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府的氣氛簡直可以與無間地獄相媲美,一個個如臨大敵。
那首領繼續勾出一抹不寒而栗的弧度,“今日的事,一旦泄露出去將會引起朝野派係的走向,你們知道該怎麼做吧?”那群醫者嚇得冷汗涔涔,立刻點頭如搗蒜,根本都不敢看他一眼。那個首領陰冷地看了她一眼後,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警告,便和那群醫者拿著藥方出去了。
她舒了一口氣,正心思黯然,裙擺卻是一緊,看見虎烈正仰頭望著她,似乎也有點不安。她歎口氣,蹲下來摸摸它的腦瓜,卻猛然間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她下意識地抬頭,看見一雙如同寒冰般的眸子。
她微微一愣,可身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況且他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樣想著,她便跑過去,努力柔和自己的表情,但開口說出來的話卻有點不厚道的味道。
隻因她說了這麼一句話,
“你還沒暈啊?”
話一說完,她立刻悔恨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尋庫的眼睛即便在毒性的侵蝕下依舊維持著清明,“我怕自己一閉眼就再也沒有睜開的時候了。”
她張口結舌,頓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半響,隻能幹笑道,“我原來還以為你什麼也不怕的。”
他微弱一笑,“隻要是人,都會有怕的東西。”他喘了喘氣,才道,“而我是個徹徹底底的俗人,最怕的就是死,因為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他最後自嘲一笑,“當然了,就算是完成了所有的心願,我還是不想死。”
她有些意外這樣的答案,不禁笑出了聲。
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他似乎有點吃力,半響才開口,“你知道為什麼一開始我非要問你雙麵翅淚的來曆嗎?”
她看著依舊在緩緩蔓延的毒素,搖頭。
“因為我曾見過另一個人也曾攜帶過那種奇花,所以一見你有點失態。”
她漫不經心,“那他/她定是你命裏很重要的人了。”
他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神色很奇怪,不肯定也不否定,不過她估摸著,答案一定是肯定。一念及此,八卦之心熊熊燃燒……
他半昏半醒間好像重新回到了從前,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是記憶裏難得平靜安寧的祥和之夜。
夜幕西垂,藏施山腳下的河流泛出透亮的光,凸凹不平的土路盡頭,是吊腳樓聚集的村寨,還有一些破舊的小穀倉。有食物的香氣飄蕩在空氣中,是當地人將食物包在芭蕉葉裏燒熟的味道。夜晚的風就像是白衣宮廷樂師為情人吹奏的塤曲,令人沉醉的感覺。有幾個人沿著鄉間土路疲憊不堪地走著,看到篝火時眼前一亮,加快了腳步。當地人都是些熱心腸的人,見到這些落魄的異鄉人,主動打招呼,“來來來,我們今天有多餘的飯,要不要嚐嚐。”
一個孩子混在這群人中,滿臉菜色,身體極為瘦小幹癟,衣服破爛的不像樣子,頭發短短糟糟的像是刺蝟。正在施飯的少女見到這個虛弱的孩子,立刻捧了一碗熱騰騰的飯過去,“給你,快吃吧。”
那孩子接過去,埋頭猛吃,也不管燙不燙,像隻瘋狂的小獸。藍巾連忙遞過水,“別噎著啦,慢點吃。”她話音剛落,那孩子就一口氣噎住了,他抓過竹杯,猛地灌下一大杯水。
