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郭青老師來了,他看我們站在太陽下,就問怎麼回事,我們說中午去延河洗澡,挨了罰。郭老師又責備又疼愛地說:“你們看,不遵守紀律,挨了罰吧。下回不能再這樣了。你們先上課去吧,在太陽下站久了會頭暈的。”我們小聲說:“趙先生沒讓走呢。”郭老師說:“先回去吧,我會跟趙先生講的。”郭老師對我們的慈愛、細致,真是像父母一樣,有時連父母都管不了這麼細呢。
那時,老師就是我們的家長,同學們之間的關係,更像是兄弟姐妹。吃住、生活、學習、玩鬧都在一起,苦也大家一起苦,也就不覺得那麼苦了。
第一次長途行軍,我還不到十歲
1938年的秋天,日本飛機轟炸了延安。保育院小學為了孩子們的安全,決定全校緊急疏散轉移到偏僻的山溝裏去。一些學生家長,為了照顧年幼的孩子,就雇了毛驢、馬車,讓孩子坐車,或馱著行李走。王敏清的媽媽也要去雇車,爸爸卻不讓,堅持讓敏清跟隨學校步行轉移。
我媽辯解說:“孩子才九歲,那麼遠的路怎麼能走得動呢?咱們不能太苦了孩子啊。”
我爸語重心長地說:“不是為省錢,也不是雇不起,我是想讓敏清和其他孩子一樣,在艱苦環境中鍛煉,不能脫離大家去搞特殊,這對他將來的成長肯定有好處。”
“再說,那些烈士的孩子誰來管,他們看見有的孩子坐毛驢,心裏會有什麼感受?不是會受到傷害嗎?”
在爸爸的一再堅持下,我就跟同學們一起步行出發了。當時,學校的馬車馱運大行李,還有吃飯用的大鍋、柴火、糧食等等,我們自己背上小行李。我就背著一條褥子上路了。那時我還不到十歲。
學校的隊伍剛出發時,我還覺得很好玩。一邊唱歌,一邊蹦蹦跳跳,可高興呢。老師也哄我說,山上好玩,有果子吃呢。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行軍是怎麼回事。走了一段路後,就感覺累了,人也打蔫,不說話了,耷拉著腦袋,勉強跟著隊伍往前走,真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了。
好不容易走到下午,太陽快落山了。我實在走不動了,就耍起了小孩子脾氣,把背包一放,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老師過來一個勁兒地哄我,還把我的行李也背上,讓我跟著隊伍繼續慢慢走。
我一看,不走也沒有退路呀,前後都是荒山野嶺,拉下我一個人,怎麼辦?隻好拖拉著沉重的腳一步步往前挪。有不少年齡小的孩子,也和我一樣,就這麼一邊走一邊哭。那天,我們大概走了有五六十裏山路,這樣的行軍的確不是一般小孩子所能承受的。但那是戰爭年代,條件就這麼艱苦,沒有別的選擇和退路,我隻能一步一步地堅持著,終於走到了學校的新家——安塞縣吊兒溝。
吊兒溝的新校址,實際隻有幾間破舊的民房,不僅沒有教室,連住宿的地方也不夠。我們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老師和同學們一起動手,修建校舍。男同學們修理窯洞,割柳條,編窗戶,女同學就來搓麻繩、打草簾子,大家幹得熱火朝天。很快,我們就住上了自己搭建的土校舍。一個大窯洞裏,有一條大土炕,炕上鋪著同學自己打來的厚厚茅草,大家一個挨一個睡在上麵,最多能睡上十幾個人。
上課,就在露天的大樹下掛上一塊黑板。那“黑板”就是門板做的,用燒飯用的煤炭,把門板抹黑,就成了黑板。我們盤腿坐在地上,手裏拿著一根樹棍,在地上劃來劃去,就這樣練字和上課。
我那時候挺調皮的,坐著也不老實。農村的地麵上,有時會種些小蒜,我一邊坐著聽課,一邊用手去挖地上那些小蒜。挖小蒜時,還偷偷的,不敢讓老師看見。因那時吃的菜太少了,挖來小蒜,拌著飯吃,可香呢!
