反對意見,比如七瀧現在就在花廳裏跳腳,“你要搬出去?搬到哪?不行,我不答應!”
虎烈蜷在太師椅上曬太陽,聽了他激烈的反對懶懶地道,“你能不能收斂一下你的激動情緒?這個樣子會讓我誤以為季影是你的人,而你倆是搞斷袖的。”
七瀧直接無視它,不悅地看向季影,“你突然發瘋了?侯爵府這麼多人,多幾個人吃飯也吃不垮,怎麼你一醒來,就開始顧及這種不著調的問題了!”
他淡淡道,“人一旦從生死關頭回來,就會看透很多事情。”他笑得很有幾分看破紅塵的飄渺味道,“況且那期雅也答應了。”
七瀧一揮手,“那是她腦筋有毛病!”
他好像終於失去了耐心,語氣有點冷,“我是在通知你,而不是在和你商量。”
七瀧盯了他看了幾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還是這個語氣我比較習慣,我一直以為你腦袋壞掉了,這麼一看還是正常的。”說著他還連連點頭,竟然還有些欣慰的意味。
虎烈鄙視地瞪他一眼,這是什麼狗屁思維邏輯!
原本七瀧以為,季影會在長安的大街小巷裏找一間院子,沒想到他竟然挑了一處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
搬家那天,七瀧自告奮勇地要幫忙,說是幫忙,其實他們兩人都沒什麼多餘的行李,隻用一個小包袱簡單地收拾了,七瀧看得嘖嘖連歎,同時佩服自己的先見之明,幸虧他早已命管家備好了一切物品。於是乎,原本隻打算輕裝上陣的季影,無奈地發現後麵多了幾輛浩浩蕩蕩的馬車。
不過呢,七瀧的好心情沒維持多久,等到他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路過一片墓地,然後又路過一座危險破爛的木橋後,他就不淡定了,望著幾乎已經腐朽的木橋,“你確定這裏有房子可以住人?”
他非常肯定地點頭。
辰禾幾個姑娘家悠閑地走在後麵,她們並沒有急於趕路,而是賞著路上的景色,前幾日剛剛下了一場大雪,這裏又人煙稀少,很少有人踏足,潔白的雪麵上還光潔無痕,仿佛是一塊名貴的地毯。
辰禾裹著柔軟的披風,領邊有一圈毛茸茸的絨毛,襯得她的臉龐仿佛柔嫩花苞裏的蕊心,?“我從來沒在這樣的天氣出來過,一片白茫茫的,真有‘撒鹽地上差可擬’的感覺。”
那期雅笑得很貪心的樣子,“假如這麼一大片真的是鹽,那我馬上就富可敵國了。”
虎烈耀武揚威地坐在忋倻肩膀上,突然一指前麵,“有兔子!”
幾人望去,根本不是有兔子,白茫茫的雪麵上,有著動物雜亂的腳印,肥球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開始冒壞水了,慫恿,“我們去逮兔子好不好?這深山老林的,說不定還能撞到一頭麅子。”
忋倻取笑它,“你還能不能想點別的?”
它振振有詞,“孔子說‘倉廩足而知禮節’,顯而易見,餓著肚子根本幹不了別的事”
“歪理一堆。”她失笑。
它撅嘴中,“我明明說得很好。”
那期雅衝它搖搖地豎起大拇指,口是心非地稱讚了一句。
它死活都要沿著動物的腳印追過去,見她們幾個沒動靜,便賭氣地跳了下去,如果不是它身上的黑色條紋,幾乎要與這滿目的雪白融為一體。
它速度很快,幾乎立刻變成了一個小點。
忋倻無奈,隻好追了上去。她趕到的時候,它正撅著屁股像是一隻土撥鼠一樣挖洞,腦袋幾乎埋到了洞口裏,爪子刨動著,濕潤的泥土不時地被它拱出來。
她翻身下馬,一把將它抓了出來,很嫌棄地拍拍它身上的土,“狡兔三窟,你這樣抓兔子它們早就跑了。”
它立刻諂媚地抱住她的手,搖搖晃晃地吊在上麵,“那我聽你的。”
她招呼著後麵的那期雅和辰禾,將披風解下來扔在一邊,然後利落地割斷了裙擺,像是一個做農活的姑娘一般,“那期雅,你看一下,這兔子窩其他的出口在哪兒?”
