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合影起初我自己並沒有,我現在保存的這張照片,還是上個世紀50年代,我去周總理家玩的時候,鄧媽媽贈送給我的。父親當年把這張照片洗印了很多張,分送戰友,鄧媽媽給我的這張就是其中一張。我頭上戴的帽子,就是父親去延安時帶給我的,我後來才知道,他到延安的時候,給延安的孩子們帶去了許多來自國民黨統治區民眾的捐贈品。
在和爸爸相處的那些日子裏,他對我們照顧得很好,給我洗手、洗腳、穿衣服,有工夫就陪著我,對我非常嗬護關心。在我也為人父母之後才體會到,父親那樣是在盡力補償他不能自己照顧子女,以盡自己父親的責任的歉疚,在這之中他也難得地體味了一次父女間的天倫之樂。我也是在長大成人,被教育成為一名革命者之後,才真正理解為什麼父親不能更多地和我們在一起,更多地盡父親的責任,更多地享受天倫之樂。因為他是一個革命者,他心中有著更大的責任,他選擇了先天下之憂而憂,我完全能夠理解他。
記得爸爸在延安時,有一天,他親自請郭老師一起吃飯,以表達對他照顧自己女兒的感激。當爸爸親自給郭青斟酒時,小小年紀的我,卻把郭老師的酒杯搶了下來,對爸爸說:“郭老師不喝酒,不喝酒。”弄得兩個大人相視一笑。
那時,日本軍隊的飛機常常在白天來轟炸,我們學校的學生就會離開駐地,躲進山裏去上課。有一天晚上,郭老師來告訴我,說我爸爸白天來過學校,想再看看我。但我們進山裏了,爸爸隻好通過留校的老師轉告,說他有任務,馬上就要離開延安了。
我和爸爸就這樣,來不及當麵告別,永遠地分開了。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就是永別。甚至沒有悲傷,卻有了對下一次見麵的期盼。
半個月後,西安有人來,捎來爸爸托人帶給我的東西,一封信、一筒餅幹、一副手套,這說明爸爸心裏在惦念著我們,是郭老師給我念的父親的來信。
應該說,我從小就是在沒有父母的環境中長大的,沒得到什麼父愛和母愛。在見到爸爸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父親,腦子裏沒有“父親”的概念。這次在延安與爸爸的見麵和接觸,才使我對父親有了至深印象,而父親也把他一生的父愛,都在那十二天給了我。
母愛的缺失,給我留下了一生的缺憾
項蘇雲和父親之間,僅有一次相見,而對於母親,在她幼小的心靈裏,更是一片模糊。她曾向父親問起過母親,但父親沒有對她多說什麼,隻是沉默不語。
我到了延安後才知曉,母親曾在我到達的3個月前,帶著三歲多的小弟弟到了延安。但她把弟弟留下後,就一個人返回去,從此後就杳無音信了。我們母女錯失了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
當時,我隻知道有母親在身邊的同學特別讓我羨慕。後來漸漸長大後,才東一耳朵西一耳朵地逐漸知道了母親的一些事情。
1931年母親在上海生下了我,並獨自把我帶到了兩歲。隨後,就把我托付給別人,繼續追逐她心目中的理想去了,她去了父親已經去了的江西中央蘇區。1934年紅軍撤離中央蘇區長征後,我母親和堅持留在中央蘇區的一萬多人被敵人包圍。突圍時,正懷著弟弟的母親,和中央蘇區政府的婦女部長周月林,與當時中共領導人之一的瞿秋白一道在福建被俘。但被俘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審問中也沒有露什麼破綻。她們在監獄中被關押了三年多,我的弟弟就出生在監獄的牢房裏。
但就在母親和周月林被保釋、瞿秋白也快要獲得自由時,國民黨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得知了瞿秋白的真實身份,瞿秋白因此被殺害了。
從監獄中被釋放的母親,曆經艱難找到了在皖南的父親,並向父親談了被俘和在獄中的全部經過。後來,母親就把我弟弟送到了延安,在返回皖南途中,不幸失蹤,從此再沒有音訊。