後來,學校給每個同學發了一塊小木板,放在膝蓋上,就算個課桌了。沒有鋼筆,就買來一個鋼筆尖,在後麵綁上一根木棍,蘸著墨水來寫。那墨水呢,就是用延安當時的一種紫色鉛筆,把鉛筆的鉛一點點削下來,泡上水,製成土墨水。不過到了冬天,墨水就凍住了,沒法用了。
延安的冬天很冷,我們在外麵上課,手和臉都長了凍瘡。凍了後先是發硬,繼而發癢,然後就潰爛流水,非常難受。直到現在,我的手腳上還有凍瘡留下的疤痕呢。那時的學習就是這麼艱苦。
第一次縫被子,手不知被紮了多少回
那時,延安保育小學的生活,完全是一套軍事化管理。每天早上吹號起床,集體做丹麥操,然後排隊到河邊洗臉,吃飯時要排隊唱吃飯歌,輪流指揮,然後在操場上坐好,指揮喊“開動”後,才能去吃。
我們這些學生,根本沒有洗臉盆,也沒有肥皂,沒有毛巾。早上大家就排著隊,集體到河邊去洗臉。浩浩蕩蕩的隊伍有三百多人,那景象看上去相當壯觀呢。
夏天,學校的老師、保姆們就帶我們去延河裏洗澡。他們先下到水裏,然後再給我們學生一個一個地搓洗身上的泥。那時,女孩子們也一律留著短發,因為沒有條件老洗澡,特別是冬天,頭上很容易長虱子。留短發就容易梳洗,剃光頭就更清潔,所以全校的男女生幾乎都一個摸樣,很難辨認。為了給女生做出榜樣,幾位二十多歲的女老師都帶頭剃了光頭。
我們這群孩子,是喝延河水長大的,星期天就在延河邊上玩,抓青蛙,磨石子什麼的。那時的延安還是石器時代,沒有什麼工業產品。孩子們玩什麼呢?玩意兒就是些石子、泥土、水等天然之物。我們男孩子還特愛磨一些石頭珠子,當彈球玩。有一次,我去河邊玩水,掉到河裏去了,什麼都衝走了,就留下了一口袋石頭珠子,我很珍惜自己磨的彈珠,一直把它們保留到了今天。
那時我很貪玩。一次去延河洗澡玩水,把褲子脫了放在河邊的石頭上。邊遊邊玩著,不覺遊出去好遠,再回來一看,褲子已讓河水給衝跑了。這怎麼辦?光著屁股回學校不要羞死人嗎,後來隻好翻牆,從學校的後門溜了進去,生怕被人看到。
除了玩彈球,我們那時還玩打瓦片。就是用一根棍子,綁一根繩子,抽打著瓦片玩。還愛玩的遊戲就是騎馬打仗,三個人一撥,一匹馬,看誰先把對方從馬上拽下來。我們也踢踢足球,那時哪有什麼正經足球呢,就是用毛線纏的毛線球來當足球踢。大家踢得一頭汗,也挺高興的。
自從我父母1938年夏天去山西工作後,我就成了“孤兒”。一放假,看到別的孩子都有家長接走了,卻沒人來接我,心裏感到很難過,很傷心。但父母不在身邊,也逼著自己學習生活本領,鍛煉自理能力。
我先從洗手絹,洗襯衫開始,學著料理自己的生活,再後來就拆洗被子、棉衣了。那時怎麼拆洗被子呢?我們先把被裏被麵拆下來,抱到延河裏去洗,沒有肥皂、洗衣粉,就拿腳在石頭上踩,拿棒槌打。被子洗好後,兩個孩子一人拽一頭,一塊使勁兒擰,擰幹了,就放在河邊沙灘上晾。通常被子晾上後,我們就脫了褲子,去河裏洗澡玩耍。到上岸來時,被子也曬幹了,就可以抱著回去縫了。
還記得,我第一次縫被子時,還是個十歲的娃娃。因為被子拆得多了,老師們縫不過來,就教我們自己去縫。我那時個子小,很費勁地把被裏、被麵都鋪在炕上,然後就蹲在被子上麵,一針一針地轉著圈縫。上麵一針,穿下去,再下麵一針穿上來,就這樣,一個星期天功夫,才把被子縫了一個圈,手上也不知被紮了多少回。後來的一個星期,我又抽出零碎時間,把被子一點一點地絎上,一床棉被才算縫好了。