那邊村裏德高望重的族長已經和別人攀談起來,亮堂的篝火將族長枯皮般的麵龐映出一種來自異界的蒼老,他將煙鍋在地上磕了磕,聽完旁邊人的話,感歎,“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啊,特別是咱們小老百姓又是天災又是人禍的,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少女默不作聲地看著男孩僵硬孤狠的臉,大概又是這紛攘世界裏的遺孤吧。所謂生命,在這種時刻可以輕易地被造物主翻雲覆雨的巨手抹去,輕易地讓人來不及憐惜,以至於後代的史官隻是輕描淡寫地塗抹幾筆。似乎在這個世界上,值得大書特書的,不是萬民的死亡和苦難,而是個人建立在死亡苦難之上的功績。西南正值雨季,爆發水災,朝廷救濟不利,接著蝗災出現,作物顆粒不收。天下餓殍遍野,村鎮荒蕪。這亂世之風,終於還是吹到了這座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
安排好這些人的住處,已經是深夜了。圓月高懸,月華像是水流般傾瀉在婆娑的竹林間,狹長的葉子就像是絕代佳人的眉毛,不描即黛。自然的風吹過一切悲歡離合的心情,不受半點驚擾,倘若隻是站在這裏,隻是聆聽這久違的寂靜,仿佛可以忘卻一切生死離別,忘卻世間的一切。
她今天是守夜人,輕輕地掀起竹,生怕驚醒那些好不容易安眠的人。她原本隻是想看一下就離開,沒想到冷不丁地被人摟住,接著一把小刀衝著她的脖子紮去。她嚇了一跳,本能使她立刻做出反應。她奮力掙紮,那人力氣不是很大,她一下子就掙脫出來,她驚魂未定地望過去,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像頭惡狼一般狠狠地盯著她。
其中一些細節已經記不清了,但,這便是初識的場景了。
他無處可去,便在這座安寧的村寨裏住下來,他雖然年紀小,但卻不願意吃白飯,便幫著族長幹一些活計,村子裏都是些和善的人,即便他不愛多說話相處起來容易許多,以後很多的日子,他和她便熟悉起來。
有一天,她神神秘秘地硬拉著他去一個地方。
那是一株巨大的樹,也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看盡了多少世態演變和風雲交替,從頭到腳都透著滄桑古老的氣息。
但它的花朵卻極為神奇,兩片漂亮的仿佛是蝴蝶羽翼般的花朵,凝聚了每一滴時光流轉下的感概,風一吹來,仿佛雪花一般落到地上。
他沉迷在這樣仿佛夢幻一般的場景裏不能自拔,轉過頭卻看見她的身體漸漸變得稀薄,仿佛陽光一般透明。
他大驚,伸手去拉她,卻隻碰到空無的幻影。
而那一張清秀的臉龐卻在他的腦海裏越發清晰,他的喉嚨想被火燒一樣嘶啞,
“那期雅……”
時間在一片不安中漸漸地滴答而行。
尋庫眼中的陰影越來越嚴重,而那個暗衛的首領中途隻來了一趟將藥送過來,便再沒有出現過。忽然聽到他仿佛嘶喊出幾個模糊的字,她湊近了也沒聽清楚,看見他嘴皮幹裂虎,隻當他是要喝水,連忙捧了一杯溫度適中的茶過來,湊到他嘴邊。
他兀自在昏睡,一點反應也沒有,她掰開他的嘴往裏麵灌去,她其實也不想這麼粗魯,可實在是沒辦法。事實證明這個辦法一點都不妥當,茶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她又是一陣手忙腳亂地收拾,最好別無他法,隻好拿了幹淨的毛巾,替他濕了濕嘴唇。
她心有不安,連忙晃著一旁隻打盹的虎烈,“喂,這毒肯定有解決的辦法的對不對?你活了這麼多年,難道都不知道一丁半點?”
它被她語氣裏的鄙視弄得炸毛,後背弓起,蓄勢待發,“我又不是天書,怎麼會什麼都知道!”
她頓覺失望,放開了它。
而黑暗之中,卻有一雙寒光四射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她察覺到動靜,立刻回身,驚喜道,“你醒了?”