對於母親的失蹤,社會上有不少謠傳,說我母親張亮出獄後,找到了父親項英,還沒放下行李,就被父親責問:“瞿秋白的死是不是和你與周月林有關係?”他看母親顯得很緊張,就認為母親承認了出賣瞿秋白,一怒之下,拔出手槍把母親槍斃了。其實這都是誤傳,並沒有什麼事實根據。
而解放後,與母親一起入獄和釋放的周月林也確實被打成叛徒,被關押了十二年。直到1979年,人們從當年國民黨官方辦的一份報紙上,發現了一篇當時中共福建省委“投誠”人員的自供,才弄清了出賣瞿秋白的真正叛徒。至此,我母親和周月林的清白無辜才得到了證實。
一談起母親的事,總讓我生出很多感慨:在革命戰爭年代,不僅要經曆流血犧牲,艱難困苦,還可能要蒙受委屈冤屈啊!而對某些人來說,委屈冤屈或許是更難以承受的。
我對媽媽根本沒有什麼印象,我保存的唯一一張母親的照片還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得到的。“文革”時期,我去上海參觀,住在我丈夫的朋友家裏。有一天,他的一位友人來拜訪,看見了我,忽然說,他有一張我母親的照片,是從上海黨的一大會址紀念館裏要來的。他就給我翻印了一張,我一直把它保存在身邊,收藏到現在。
我僅僅是在剛出生的那兩年,和媽媽在一起。以後的漫長歲月裏,我隻能依靠模糊的照片來辨認她的長相,在照片上撫摩著她的手、她的臉,感受一下遙遠的母愛。
我從四五歲懂事後,就是跟著郭老師,還是男老師啊。在小學的時候,也有一個葉保姆照顧我,她是雲南人,小腳,很細心,但還是沒有跟著母親的那種感覺。我很羨慕有媽媽的同學,有時甚至夢見媽媽摟著自己睡覺,一看見人家媽媽抱著自己的孩子,就覺得自己很委屈,挺可憐的,真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家。
帶過我的一些媽媽、阿姨,都感覺我懂事,特別乖。蔡暢媽媽就特別喜歡我,認我做幹女兒。
有一次在蔡媽媽家,不知怎麼,我的衣服被炭火燒了個洞。蔡媽媽就教我怎麼織補,經線緯線,挑來挑去,織補得很好看。我很盼望老能有人來這樣教我。蔡媽媽還是一個非常愛幹淨,愛整潔的人。她看的報紙,寫字的紙、筆都擺放得很有規律。我開始不懂,有時給擺弄亂了,她就把我叫過去:“蘇雲,你看我的東西是這樣放的,你可以拿,但用後一定要放回原處。”這時我才知道,生活中還有這樣那樣的規矩,以前從沒人教過我。
還有女孩子來月經的事,沒有媽媽在,也沒人教。後來有的女同學來月經了,生活老師就把我們女孩子集中在一起,講講女孩子來月經的事情,我們十幾個女孩子一聽都笑,還不好意思呢。
其實我知道,大家對我都很好,給了我許多關愛。但我給人的乖巧、懂事的感覺,其實也是內心比較拘謹,有點隔閡的表現。因為在外人麵前,總不能像在自己親生父母麵前那樣,可以無拘無束。
連我弟弟也是這樣,他跟我說話總是規規矩矩的。上世紀60年代,困難時期,他到我家來,隻喝杯白開水,不吃飯。他說:“姐姐你很困難,我不能吃你的。”你說我們之間親不親,親,但彼此都習慣了這樣,沒有多少溫柔的東西在裏麵。
我和弟弟兩個孤兒,是在革命的大家庭中長大起來的,自力更生,獨立生活的能力很強,但就是在個人的情感上,有些欠缺,很內向,有些深層的東西,就埋在心裏頭。總感覺和有父母親的正常人家的孩子不大一樣。
郭青老師待我比親女兒還要親
延安保育小學的同學經常說,在他們的印象中,學校更像一個大家庭,同學間好像兄弟姐妹,大哥哥大姐姐們都要照顧低年級的小弟弟小妹妹,而郭青校長,就像這個大家庭的家長一樣。
護送我來延安的郭青老師在抗大學習畢業後,就擔任了我們保小的教務主任,1939年後任“一校之長”,他和我們朝夕相處,把自己的愛都奉獻給了我們這些孩子。
正像他自己所說:“終日同孩子們在一起,看到他們的純潔天真,心情為之感動。我的學生太多了,雖然我不一定記得每一個人,但我都愛他們!”