我們那時穿的衣服,就是部隊的小號軍裝,一式的粗布灰衣服。穿起來像個大袍子,衣服袖子要挽起來好幾卷,褲腰都能提到胸口上,一年發一套單衣,一套襯衣,三年發一套棉衣棉褲。
這些衣服,根本不夠我們這些好動的孩子穿。特別是那些沒有父母的同學,冬天裏隻有一件空心棉襖,腰裏勒一根繩子,擋擋風。鞋呢,就是部隊發的小號軍鞋,太大了怎麼辦?就把鞋兩邊係上繩子,綁在腳上穿。鞋破了,就隻好打草鞋或光腳了。襪子呢,在延安的八年,我從來沒有穿過襪子。
1939年的春末夏初,國際友人路易?艾黎來到我們保小參觀,他給全校師生拍了一張照片。為了照相時服裝統一好看些,學校臨時借來一些衣服給我們換上。但從照片上看得出,許多孩子的腳上穿著草鞋,沒有襪子。後來,一些中央領導同誌看到了這張照片,感到孩子們的生活實在太苦了,千方百計地籌些款子,為學校增發了一些食品和用品,使我們的生活得到了一些改善。
一塊紅燒肉,我小心翼翼地吃了兩三天
1941年冬天,王敏清的父親從山西回到延安,住在王家坪的八路軍總部。那時延安大學和附屬中學剛剛成立,王敏清小學快畢業了,父親說:“你就在王家坪,上延大附中吧。”於是他上了延大附中。
延大附中的生活也是軍事化的,早晨起來跑步、訓練。在延河邊刷牙、洗臉、吃早飯,上課在山上,吃飯要下到半山腰的食堂。不管什麼天氣都要下來,有時下大雨,路很泥濘難走,那是土山,滿地都是泥。打飯到山上吃,那時也沒有傘,最多隻有草帽,也沒有飯盒,隻有一個罐子,連飯帶菜裝在一起,雨水都打進罐子裏。冬天依然是凍手凍腳,我感覺附中的生活比保小時還要艱苦些。
我們那時的飯主要是小米飯,土豆、南瓜湯。一年有三次能吃到饅頭和肉,一次是7月1日,黨的生日;一次是八一建軍節;還有一次就是春節,過農曆新年的時候。從1941年到1943年,無論是在延安大學的中學部,還是後來轉到了延安自然科學院、延安中學,這三年,基本都是這樣生活過來的。
不誇張地說,這一年的三次饅頭,三次肉,實在是太誘人了。每次到了改善生活,快吃肉的時候,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在這之前一個星期,我們上課就不那麼專心了,嘴裏經常念叨著,下禮拜要吃饅頭了,下禮拜要吃肉了啊!就這麼天天盼著吃肉的這一天。
不僅我們學生這樣,沒有心思學,老師也是一樣,沒有心思教了。老師也是人啊,一天盼一天啊。到了吃肉的頭一天,更是老想著,要怎樣憋足了勁,狠吃一頓。
真到了吃肉的當天上午,什麼上課不上課的,我們更沒有心思了,腦子裏想的全是肉和饅頭的香味。
下課鈴一響,大家撒丫子就往食堂跑,搶著排隊打飯、打菜。菜還沒有打到手,三個饅頭一會兒就快下肚了,真恨不能一口吃兩個。剩下的那點饅頭,就放在肉菜湯裏泡著吃,饅頭蘸上了肉湯,也變得更有肉香味兒了。
