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清,曾五進中南海,是執掌過中央最高領導人醫療保健工作的總管。他性格爽朗,樂觀健談,盡管因咽部患腫瘤動了手術,嗓音顯得沙啞,但憶起延安的往事,他充滿了感情,談興甚濃。說起幼年的一些趣事時,還止不住地朗朗大笑。
他總是說:“延安的生活,奠定了我做人的根基;延安的精神,培育了我們這樣一批人。我已年近八十,人生榮辱皆嚐。但這一輩子,始終沒有辱沒頭頂上的三個字:王—敏—清。工作幹事,快速敏捷;做人處世,清清白白。這就是去延安的路上,父親給我起的名字,也是他對我做人的要求和希望。現在我到了晚年,更要注重保持晚節,尊重自己的人格。這也是延安培養出來的人的素質,我十分珍惜。”
去延安的路
1938年4月,古都西安。
一天早上,一輛軍用敞篷卡車,從八路軍西安辦事處駛出,出了城門,開上通往陝北的公路。車內坐著父親王世英和妻子李果毅及兒子王敏清一家子。王世英是奉黨中央的命令,調回延安工作的。車廂內還有三四個大、小孩子,也都是中共高幹的子女,一行人同往延安。
那車是敞篷的,用來拉軍用物資,當時能有這樣的車子坐,就很幸福了。我們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隨著搖搖晃晃的車身,在顛簸的路上走著,路遇高坡,車的馬力不夠,我們大家就要下車來,一起推著車子上坡。
一路上,有我們這群孩子,車裏的氣氛顯得輕鬆愉快,爸爸和我們說著笑著,還變起了戲法,逗得大家笑個不停,旅途的單調閑悶,黃土高原的朔風寒氣,也被這車廂裏的歡聲笑語衝淡了。
我一時興起,湊到爸爸的耳邊,悄聲問:“爸爸,這回我們又要搬到哪裏去?我又要改叫什麼名字了?”
爸爸一聽,眼睛一下子濕潤了。他看著剛九歲的我,心裏湧起一股歉疚的感情。
因為我們一家在上海、天津白區時,經常要搬家轉移,每搬一個地方,我就要換一個名字。我已經記不清換了多少個名字了。因此在記憶中,搬家和改名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而且搬家總是和改名字聯係在一起,所以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爸爸拍著我的頭,大聲地說:“孩子,這次咱們是去延安,回家了。以後你再也不用改名字了,你就叫王敏清,永遠叫王敏清。”
我還有些不解地問:“爸爸,你不是說咱們的老家在山西洪洞縣嗎?怎麼又是延安呢?”
“兒子,沒錯,是回老家。延安就是咱們真正的老家啊。”爸爸說。爸爸說的是革命者的老家,但當時的我還不太明白。
我又追問道:“那我為什麼要叫王敏清?”