尋庫的目光有些無神地發直,一句話也不說,仿佛是詐屍了一般,她正驚疑不定地望著他,他突然像是一隻豹子般矯捷無聲地下來,然後伸長了手臂一把抓住了她,混濁的眼底有著掠奪的幽光,直直地盯著她。
她頓時被盯得發毛,頭皮發緊,剛想點了他的睡穴,他卻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後像是野獸一樣迫不及待地狠狠咬住。
她痛得不斷吸氣,胡亂地推著他,沒想到他下口愈發狠了,她仿佛聽到了毛骨悚然的骨骼嚼動聲,她一開始掙紮了幾下,可越掙紮越痛,最後隻好無奈放棄。
他的牙齒深深陷入她的手腕上,濃鬱的血腥味立刻飄滿了整個空間,虎烈一開始聞著差點吐出來,不過後來就習慣了,還用一種看熱鬧的表情琢磨了一番他猙獰又溫順的表情,“嘖嘖嘖。”
她直接用那隻完好的手敲了它的腦門。
他像是一個饑渴的旅人般,喉結滾動著大口大口地吞水,隨著他吸血的動作,那種詭異的毒仿佛漸漸地弱了下去,連他眼睛裏的霧霾都退去了那麼一點點。
唔,難不成她的血還可以解毒……她既悲哀又歡樂地想著,悲哀的是萬一這件事被居心叵測的人知道了,她肯定會被人當做一個解藥的器皿,歡樂的是以後說不定還可以用這個東西賺錢,以後跑路的時候不用擔心餓肚子了……
她想著想著就進入了一個糾結無比的過程中,最後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都麻木了,甚至還時不時地接過虎烈遞過來的雲片糕咬一口,好整以暇地坐著,樂天地想著,隻要他不把自己的血吸完就行。
時間長了腿有點麻,她忍不住動了一下,沒想到他卻猛地睜開眼睛,剛才漸漸軟下去的表情重新變得血腥起來,凶狠地看著她,將她狠狠地往自己這邊一拉,重新換了一個位置咬住。
她痛得差點跳起來,真的恨不得敲他一棒槌,不過,看著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忍了。
他傷口裏的紫黑色開始變淺變淡。
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她漸漸不淡定了,自己可就這麼點血,被他吸完可就不妙了。她想了想,最終還是覺得自己小命比較重要,於是一個手刀過去砍在他的後頸上,成功地令這個吸血魔王暈過去了。
她心疼地看著自己手腕上兩個觸目驚心的咬痕,“好人不好當啊。”
虎烈吃完了雲片糕,慵懶地翻白眼什麼歪理!
幸虧它隻是在心底輕輕腹誹,不然被那期雅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頓好揍,它甚至能夠想象出她的台詞。
雪梅傲枝頭。
打開房門後,那期雅才發現天空居然又飄起了雪,天色尚自蒙蒙亮,有一種渾沌的蒙昧之感。
霰雪像是鹽粒一般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打在油紙傘上,如同是一種神秘的樂器在奏歌,聽起來隻覺得心底無比寂靜,仿佛可以忘記一切,沉澱一切。
在這亙古的寂靜裏,門外站著一個青袍男子,執傘的容顏清冷無波,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油紙傘上落滿了一層薄薄的霰雪,潔白無垢。
“你怎麼來了?等很長時間了嗎?”她有一瞬間的愣神,不知道季影是什麼時候來的,然後歡快地跑過去,仰著頭問道。
季影抬手理了理她毛毛躁躁的頭發,她的臉龐看起來像是玉石一般無暇動人,略有責備地道,“一夜未歸,也不說給家裏捎個信。”
她微微不滿,拍開他的手,“明明沒比我大多少,還硬要擺出這種父親的口吻,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的目光卻突然落到她的手腕上,微微一冷,“手怎麼了?”
她立刻把手背到後麵,支吾了一會兒,她並不想說謊,可又不能說真話,當真是處於一個兩難的境地,“今天在後山遇到了桃桃……”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看起來有點冷漠的壓迫力,似乎察覺她有所隱瞞,瞳孔裏劃過一絲乍現的幽光。
恰在此時,穿著花綠綠的虎烈從裏屋像是箭一般射了出來,嚇得七葷八素的樣子令她側目,它膽戰心驚地爬到季影肩頭,抖索著爪子,“他、他他出來了……”
彼時天光乍現,雪粒灑落的天氣有些陰沉,令大開的房門像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欲吞人而噬。
似乎有無形的氣流在回旋,尚在半空中的霰雪被氣流一收,像是龍卷風的核心,扭曲著像房門的方向倒吸而去。
而在這一片詭異的靜默中,似乎有一雙猩紅的眸子睜開了,閃過令人顫栗的犀利血色。