記得1938年秋天,由於日本飛機的轟炸,保小從延安疏散到了安塞的吊兒溝。那是一個偏僻、狹窄的小山溝,隻有幾排簡陋的窯洞,老師和同學們都住在一起。按男女大小來分,二十多人住一個窯洞,大家都睡在一排土炕上。因土炕不能燒火,冰冷幹硬,就弄來一些幹草鋪在炕上。郭青老師也和孩子們住在一起,他睡在炕沿口上,以便看管著一炕的孩子。
起初,同學們起夜小便,都要到遠處的山坡上。誰知這荒涼偏僻的山溝裏有野獸,有一個同學就因夜裏小便受了野狼的驚嚇,奔跑時摔傷了腿。以後學校就在每個窯洞門外放一個便桶,好讓同學們起夜時不必走遠。盡管這樣,郭青老師還是不放心,他為了照看孩子們起夜,總是叮囑同窯洞的學生:“你們誰夜裏起來,一定要叫醒我。”
我聽後來擔任國家體改委常務副主任的賀光輝說過,有一天夜裏,他悄悄起來,本不想驚動郭老師,但老師還是被驚動了。郭青爬起來說:“怎麼不喊我。”他披上衣服,跟著光輝到門外,一直陪著他解完手。賀光輝心想:即便是親生母親,也不一定管得這樣細心呀。
盡管每個同學都能記得郭老師的撫愛,但在我們那麼多同學當中,誰也沒有我和郭老師的感情深,關係親。郭老師冒著生命危險把我護送到了延安,他也參加到革命隊伍中來。他曾經跟我開玩笑說,是我把他帶到革命隊伍中來的。抗大學習畢業後,他又回到了保小,和我們朝夕相處,給了我那麼多無微不至的關懷。
我的同學陳業說,她剛從白區被接到延安進保小上學時,郭青老師曾把她叫到辦公室去對她說:“你同班的同學項蘇雲,是新四軍副軍長項英的女兒,她父母都不在身邊,你以後要多和她一起玩,多關心和幫助她。即使吵架,也要讓著她一點。”陳業記住了老師的囑咐,後來總是主動找我一起玩耍,我們很快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從沒吵過架。
保小遷到安塞以後,鬧過兩次嚴重的糧荒。那期間每頓飯,我們每人隻能吃到兩個小土豆,我餓得哇哇直哭。郭校長看了實在不忍,就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個白麵饅頭讓我吃。盡管很饞,可我也沒有自己獨享,而是舉著饅頭跑回了宿舍小院,大喊著:“我有饅頭,我有饅頭啦!”同學們呼啦一下圍過來,你掰一塊,她咬一口,很快就把白麵饅頭瓜分光了。我自己雖沒吃上兩口,但心裏還是高興。我把郭老師的愛,和同學們一起分享了。這並不是因為我有多高的覺悟,而是老師們言傳身教的熏陶。
後來,保小又搬到了吊兒溝,那地方有個小飯館,能做合羅麵條。有一天,郭老師用他的大搪瓷缸子,買來一缸子合羅麵,又把我叫過來吃。我仍像上次一樣,把那一大缸子麵條端回宿舍,自己沒吃上幾口,就分給大家,同學們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把一缸子麵條吃光了。
等我小學畢業,上了延安邊區中學時,郭老師也調離了延安,到綏德縣任教。雖然分開了,相距還挺遠的,但郭老師仍然沒有忘記我這個失去了父親的孩子。
有一次,郭老師從綏德回到了邊區政府所在地延安,他把我從學校叫了出來,對我說:“蘇雲啊,過去咱們沒有錢,吃不起,現在我在綏德教書,賺了幾個大洋,咱們一起去吃頓飯吧。”
他拉著我到了新市場那裏的一個飯館,飽吃了一頓。吃完還給我買了一大包鍋貼,讓我帶走。臨別時,郭老師還送給我一把他專門為我打製的銀勺子,勺把上刻了我的名字。最後,郭老師又塞到我手裏兩塊銀元,要我留著花。說實在的,郭老師和我非親非故,卻待我比親女兒還要親,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郭老師對我的好。
小小演說家的一次尷尬事
別看保育小學坐落在西北延安荒涼的大山溝裏,卻湧現出不少聰明、勇敢、才藝出眾的少年。先說保小有好幾位學生幹部,在同學中的威信很高,如毛遠誌、毛華初、劉允斌、謝紹明等,他們年齡稍長,或是黨的領袖的子女,或是烈士子弟,他們從不顯得特殊,而是在父輩的嚴格要求下,吃苦在前,享受在後,處處為同學作表率,有的在小學裏就成為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