因我記得,當時我來到西安前用的名字叫張華。
爸爸說:“我姓王,你也姓王,這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姓。為什麼叫敏清呢?敏,就是敏捷,辦事情要幹脆、快捷,不能拖拖拉拉,要做一個精幹的人;清,就是要講究清潔衛生,不要搞得邋裏邋遢,髒兮兮的,別人不喜歡。”
我父親是山西人,母親的籍貫是湖南,他們都是很愛幹淨的人。所以我小時候,盡管衣服穿得破舊,但總是幹幹淨淨,收拾得很整潔。
爸爸這番話,給我的印象很深,我記住了:到延安,就是到了家。我的名字永遠叫王敏清,再也不改了。
以後我漸漸長大,在延安上了中學,入了黨,思想也逐漸成熟起來。我對父親給我起的名字也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感到,敏,不僅是要辦事情敏捷,對社會問題的看法也要敏銳,要有洞察力;清,不僅是個人要講究清潔衛生,表麵上清清白白,心靈也應該清清白白。
五歲參加革命,成了“小地下”
經過兩天多卡車的顛簸,到了延安,也到了家。
王世英一家人站在了寶塔山下,都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他們再不用提防有“狗”在後麵盯梢,再不用擔心要隨時搬家轉移。這樣的感覺,隻有經過了白區地下工作的殘酷現實,才深有體會。
我在山西老家出生時,爸爸正在北平做地下工作,每天每時都在同敵人周旋、鬥爭,根本沒精力顧及家庭和孩子。我母親生下我不久,為了工作需要,也離開了我。我沒有娘的奶吃,餓得整天哇哇哭,經常深夜鬧得四鄰不安。我的還未成年的叔叔隻好抱著我,東家一口,西家一口地討奶吃,有時還把我抱到外村去找奶吃。所以我說,自己是吃百家奶長大的。
後來我生母病故,父親又調到上海從事地下工作。為了更好地隱蔽身份,遮人耳目,組織上從湖南派來一位女同誌,與父親假扮夫妻,組成一個“家庭”,又把才六七歲的我,從老家接到了父親身邊,儼然湊成了一個和睦的“城市平民”之家。後來,假夫妻變成了“真”的,我又有了媽媽。所以解放後,當我看到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的男主角李俠和他的妻子時,就會想到我的父母,以及我親身經曆的幼年情景。
那時,我父母經常外出工作,卻很少能帶我出去。我想找周圍鄰居的小朋友玩,爸爸也不允許。我整天被鎖在小屋子裏,一個人,又孤獨,又害怕。屋子裏靜悄悄的,時常有長著賊溜溜眼睛的小老鼠探頭探腦,竄來竄去。我被嚇得大聲哭叫起來,可又有誰能聽見呢?夜晚,我時常趴在窗口張望,巴望著爸媽能早點回來。有時遠處走來一個人影,我就大聲喊:“爸爸,爸爸!”那人頭也不抬地過去了,我滿肚子的委屈就化成眼淚,哭呀,哭呀,直到哭累了,就趴在窗台上睡著了。
有一次,天很晚了,我爸爸媽媽從外邊回來,發現樓上自家的窗戶沒有燈光,馬上警惕起來。他們以為家被特務搜查了,就躲在外麵悄悄觀察,後來發現樓道裏沒有什麼異常,人們照常出進。一問鄰居,也說沒什麼事情。這時父母才趕緊上樓,打開房門,拉開電燈一看,我趴在窗台上睡著了。
媽媽看見我的小臉上還掛著淚痕,就喚著我的乳名:“蛇娃,快醒醒,媽媽回來啦。”我被搖醒來,一見爸媽,又委屈地哭訴起來:“我趴在窗戶上等你們那麼久,等得都睡著了,你們怎麼現在才回來呀?”
別看我那時候年歲還小,卻已經懂得幫爸爸媽媽做些事情了。當時上海的地下工作環境很嚴峻,地下工作者常常要被軍警、特務追蹤抓捕,爸爸媽媽經常教我,遇到陌生人或特務來盤查,就得裝作不認識自己的父母,還要管爸爸媽媽叫叔叔阿姨。