那期雅閉上雙眸,靜靜地感知著,一瞬間她仿佛能夠看到遠處的樹枝晃動了一下,上麵的積雪撲簌簌地落下,時不時會有遊魚遊到冰麵之下想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基本上所有的動物都冬眠了,在積雪密集覆蓋的地方,有兩個不明顯的洞口。
“找到了。”
她說著就要跑過去,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對著虎烈,“抓到兔子後分我點肉。”
它登時扭曲了臉,“沒見過這種姑娘家,不認為兔子可愛反而要吃掉它!”
忋倻指揮它,“你去守著另一個洞口,見到有兔子出來就逮住它。”
它原本以為自己是個人物,沒想到到頭來居然還是個賣命的,不滿了一下,最後還是乖乖地去了。
“那我呢?”辰禾問道。
“我們就守株待兔吧。”她說著點燃了自己的披風,又抓了一把雪蓋在上麵,濃鬱的煙氣立刻向洞口飄去,嗆人口鼻。
她大力地扇風。
洞口裏布滿了濃濃的煙氣,過不了多久,狡猾的兔子們就會從另外的洞口奪命而出。
虎烈貪婪地在洞口等著,張著血盆大口,鋒利的牙齒閃著瘮人的光。
好幾隻兔子果然狂亂地在洞裏奔逃,身後沒拖家帶口帶著小不點,看來都是些成年兔子,兔子這種種族,一個月繁衍一次,而且每次都能生七八隻,看來她們今天撿了個大便宜,這還是一個大家庭。
其中帶頭的一個老兔子警覺地探頭探腦,一瞅便看見了猙獰的虎烈,驚得眼睛瞪得大大的,剛冒出一個頭就電縮了回去,立刻下令後退,害得虎烈等了個空,失望不已。
洞裏布滿了煙氣,大概有十幾隻兔子推搡著,從最後一個開始轉身,向另外的一個洞口跑去,那期雅比虎烈要聰明一點,躲得遠遠的,她晃著一條腿坐在樹枝上,身上的披風還是雪白的偽裝色,見一隻兔子出來掌風便是一震,一次一個,精準無比,不一會兒洞口就堆滿了暈的七葷八素的褐毛兔子,有些的是灰褐雜毛的,看來這兔子裏麵還有聯姻的。
她唆唇呼嘯了一聲,虎烈第一個趕到,歡快地喊了一聲,幾乎要鑽進兔子堆裏去打滾了。
“這大冬天它們吃的什麼啊,這麼肥……”
她跳下樹枝調侃,“放心吧,誰都沒你肥。”
她在裏麵挑挑揀揀,特意挑出兩隻最肥的提在手裏,那些兔子還是要暈不暈的,眼睛半眯著,呼吸很急促,看來嚇得不輕。
她很滿意,今天晚上可以喝兔子湯了。
虎烈氣得蹦起來,挑著兩隻老兔子給她,“你拿這兩隻!”
她才不理它的抗議,“要不是我你一隻也撈不著,真是過河拆橋,現在居然在分贓問題上為難我。”
“坐地分贓,你還真說得出來。”辰禾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她和忋倻一起走過來,看見這兔子後一陣歡呼,“野味啊野味。”
虎烈翻白眼,“你至少是個公主,保持點形象。”
共剪窗燭
木板搖搖晃晃的,牆角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桌椅什麼的一拍就爛了,最為不可思議的就是,後門就是危險的山崖,推門往下一望腳下就是飄渺的雲霧,一個不小心都有可能掉下去,七瀧推門的時候就很漫不經心,沒想到一隻腳差點踩了空,腳下的碎石和積雪無聲地落下去,他保持著推門的動作,仿佛石化了一般,徹底目瞪口呆。
最後他關上門,隻總結了一句,“神經病一樣的地方,很符合你的氣質。”
他大手一揮,命令下人將馬車裏的東西搬出來,侯爵府的人動作都很麻利,打掃衛生,置換家具,屋子裏頓時煥然一新,最離譜的是,他居然還請了一個據說很有經驗的風水師來看風水。
那個風水師姍姍來遲,推開柵欄後就在院子裏左看看右晃晃,還掐指一算搖頭晃腦的,季影微微蹙起了刀鋒般的眉毛,他看了一眼後,覺得有點眼熟,又多看了一眼,可不就是那天遇見的大和尚,他居然搖身一變,成為一個謀取暴利的風水師。
“你怎麼請的這個人?”