那肉菜,怎麼個吃法呢?其實,每人的一份肉菜裏頂多有三四塊肉,其餘就是粉條了。這麼寶貴的肉,怎麼舍得一下子就把它吃完呢。我就把一塊瘦肉放在嘴裏含一下,然後再吐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服口袋裏,好留著回去慢慢享用。
等回到了宿舍裏,我隔一會兒,就從兜裏掏出那塊寶貝肉來,撕下幾絲瘦肉,放在嘴裏慢慢品嚼,那味道可真香啊!這肉香味兒,至今還讓我回味無窮呢。就那一塊肉,我至少能吃上兩三天。舍不得啊。當時我們就是這麼吃肉的。
到了春天,我們就可以到山上去摘酸棗吃了。延安當時的食物非常有限,沒有什麼可吃的,酸棗就成了好東西。好像現在吃花生米一樣,一粒一粒的,大家吃得很高興。到了冬天,山上的枯樹枝上有毛毛蟲的蛹,我們就去捉來,把它的黑殼剝掉,放在火上燒著吃,也好像吃炒雞蛋、吃肉似的,香極啦。
看衛之老師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1942年下半年,王世英從山西八路軍辦事處回到延安向黨中央彙報工作,中央決定讓他留在延安參加整風審幹運動。於是王世英先後參加了中央軍委和中央黨校的整風學習。至1943年下半年,主管整風運動和中央社會部的康生又發起了“搶救失足者”運動,大搞“逼、供、信”,造成反特擴大化,使大批幹部和人才遭受誣陷迫害。
我父親對審幹擴大化的種種做法非常不滿,於是他奮筆疾書,寫出了一篇《關於請求中央糾正搶救失足者運動過左問題》的報告。在這份報告中,他以自己的黨性,為已定性為特務的童陸生、魏巍、周峻烈等人據實進行了申訴,並把報告上交給了毛澤東、劉少奇和康生。父親也因上書反對“搶救運動”再度成為延安的知名人物。
康生看了報告後,給父親寫信說,要他把自己的黨票收好,不要亂保這個保那個。康生還在中央學習委員會的會議上,指責父親說他是“大自由主義,想逞英雄”,還說“你王世英有幾個腦袋”。不久,延安根據地內便傳出了王世英也是大特務的流言。
我父親知道這是康生搞的鬼,做好了挨整的準備。但隔了一段時日,並不見有什麼動靜。有一天,毛澤東突然派人來請父親去打麻將。父親滿腹疑惑地走進了毛澤東的窯洞,發現康生、任弼時也在座。
毛澤東一見父親的麵,就打招呼說:“我們的大老實人來了。”娛樂間,毛澤東問父親:“聽有人說你是特務?”父親坦然答道:“主席,說什麼都可以。我是不是特務,過十年後再看。”
毛澤東當即表示:“你這個態度很好,真金不怕火煉!”後來,還是毛澤東親自糾正了“搶救運動”過火的情況,並對受迫害的幹部進行甄別平反。
毛主席說的“真金不怕火煉!”這句話,給了父親信心和勇氣。在此後數十年間,父親也常以毛澤東的話來勉勵自己。
1942年延安開始整風時,我在延大附中的這個班剛集體轉到了延安自然科學院,因為中央考慮讓我們這批孩子多學些自然科學知識,就開辦了延安自然科學院,也就是現在北京理工大學的前身。
那時,我一個中學生,對政治上的事情還不太懂。但自然科學院的老師們全都參加了整風審幹運動,也讓我們這些半大孩子感到了運動的極度緊張和不尋常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