扭曲纏繞的氣流被無形的巨手一擠一壓,如同是轟然引爆的火藥,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向四周迸射而去。
小小的雪粒仿佛是某種致命的暗器一般使裸露在外麵的肌膚生生發疼,氣流仿佛被分成千絲萬縷的光,向外輻射出一種冰峰般的鋒利。
雪粒炸開又消失後,門口站著一個略帶譏誚的男子,他臉上表情是嗜血的森然,瞳孔烏紅,仿佛是暗夜下某種可怕的妖物。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期雅,嘴唇邊隻吐出一個字,“血。”
“閉眼!”耳邊是季影的冷喝,她來不及多想,幾乎是下意識地就閉上雙目,耳邊掠過極輕的風聲後,同時一個沉重溫暖的肥球被塞到她臂彎間,他的身形劃出去的刹那,隨手撒開一道圓弧形的劍光,飄過一句淡淡的補充,“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要睜開。”
寒氣擦過她的臉龐,耳邊有長劍撕裂空氣的聲音,似乎兩個人正在對敵,她並不知道季影在她身上埋下了“盾牌之劍”,隻是微微詫異,耳邊的一切都近在咫尺,可她卻感受不到任何肆虐的凜冽殺氣。
尋庫的雙眸透出一種古怪的黑紅色,那是一雙仿佛被野獸吞噬的眼睛,完全沒有了理智,隻剩下掠奪、冷血、和殺氣。
他突然古怪地一笑,身體瞬息間化作幾重幻影,在四麵八方消失後又乍現,每一張相似的臉龐上都鑲嵌著一對血紅的眼珠。
其中一個尋庫陡然伸出手臂,一把握住了季影的長劍,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竟然用血肉之軀硬生生地抓住了長劍。
季影眼眸一冷,長劍登時脫手,數個尋庫重疊到一起,他上下拋動著那把長劍,臉上帶著不屑的嘲諷,“這就是你的兵器,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他說著向後一拋,長劍以一個所向披靡的姿勢紮入地下,像是扔完什麼垃圾一樣後拍拍手,他抬起眼眸後,卻突然狠狠地一眯。
季影的手在空氣中拂過,顆粒狀的雪登時在他手下凝結出幾隻咆哮的雪狼,一個個爪子躁動地刨著地麵,喉中是野獸示威性的低吼。
“去。”他手一揮,幾隻雪狼得了命令,立刻衝著尋庫咆哮而去。
那期雅不安地等待著,又過了一會兒耳邊卻傳來狼的長嘯聲,她再也按捺不住,驀地睜開眼睛,卻看見幾隻漂亮又猙獰的雪狼正在圍攻尋庫,有溫熱的鮮血灑到雪地上。
“住手!快住手!”她心下大急,剛要跑過去,卻發現一動也不能動,是一片藍瑩瑩的水光登時拔地而起,那一片神奇的波光將她牢牢地籠罩在裏麵,她就像是一隻尚未出生的蠶寶寶,被裹在蛹裏。
“別亂動了。”卻是穿著小花衣的虎烈,“這是盾牌之劍,他們根本就聽不到我們的聲音。”
“那怎麼辦?”透過那一片藍光,那幾隻雪狼卻漸漸不敵,有兩隻的爪子已經被外力砍斷,但它們卻依舊不依不饒地撲過去撕咬著尋庫,似乎和他有什麼血海深仇。
“不行不行,這樣下去要出人命的。”她胡亂地摸索著,可身上根本沒帶任何利器,她運氣於指尖,準備破開這一線薄薄的障礙,但手臂揮過後卻依然沒任何反應,那一層湛藍的波光輕輕地蕩漾著,她最後隻能焦急地拍打著她麵前的藍光,徒勞地大喊,“季影,不要衝動!快住手!”
虎烈很悠閑,躺在這裏就像是在看風景,“別喊了,你喊破喉嚨也沒用,而且對於我來說還聒噪地很。”
季影撫弄著雪狼光滑的皮毛,像是在安撫自己的寵物,這是幾頭剛剛生成的雪狼。尋庫手背上的霧氣又開始迤邐,仿佛是一條飄動的黑色綢緞,霧氣裏似乎有看不清的殺招,幾招過去那幾頭肢體殘破不堪的雪狼就暴斃而亡,變成雪粒被風吹走。
季影拍拍他手下雪狼的頭,那雪狼呼嘯一聲,又領著幾頭雪狼奔過去。
尋庫充滿血腥氣的瞳孔滾動著冷酷的光,殺氣畢現,“你還沒完沒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藍色光暈中的那期雅,微微歪頭,像是一個天真無邪又冷漠無情的妖魔,“我的獵物在那裏。”
“你覺得你還可以打下去嗎?”雪狼撲過去後,尋庫閃到一旁,季影抱著雙臂,冷冷地看著他,意味深長。
霧氣裏麵似乎有著看不見的鋒利劍刃,一晃而過後一匹雪狼倒地變成霰雪,尋庫的笑容刻著不寒而栗的嗜血,突地一陣刺痛從手掌裏竄起,迅疾地仿佛是雪地裏的狐狸,他的笑容一變,血色慢慢地從眼珠裏消失了,仿佛是退去的潮水。
“你……”他的神智好像清晰過來,一個踉蹌後單膝跪在地上,眼睛裏的混濁血色漸漸消失。季影走過去,以迅雷不及之勢點住了他的睡穴。接著他頭也不回,揮袖一拂,覆蓋在那期雅身上的藍光消失了,她揪著虎烈,瞅了一會兒季影,又瞅了一會兒尋庫,“暈過去了?”