七瀧正在掃地,聞言抬頭,“你認識?”
“一麵之緣而已,”他言簡意賅地將話帶過去,走到那個坑蒙拐騙的大和尚麵前,冷嗤,“閣下真是好手段,手眼通天,想不到您現在在長安混得風生水起,隻是不知道是不是換湯不換藥。”
大和尚摘下他天師打扮的帽子,露出鋥光瓦亮的腦門,看見他居然也不慌不忙的,“你這句話可就錯了,誰沒個謀生的手藝啊?就好像那些吹拉彈唱的,晚上的時候說不定還擺攤呢,難道他們就坑蒙拐騙了?”
“年輕人,”他慢吞吞地道,“這世上的事,可不是你眼睛看到的如何就是如何了。”
季影冷冷地勾出尖銳的笑,“我們這小院供不起您這座大佛,還請移步吧。”
這句話很明顯就是送客了,大和尚卻像是腳底生根了,一動也不動,“我既然收了那位公子的銀子,就要盡職盡責。”說著他就要進屋,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我不會死乞白賴地要在這裏吃飯的。看你這破地方,也沒什麼好吃的。”
季影突然對倉頡肅然起敬,“忍”字果然是心字頭上一把刀。
不過這時間上還有一個詞叫做出爾反爾,等到大和尚看到那期雅幾個人提著兔子進來的時候就激動地直搓手,直分泌口水,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共同點,他和虎烈迅速成為了勾肩搭背的好哥們,它一開始還很不樂意,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最後還是他一語中的,承諾會帶它去喝花酒後,它立刻討好地從自己麵前的兔肉上麵撕下了那麼一絲絲兒,勉為其難地遞給了他。
於是,花酒二人組就順理成章地建立了。
當天晚上,花酒二人組就豪氣萬丈地出發了,回來的時候虎烈興致很高,眼睛已經變成了幾個圈,搖搖晃晃地走都走不穩,它似乎都醉的迷糊了,嘴裏還不忘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麼,幸虧大和尚還有點良心,知道把暈暈乎乎的它給送回來,季影對他嗤之以鼻,那期雅卻很感激他,“這大冷天的,他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這麼長時間的遠路將一隻肥球送過來,就衝著這份不辭辛苦,就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季影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於是臨走的時候他就客套地說了一句,“夜寒雪厚,山路又滑,不如今日在這裏湊合一夜,明日再走?”
大和尚估計從來不知道謙虛客套為何物,立刻高興地道,“那好,今日便叨擾了。”說著就一頭栽到床上,鼾聲震天,一睡而不省人事了,季影頓時攥緊拳頭想砸在他那張油光滿麵的臉上,幸虧那期雅及時拉住了他。萬幸的是,大和尚酒品還不錯,沒有到處亂吐,否則他一定要將他一腳踹下去。
自從他死裏逃生之後,竟然一切都變得與常人無異,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不用睡覺也能精神抖擻,他吹滅了油燈,枕著枕頭便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
半夜的時候,他就被凍醒了,本能地想去摸被子,卻什麼也沒撈著,接著若有似無的月色,他看見旁邊鼓囊囊地像是小山似地一堆,巨大的鼾聲像是在打雷,他揉了揉太陽穴,伸手去拽被子,大和尚裹得嚴嚴實實,紋絲不動,他最後實在不耐煩,出手點了他的穴道,這才將被子拽了過來。
經這麼一擾,他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外麵似乎有清風的鳴音,刮過窗戶紙後留下一串串嗤啦啦的聲響,仿佛有把剪刀劃破了絲綢,與此同時,落入耳膜裏的,還有一絲哀婉含怨的絲竹之音。
一首纏綿悲痛的胡笳十八拍,卻是由笛子吹奏而出,樂者似乎修改了樂譜,前麵悲傷沉痛到了最後卻變得異常歡快,仿佛是一個牧羊孩童在輕快地吹奏一曲小調。
前麵有多悲痛,後麵就有多輕快,結果很搞笑。
他的瞳孔頓時變得清明,衣帶一震,便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院子裏有種黎明與黑夜交織的渾沌,那期雅的房間也是黑漆漆的一片,他看了一眼,便朝著絲竹的來源追去。
“你來的可真快。”尋庫收了短笛,仿佛是隻夜梟立於樹端,輕輕笑道。
季影負手而立,“應該是你來的真快,我不過今日剛搬到這裏,你就尋了過來,看來閣下的眼線的確是遍布長安。”
他輕笑不答,“收到我的第一份禮物了嗎?覺得如何?”