有一天,父母帶我出了趟遠門。臨行前,媽媽把一本密件縫在我的襯衣裏,這事兒對我來說,早就習以為常了。為了讓媽媽放心,我就拍了拍縫密件的地方,說:“特務來了不能看這兒,更不能摸這兒,要像平常一樣地玩。對嗎?”媽媽看我那小大人的樣子,不禁笑了。
我們到上海車站乘火車,在進站登車時就見站上軍警密布,正在嚴密搜查旅客。爸爸掏出了一個新買的皮球給我,又給我遞了一個眼神,我馬上領會了他的意圖,便跑到站台的一個角落,高興地拍起皮球來,嘴裏還數著“一個、二個、三個……”軍警遠遠看到一個小男孩兒正聚精會神地拍皮球玩,誰也沒有在意。我就這樣躲過了軍警的搜查。等搜查過後,爸爸才把我叫過去,跟他們一起上了火車。
小時候特別佩服的人是父親
王敏清從小就很崇拜父親,佩服他的大智大勇。
後來他漸漸長大,才對父親早年投身革命的傳奇經曆有了更多了解。
我父親王世英1905年出生在山西洪洞縣鄉村的一個貧苦家庭,靠父母含辛茹苦和他的勤工儉學,才高小畢業。1922年在老師推薦下,他又考入山西太原國民師範學校,1923年時,因參加學運,被校方開除。
在這以後,他和幾個同學一起去河南開封投奔了國民革命軍馮玉祥的部隊。1924年,他又南下廣州考入了黃埔軍校第四期。這期間,他參加了討伐陳炯明的第二次東征。1926年他受黨的委派,擔任了省港大罷工的工人糾察隊隊長。
1927年國共分裂後,我父親也幾度和組織失去聯係。1931年他找到組織後,受中共中央委派,去上海開展地下情報工作。1933年初,由於上海的臨時中央執行了“左傾”路線,黨在白區的工作遭受嚴重損失,臨時中央被迫遷入中央革命根據地。不久,黨又在上海成立了中央局,作為黨中央的派出機關,領導江蘇、上海一帶的白區工作。我父親那時就在中央局軍委情報部門工作,任務是向外派遣人員,搜集各種情報及時提供給中共中央。
當時,蔣介石下令“前方軍事圍剿”,後方“政治圍剿”,從各地調來大批軍警和特務到上海,並用了一些共產黨內部的叛徒,嚴密追蹤,大量捕殺共產黨人,以圖徹底清除共產黨在上海的力量。在如此白色恐怖中,不斷有地下黨員被逮捕,黨的組織也不斷遭受到很大的破壞。
為了保證上海黨組織的安全,1934年冬季以後,我父親還在中央地下特科中領導過一個專懲叛徒和特務的紅隊,也稱“打狗隊”。據說,紅隊全是由一些身強力壯,武藝高強的地下黨員組成,他們的經驗豐富,槍法頗準。
父親還給我講過那時的一個驚險故事。
有一次,中央特科的負責人武胡景同誌去上海一個劇場參加會議,此事被叛徒告密後,國民黨的武裝警察馬上包圍了那個劇場,要叛徒對劇場內的人員一個一個進行辨認。
父親在得悉消息後,迅速帶領一批紅隊隊員趕到劇場來援救。
我父親對“紅隊”的一個帶隊的人朱軍說,目前隻有叛徒一個人認識武胡景同誌,隻要把這個叛徒幹掉,敵人就難以抓到武胡景同誌了。父親下令說:“你們要先想辦法進到劇場裏麵,然後瞅準時機下手,完事後迅速脫離此地。”
朱軍接受了任務,帶人來到劇場門口,他先對門口十多個軍警便衣稱是“CC”(中統)的朱組長,要找劇場裏的藍衣社白隊長,於是帶著小李混進了劇場。隻見劇場內布滿了軍警和便衣,正在讓客人一個一個從樓上走下來,那個叛徒就站在樓梯口辨認。
朱軍和小李擠到了叛徒的附近,兩人低語道:一人開槍幹掉叛徒,另一人打掉廳裏的幾盞大燈,趁黑逃脫。正商議著,叛徒忽然發現了他們,臉色大變。但還未等他喊出聲來,朱軍已刷地把槍一甩,槍響人倒,叛徒報銷了。緊接著,小李“叭叭”幾槍急射,打滅了大廳的燈,場內頓時一團漆黑。
朱軍和小李趁亂跑到了大門口,小李還被一具死屍絆倒,摔了一跤。負責接應的老王急忙把他拉起,跑到了預定地點,他們飛身竄上一輛吉普車,飛馳進了黑暗的小巷。中央特科的負責人武胡景也趕在敵人封堵劇場大門前,趁亂逃脫了險境。他興奮地向我父親誇讚道:“紅隊幹得真棒!”
