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王敏清:去延安時父親給我起的名字,一輩子沒有辱沒(3 / 3)

我們自然科學院有個老師,叫衛之,整風中被打成了特務。我記得1943年的一天,學校突然通知到院子裏集合,開批判鬥爭衛之老師的大會。我去了,就站在院子後麵的高坡上看。

一會兒,衛之老師被押了上來,台下就喊口號:“坦白從寬,老實交代!”隻見衛之老師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主持大會的人喊道:“衛之,你再不老實交代,就拉出去槍斃!”在那時,運動就是搞得這麼“左”,對同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我聽了“槍斃!”,心裏一驚,怎麼說槍斃就槍斃人呢?平日,我對衛之老師的印象很好,他人很樸實,對學生不錯,是個正直的知識分子。那時,我單純的腦子裏就有個問號,為什麼都要槍斃了,衛之還不坦白自己的問題呢?是什麼原因呢?

又過了兩分鍾,就上來三個小夥子,把衛之五花大綁,我看見,捆綁的繩子都勒進了衛之老師的肉裏,幾個人推推搡搡的,把衛之押了下去。這件事給我的思想上很深的刺激,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過了幾個月,我在自然科學院後麵的山坡上看到了衛之。他背著沉重的柴火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軍人,一看就是監督衛之勞動改造的。我看了衛之老師一眼,心裏感到很涼,他頭也不抬地從我身邊過去了,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馬夫的眼睛看不見了,幾個男孩乘機猛抓黑豆吃

在自然科學院學習時,有幾件有趣的事,讓王敏清記憶猶新,都和吃不無關係。他說,因為那時常吃不飽肚子,隻要有一點能吃的,就覺得香得不得了。留下的記憶也格外清晰。

當時學校的物品,全都靠牲口來運輸。拉煤,運糧、拉車、搬家什麼的,哪樣也離不了牲口。為了保證牲口有勁兒,除了喂草料外,還把黑豆炒熟了拌在料裏給牲口吃。

一次,我們班上一個男生,偶爾發現喂牲口料裏拌的黑豆,吃起來特別香,就把這個小秘密告訴了同班幾個淘氣的夥伴。於是,這幾個人就都加入了偷黑豆吃的行列。

記得當時一起去偷吃黑豆的除了我,還有齊元鏡,後來的冶金部部長;林漢雄,後來的建設部部長;曾憲林,後來的輕工業部部長;還有賀光輝,後來的國家體改委常務副主任等。我們幾個人到處鑽,上倉庫,下馬圈去找黑豆來吃。

我們幾個趁馬夫不注意,趕快抓一把揣在口袋裏。拿回去後,一顆一顆慢慢嚼著吃。有時一把黑豆能吃上一個多星期,邊吃邊回味。

後來馬夫發現了,就跑出來罵我們偷吃,我們也不管了,反正罵也不疼不癢的。我們控製不了那香噴噴的黑豆的誘惑,還是結夥兒去偷吃。

馬夫為了治我們這幫淘氣鬼,就當著我們的麵往黑豆裏摻馬糞。他心想,叫你們吃!這回別想了。沒想到,我們這群餓怕了的孩子,不管不顧的,繼續偷吃黑豆,弄得馬夫一點轍都沒有了。

齊元鏡為了偷吃,還想了個鬼主意,耍了個小花招。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盒虎牌萬金油,這東西在當時的延安,可算很金貴的藥品呢。有一天,正趕上馬夫被大風吹得害眼,眼睛腫了起來。齊元鏡說,我們去跟馬夫套套近乎。就走到他跟前,說:“你眼睛不好,我這裏正好有一盒萬金油,是非常好的藥,專門治眼睛的,我給你眼睛抹一些吧。”抹完了,馬夫的眼睛怎麼也睜不開了,我們這群孩子就乘機下手猛抓黑豆。那次真是抓了個痛快。