季影麵容冷了下來,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以後你不用在幫我,這一切恩怨情仇皆與我無關。”
他詫異地瞧他一眼,突然間諷刺地笑出了聲,“經曆了這麼多事,你居然還有這麼天真的想法,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道理難道你不懂嗎?你既然已經身在局中,就不妄想全身而退,解決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他看他一眼,左手做了一個殺的手勢,“殺了他。”
“據我說知,他可是一手把你養大,傳你武功,又令你登上左相之位,權傾朝野。”他的表情也很冰涼,“你這樣恩將仇報,忘恩負義,非君子所為。”
“君子不好當,我還是喜歡活得簡單點。”
“果然是左相大人,巧舌如簧。”
尋庫將短笛收入袖中,渾然不在意他的譏諷之意,“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這個遊戲,不是由你開始的,也不會你說結束就會結束的。”他的笑容像是毒藥一樣甜蜜,在黑夜下的樹頂閃動著磷粉一樣的幽光,他的眼睛似乎像是黑曜石一般,“這並不是威脅,隻是一個忠告而已,而且你自己很清楚,我有沒有聳人聽聞。”
“你今天來這裏就是為了和我閑話家常?”
“當然不是,”他伸手拂開身邊的積雪,眼睛和這雪地一樣雪亮,淡淡地笑開,“我隻是偶然上山一遊,來拜訪下故人。”
這謊扯得有點離譜了……
季影深吸了口氣,躍下樹巔,“雪夜深寒,在這兒好好醒醒你的腦子吧,就此別過。”
晨曦微露,天色呈現出一種深啞的暗藍,仿佛瀾滄之水波瀾不驚,不知其深。
天色微微泛出淺白的時候,虎烈打了個哈欠,痛吟著醒過後就把那期雅拍醒,興致勃勃地說著昨夜的所見所聞,害得她頂著睡眠不足的腦袋,困倦地聽它將一些不著邊的東西,眼睛幾乎快要合上了。這一瞬間,她深深地理解到了為什麼私塾裏總有那麼多人在夫子的嘮嘮叨叨下相會周公,她現在就是一樣的心情。
“你有沒有在聽我講!”仿佛是一千隻聒噪的鴨子在她耳邊開始了大合唱,她煩不勝煩,裹了下被子就要繼續入睡,沒料防有一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爪子猛地砸到她的腦門上。
她痛呼一聲,徹底清醒了,“在聽在聽,你說紅梨舞坊的舞姬在流清池上跳著一支舞,將一眾人迷得呆呆的……不對!紅梨舞坊的舞姬怎麼會去那種風流場所?”
它舔爪子,“這你就不懂了,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一個爆栗子過去,“什麼心態,她們的坊主絕對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必定是來了什麼大人物。”
“少裝的這麼高深莫測,其實你也什麼都不知道,少學那些神棍的伎倆。”
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像是一個大粽子,沒給它留一點,它立刻跳腳抗議,她看了它一眼,突然道,“其實有一件事我想說很久了,要不給你做一件衣服吧,你整天就這樣光著跑來跑去也不是個事啊。”她頓了頓,有道,“你又不是劉伶,學什麼裸奔。”
它憤怒地從眼睛裏冒出一股股三昧真火。
大和尚卻是一夜無夢,睡得香甜,早上精神飽滿地伸了個懶腰,他瞅了一眼依舊陰沉沉的天色,滿意,“今日天氣甚好,”他來回看了看,都沒找著虎烈,隻有一聲大喊,“兄弟!今日要不要同我把酒言歡?”
“兄弟?”見沒人答應,他又喊了一聲。
這時,門卻開了,走出一個火紅火紅的吉祥物。
“噗哈哈哈,”大和尚笑得驚天動地,指著它毫不掩飾自己的噴笑,“你、你這是什麼?”