她直起腰,嘟著半邊臉頰,“剛才你不該下那麼重的手的,萬一鬧出人命就該去坐牢了,還有各種酷刑。”
他不以為然,又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結果又換來她不滿的抗議。
虎烈緊了緊自己的小襖,厭棄地瞅著兩人,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長安已經逐漸從睡夢中醒來,雪花裝飾地大地一片銀白,兩個人撐著傘慢慢地走在路上,那期雅還將披風上的風帽拉上去,虎烈也縮成一團。她看了看季影,他的睫毛仿佛深淵般幽深漆黑,仿佛對這寒冷都無動於衷。
唔,他肯定又在硬撐了,耳朵都凍得通紅了……她實在是很了解他,將他的風帽也拉了上去,立刻阻擋了冷風的灌入。
風雪淒迷中,街上行人稀少,大家估計都呆在家裏冬眠呢,整座長安睜著清醒又孤單的眼睛,俯瞰著天地。
突然一朵鳳凰花不知道從哪裏飄下來落在地上,仿佛是綻放在雪地中的傳奇,季影抬頭望去,看見一隻帶滿珠寶的手推開了窗戶,一個花枝招展的男子對著他揮手大喊,“嘿。”
虎烈一看那像是孔雀一般的男子就炸毛了,“慕容千依!你個老奸巨猾的家夥!不就欠你點錢,你居然還追到家裏了!”顯然,這個小心眼的家夥還沒忘了上次他派了個夥計前去討債的事。
它再一看他滿身的鑲金砌玉,更是罵罵咧咧個不停,什麼“果真是越有錢的就越摳門”這些話都出來,它罵地唾沫橫飛,恨不得插上兩個翅膀飛上去把他的肉啄下一塊兒。
它一通亂罵,慕容千依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把腦袋露出來,居高臨下地疑惑,“我什麼時候去找你要錢了,最近爺發了大財,”他趾高氣昂,鼻孔都快翹上天了,“才不在乎你那一點小錢呢。”
他說的不屑一顧,看起來不像是假話,但肥球早就被一口濁氣蒙蔽了眼睛,根本不能正常思考,它一看他居然還不承認,更是急火攻心,差點吐血三升,早早地去閻羅殿報到。
“你們打算站到什麼時候?”慕容千依優雅地捶了捶他的頸椎,一笑起來風情萬種,“這脖子都酸了。”
雪花寄來冬日的氣息,八角飛重樓閣像是一個精致的玲瓏塔,裏麵全部是玉器古玩,各種奇珍異寶琳琅滿目。
季影掀開簾子,看見慕容千依正把玩著一盞茶,嫋嫋熱氣蒸騰而出,仿佛是某種奇妙的霧氣,將他的臉龐烘托出不真實的美。
“喲,來啦,快快快,坐。”他充分發揮了一個商人的熱情。
兩人剛坐下來,他就神神秘秘地湊過來,“知道不?昨日長安的大街小巷都傳著一件事懿嘉侯奉旨大婚。”
“什麼!”她怪叫,無視他古怪的目光。
“嘖嘖嘖。”慕容千依似乎不讚同似地搖頭,曲解了她驚叫的意思,滿身的珠玉之光晃得她眼前發暈,當然了,接下來他說的話更是讓她暈個不停,“季影,看好你家的人,小心有一天她紅杏出牆戴你一頂綠帽子。”說著看著她的眼神端的是嫌棄無比。
季影的臉立刻黑了半邊,“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她恨恨地磨了磨牙,琢磨著要不要把那杯滾燙的水潑到他禍國殃民的臉上。
他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滿道,“好心當作驢肝肺,萬一有一天”話沒說完,就被季影可以殺死人的目光逼了回去,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突然走過來,恭敬地遞過來一個火漆信封,“秉公子,外麵有人說這個是轉交給季影公子的。”
季影接過來一看,登時麵色一冷前日一敘,泰宇錢莊,一萬白銀,代為收取。落款是一隻純黑色的蝴蝶,眼睛是詭譎的妖紅。
他的手指緩緩捏緊了信,眼前似乎浮現出漠河那張冷漠的透出死氣的臉,居然用這種方式來示威,是在警告自己,所有的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嗎?