第二天,上海多家報紙紛紛報道了前一天晚上發生在劇場的事件,驚呼共產黨的“紅隊”神槍手大鬧劇場,軍警死傷數人。
好不容易才吃下了小米飯
剛從白區的大城市,來到西北的山溝溝,對延安的生活,九歲的王敏清也並不是馬上就能適應的。
在白區工作時,為了公開身份的需要,父親經常是西服革履,母親也穿著旗袍,我呢,一副城市小少爺的打扮,白襯衫,黑皮鞋,還紮了小領結。到了延安,全家人都換了一身行頭,一式的土布軍裝。我們小孩子,穿最小號的軍裝,還是像個大袍子,袖子卷起好多圈,褲腰能提到胸口上,但不穿就沒有,也得湊合穿啊。我這個所謂的“小少爺”,也一下子變成了土包子,比現在農村的孩子還土。
吃飯更成了大難題。剛到延安,第一次吃小米飯,我怎麼也咽不下去。餓了,還是吃不下。一到吃飯,就皺起了眉頭。那時的小米飯,可不像現在熬小米粥的小米,又香又黏,很好吃。那些小米,都是從庫房裏倒出來的陳年發黴小米,做出的飯都是散的,嚼在嘴裏就像是嚼沙子,很不好吃,而新小米,是要留著打仗和備饑荒的,所以我們總是吃陳小米。與白區的城市生活相比,那真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
我跟媽媽說,我吃不下飯。母親看我挺可憐的樣子,就到市場上買了點西紅柿,放點糖,拌了給我吃,但我從沒吃過西紅柿,也吃不慣。媽媽沒辦法,就給我喝那點糖水,就這麼熬過了好幾天,後來實在不行了,總不能被餓死啊,我就硬著頭皮吃一點小米飯。
到了魯迅小學後,更沒有別的吃了,隻好硬著頭皮吃小米飯。回家時,媽媽再給買點菜,慢慢過渡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逐漸習慣一些了。
我們吃的菜主要是熬南瓜、土豆湯,其實就是用鹽水連泡帶煮的南瓜和土豆,稀糊糊的,一點油水也沒有。我們就用南瓜、土豆湯來泡小米飯吃,頂多還有點胡蘿卜。
剛到延安,我們一家先住在組織部招待所。過了幾天,媽媽就把我送到了延安的魯迅小學,也就是後來的“保育院小學”。當時在魯小就讀的,大多是我們黨和軍隊幹部的子弟,我們後來戲稱“真假烈士的子女”。所謂真烈士的子女,就是父親或母親已經為革命犧牲了的孩子,如羅亦農的兒子羅西北、劉伯堅的兒子劉虎生等;所謂假烈士的子女,就是父母雖然在世,但或在前線作戰,或在白區鬥爭,同樣不能和子女在一起,而且說不定哪天,假烈士的子女,就變成了真烈士的子女了。
我父母來延安不久,就奉調去了山西抗日前線,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延安的學校。我在延安的那八年,父母大半時間不在我身邊。
我剛到學校時,年紀還小,生活還不能完全自理,洗衣服、洗澡什麼的,還需要成人照顧。老師就成了我們的家長,和我們的感情非常深。上課時,他們就是老師,下課後他們就成了家長。我剛去的時候還尿床呢,換衣服、換被子,都靠老師們操持。
我父親離開延安時,就把我托付給了保小的校長郭青老師。有一次,我想買一枝鉛筆,沒有錢,就去找郭青老師。我先喊了“報告”,進到校長室,然後跟郭老師說:“老師,我想買一枝鉛筆。”郭老師就給了我一毛錢去買。
還有一次,夏天睡午覺時,我睡不著,就和另一個男孩子跑到延河裏去洗澡。趙老師查房發現了,跑到河邊把我們找來,訓了一頓,還罰我們在外麵的太陽底下站著,麵壁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