虎烈穿著一件火紅的小襖,邊緣還露出毛茸茸的絨毛來,小襖上用金線繡著一隻威武的麒麟,它全身都裹在著新年一樣的顏色裏,莫名地顯出幾分可愛和矜貴來,仿佛是年畫裏的漂亮神獸。
它倍感屈辱。
那期雅卻是滿意拍手,對自己快速趕工而製成的小衣非常滿意,她剛才不顧它的強烈反對,把它按在地上硬生生地套進去了,穿得七歪扭八的,最後一番好哄歹哄,它最終還是不甘心地接受了,她這才幫它梳理了毛,又重新幫它整理一番,美好的神獸終於出場了。
她見它悶悶不樂,又把剛才的說辭重新搬出來誇得天花亂墜,“你穿上這個真的很玉樹臨風,堪比古往今來第一神獸,”她就差拍胸脯保證了,“你跟大和尚出去走一圈,保證會收獲無數眼球,大家都會很喜歡你的。”
它有點想相信,抬頭望了她一眼後還是又縮回去了,“你肯定撒謊了。”
她把頭搖地撥浪鼓似的,很堅定地看著它,又軟軟地囑托了一句,“你一會兒和大和尚商量一下,要是在大街上有誰問他這衣服哪裏做的,你就報上我的名號,知道嗎?到時候肯定能賺很多錢。”
它似乎終於鼓起勇氣了,“好!不過,今天喝花酒的錢要你出……”
她就知道,世界上沒這麼簡單的事,不過天下沒免費的午餐,隻要以後能夠財源廣進,她肉疼一次也無妨。
果然,虎烈在街上來回轉了幾圈,立刻吸引了大批富貴人家的注意力,那些貴婦人常年蝸居在後院,交往的圈子也僅限在妯娌女人之間,聊聊天磕磕牙,有的也養了些貓狗之類的小東西作伴,隻要有生產就能帶動一部分需求,當她接到一大串的名單後,立刻激動地一蹦三尺高。
“噢耶!”
季影每次見她在忙,眼神都有點黯然,接下來的幾天他都早出晚歸的,一開始她以為他是出去有事,後來他忙碌的幾乎都不見人影,她才漸漸不安,腦袋裏原本看過各種癡男怨女的話本故事全都鮮活起來,像是一個個可惡的小惡魔,在她心底叫囂著
“這不是很明顯嗎?他在外麵有人了!”
“你看看這荒山野嶺的,一開始可能貪圖新鮮,後來就漸漸厭煩了……”
“最近幾天你隻忙著賺錢,連飯也做的不好吃了,還記不記得,前天晚上的菜你居然忘放鹽了!”
“……”
像是蒼蠅嗡嗡亂叫一樣的討厭聲音,無論怎麼趕也趕不走。
她頓時很憂心,決定要和季影長談一番。
季影踩著未化的積雪走在路上,滿山遍野的銀白色將小屋修砌出一種銀裝素裹的美,他手裏提著一隻切好的烤鴨,用油紙裹了,依舊香氣撲鼻。
柵欄上的積雪已經融化了,石縫裏還留有一些幹枯的亂草,他加快了腳步,厚厚的雪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聲音。
“總有一天,你還會來找我的。”尋庫別有深意的聲音遙遠地回蕩在耳邊。
他推門的手一頓,然後笑了一下,才走了進去。
那期雅聽見推門聲,無精打采的,“回來啦。”
他將片好的鴨子放下,見她神色有點奇怪,“出什麼事了嗎?”
她沉默了一下,突然鼓足了勇氣,直接地問,“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他失笑,“什麼?”
“話本傳奇裏都這麼說的,你如果真的有另外喜歡的人,就直接告訴我,別讓我一個人悶在鼓裏當傻子。”
“我的確有喜歡的人。”他看了她一眼,眼睛裏盈滿了笑意,突然道。
她心底咯噔一聲,覺得有大片的水將她淹沒了,呼吸頓覺不順,果然如此。突然頭頂上一暖,卻是他掌心裏傳來的溫度,她突然覺得鼻子一酸,淚意上湧。
“你腦子裏在裝的什麼啊?”他看著她低頭不語,燈火將她的剪影拉得纖長,突然低歎一聲,似有無奈,“怎麼像個小孩子,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猛地抬起頭來,眼底有淚光閃爍,覺得很委屈,“那你為什麼最近這麼都不在家?”
他拉著她坐下來,“你每天都那麼忙,想著賺錢的事情,我隻是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一個大男人居然什麼事情都不做,所以想著出去找點活幹。”
“真的?”
他又摸摸她的頭,“當然,我找了一份武師的工作,那家裏隻有一個少年,挺認真上進的,工作輕鬆,給的工錢也很高,我就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