他甫一看完,整張信立刻在他手裏燃燒起來,然後化為片片灰燼,撲簌簌地落下。
果然如慕容千依所言,侯爵府正籠罩著低氣壓,七瀧無時無刻不處在暴走中,他私底下還做了一個小人,上麵寫著皇帝的生辰八字,他什麼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拿出來虐千遍,紮地很歡樂。
季影來的時候,他正歡快地把小人的頭擰成了大麻花。
他一推門,七瀧立刻做賊心虛地將小人扔到了一邊,斂容,仿佛是一代宗師的莊嚴肅穆,一看到是他,立刻大大鬆了一口氣,重新將小人拿到手裏紮。
“最近怎麼樣?”季影不愧是冷場王,遲疑了半響,隻說出這麼一句俗爛的開場白。
“還行。”
“今天天氣不錯。”他采取了迂回戰術。
“嗯。”
“……”兩個回合下來,季影敗得體無完膚。
那期雅原本想要去找忋倻,沒想到在路上居然遇見了好久不見的穀雲,兩個女孩子一見麵,立刻咋咋呼呼地抱作一團。
兩個人邊走邊聊,說著說著穀雲就義憤填膺起來,小拳頭握地死緊,“這皇帝怎麼沒事都愛亂點鴛鴦譜,我呸!要是他不小心栽到老娘手裏,一定要讓他嚐嚐十八大酷刑的滋味,到時候他肯定嚇得哭爹喊娘。”
她說的猙獰血腥,那期雅卻是默了一默,“朝廷還是想對付敦煌?”
穀雲冷笑出聲,“他倒是有那個心,可以卻沒這個力,朝中勢力還是分為兩派,一些還在觀望,現在皇帝隻不過想借著聯姻來拉攏敦煌的力量來給自己增加砝碼罷了。”
她見她說的低沉冷酷,當即認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緊打個哈哈轉移,八卦兮兮地湊過來,“七瀧是不是挺不樂意的?他對著忋倻拋了好多次媚眼了……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是個人就能看得出來……要不咱們想個主意,拆了這樁婚,反正天下有情人那麼多,月老也不會在意的。”
穀雲一聽她這個餿主意,也立刻加入了,“這主意不錯,隻是執行起來有點困難,要皇帝收回旨意有點困難,要不咱們把辰禾給綁走算了。”
兩人一拍即合,說著就到了七瀧的住處,他還是臭著一張臉,像隻蠶寶寶那樣裹著被子,隻露出一顆大腦袋,他一聽穀雲的主意,臉更加臭了,當即反駁,“不行,即便沒有了辰禾,還會有其他的公主來頂替。”
季影卻覺得有道理,“我覺得可行,公主甍逝,皇室勢必要舉行葬禮,而你三年之內便可避免嫁娶之事,如此一來,既可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也可博得美名。三年之後,你可以用一堆的理由來躲避聯姻。”
“好像是啊,”他恍然大悟般地一拍腦門,“以前是在敦煌,所以必須要保證辰禾的安全,現在是在長安,她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可以推得一幹二淨。”
那期雅見他說得直白,忍不住臉色一變,甚至還帶了怒氣,“你居然要殺了辰禾,為一己之私而謀殺他人性命!七瀧!虧你做得出來!”
她此話一出,幾人的臉色都有點奇怪,穀雲毫不客氣地笑出聲,季影想要繃緊嘴角,最後卻沒成功,無奈地看著她,“我們隻是要‘辰禾公主’在世間消失,而不是辰禾。”
她一愣,哼哼吃吃,“這樣啊。”
七瀧兩眼放光,似乎覺得以後自己的人生都有了新希望,他一拍手,一名倉霖衛消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他低聲吩咐了一下,那個倉霖衛消失後又立刻出現,手裏已經拿過一份大內秘圖。
“上次你已經進過皇宮,大致情況想必都已經了解了,”他打開地圖,指向一處,“因為大婚,辰禾已經搬回了皇宮,還住在紫瑞宮中,你隻需要進去將辰禾悄無聲息地帶出來,然後放火燒掉紫瑞宮,到時候就可以對外宣稱辰禾公主不幸身亡了。”
他一溜煙地說完這些話,季影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有點不可置信,“你是說讓我去?”
“當然了,”他笑得眉飛色舞,還沒忘記給他戴一頂高帽子,“萬鈞之中取上將首級這樣的事,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到?”
那期雅也直接忽視了季影微微的抗議和不滿,很憂心,“火起之後勢必會引來大批的守衛,那他應該怎樣出來?走密道?”
季影扶額,“…….”
“密道,這倒是個好主意,”七瀧隨口附和著,正當那期雅眼睛一亮時,他卻聳了聳肩,無奈攤手,“隻可惜我根本不知道哪裏有密道,我能拿到地圖就不錯了,就這份地圖,不知道被多少江湖好手所覬覦。”
季影直接老僧入定。
“走護城河怎麼樣?”
“這是最爛的主意,皇城的護城河裏全是淬了毒的鐵荊棘和裝著尖刀的鋼板,”七瀧翻他老姐的白眼,“假如是我去劫持辰禾,我寧願正麵對敵也不願走這條路,這簡直就是主動要去地獄遊覽一圈。”
穀雲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幹嘛不去?”
他立刻裹著被子虛弱地倒在床上,“我武功太弱了……”
於是兩個人立刻把晶亮的目光投向了季影,誠然,當英雄的壓力是巨大的,過不了一會兒,他就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好吧。”
“不行!”卻是那期雅出聲反對,一邊是好友的終身幸福,一邊卻是他,她糾結了半響,還是開口,“沒有出路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他微微一笑,笑容裏仿佛有著融化的冰雪,璀璨奪目,“誰說非要偷偷摸摸地走,我有辦法,可以正大光明地離開。”
劫人計劃就這樣誕生了。
夜黑風高月,最適宜殺人放火。
季影如往常一般穿著淡雅的衣袍,並沒有換上夜行衣,也沒有賊眉鼠眼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他衣服裏麵偶爾一閃的漂亮青光,是七瀧特意給他的妖鱗護心甲,他送他的時候還一臉肉疼,萬般不舍,絮絮叨叨地說著這可是取自湖底蛟龍的鱗片做成的軟甲,可擋天下神兵之類的。
七瀧今日進宮了一趟,他餿到不行的主意居然得到了辰禾的首肯,他騎虎難下,隻好夜探皇宮。宮內的守衛基本沒有太大的變動,有了上一次的經驗,他輕而易舉地就進了內宮,雕欄畫棟之中,隻有幾個執勤的太監宮女。
他一閃身進了紫瑞宮,巨大的燭火將宮閣營造出一片璀璨的神光來,仿佛是九重天上閃閃發光的神殿。
紫瑞宮中的守衛更是少得可憐,想必是辰禾用了什麼借口將他們支開了,他剛一進殿,辰禾就已經看見了他。她眉心垂著的寶石熠熠生輝,裝點著她的眉目,令她的臉龐更加溫潤動人。
“你來了。”她似乎有點緊張,手心裏都出了汗,她緊張地看向窗外,“現在就走嗎?”
季影點頭,拿出兩張人皮麵具,遲疑了一下才道,“你當真想好了,倘若此刻你後悔還來得及。”
她一揚下巴,“我為什麼要後悔?”
“出了宮門,你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民間的生活也沒你想象中的那麼容易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
她微微一笑,“這個你不用擔心,我自有準備。”她的目光穿透了無盡的黑暗,一直落到了禁宮的深處,那張年輕美麗的臉上,有著不顧一切的光芒,“以後後悔不後悔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讓我現在後悔。我知道的是,如果我現在不離開,一定會後悔。”
夜幕沉甸甸地壓迫著人們的呼吸。
禁宮中守衛像是一個個林立的雕像,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挺拔的背影仿佛是鐫刻著無數歲月的洗練和冷酷。
有兩個小太監從紫瑞宮中剛從紫瑞宮出來,就聽見一聲高分貝的尖叫,直挺挺地衝向了雲霄,“著火了!著火了!”
守衛的宮人們一驚,立刻朝著紫瑞宮的方向望去,果然見火光衝天,似乎要焚盡一切,幾乎連夜的衣角都被燃燒起來。
皇城之內立刻喧嘩聲大作,禁衛軍立刻前去滅火,連一些小太監宮女也急急地幫忙,生怕一個落後擔個救援不力的罪名,一個個前仆後繼地往上衝。
也不知道是哪個宮女突然驚叫道,“公主!公主還在裏麵!”幾個禁衛軍麵色一變,澆濕了棉被,裹上去就頭也不回地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