最後,馬夫也想出了個絕招,幹脆往這黑豆裏撒尿。他覺得這下總該能治住我們了。誰曾想,我們這群孩子就裝作沒看見的樣子,仍然去吃黑豆。在那個年代,饑餓的滋味是太難受了,隻要能有一點吃的,我們就不管不顧了。這是現在物質生活過於豐富的城市少年們所難以想象的。

還有一段時間,我們班同學都參加了種糧食,種蔬菜的勞動,收獲了不少西紅柿。這些西紅柿,一部分交給食堂,一部分留在班裏,大家分著當零食吃。可這麼多西紅柿,放在哪裏保存好呢?大家想起了班上一位段同學,他一直說自己從不吃西紅柿。大家在地裏吃時,他也說不吃。

西紅柿發到班裏後,大家就想到他,決定把西紅柿放到他宿舍裏保存最保險,因為他不吃嘛。而放在別人那兒都不保險,一犯饞,就把西紅柿吃光了。

結果,西紅柿放到了他住的屋子裏,誰也沒有懷疑他會偷吃。後來他自己坦白說:“其實我坐在屋子裏沒少吃西紅柿,可過了癮了!你們誰也不知道。”大家沒話可說,都笑他鬼心眼子多。

這件事也說明,延安那時的物質條件太差了,孩子們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就這麼半淘氣半認真地開起了吃的玩笑。

自己動手,織起了羊毛衣羊毛襪

在國民黨重重經濟封鎖下,延安的物質生活非常艱苦。為了打破經濟封鎖,毛澤東提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口號,延安的大生產運動搞得轟轟烈烈。王敏清等一批中學生也參與了大生產,他們自己開荒種地,紡紗織衣,千方百計地解決了自己的吃、穿、用等生活問題。

那年冬天,延安的天很冷,已下了霜。而我們身上還穿著單衣。上級領導十分關心我們的身體健康,決定給大家發一些羊毛,來解決禦寒的冬衣問題。

那天,班上同學紛紛得知每人要發3斤羊毛的消息。大家奔走相告,喜笑顏開,這就好像雪中送炭啊。

可當那剛從綿羊身上剪下來的羊毛發到同學們手上時,大家又都犯了愁。怎麼才能把一堆羊毛變成毛衣穿到身上呢?

後來才知道,我們的擔心是多餘的。老師早就安排好了,組成大同學帶小同學的互助組,並有“行家”指導。於是不分男生女生,年齡大小,大家一起動手,熱熱鬧鬧地開始了紡毛線、織毛衣的勞動。

首先是把羊毛進行擇選,去掉其中的汙物與雜質。雖然這活又髒又臭,但想到馬上就能穿上暖和的毛衣了,大家誰也不在乎這些,個個幹得很起勁。

接著,是把羊毛洗淨,並用手梳鬆,然後用木棍作撚砣,將羊毛撚成單股毛線。那段日子,班上的同學,每人手裏都拎著一個不停旋轉的線砣,再有幾個相好的朋友聚在一起,邊撚線,邊聊天,倒別有一番情趣。

最後,再將三股單股毛線合成一股,便成了可編織毛衣的毛線了。同學們看到了自己親手撚成的毛線,非常興奮。有的把毛線貼在臉上親了又親,有的開玩笑說這是XXX公司出產的羊毛線產品,還有的說“100元一斤我也不賣”。

開始學著編織毛衣時,我連竹針都不會拿,這也真夠為難我們這些從不動針線的大小夥子的。可是再難也得學著幹。在行家的幫助指導下,我們開始一行一行地學著編織,織錯了,拆了重織,再錯,再拆,就這樣反反複複,一件毛衣總算織出了點模樣。我和同學都高興極了,還沒等毛衣完工,就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竄前跑後地相互比試。

雖說毛衣的顏色隻有白色,談不上色彩豔麗,針腳也鬆緊不勻,式樣更無從講究,但同學們對自己的勞動成果非常滿意,因為畢竟花費了心血,把一堆雜亂的毛線變成了能禦寒的毛衣。更主要的是,我們也從自己動手的勞動中,體會到了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寶貴精神,鍛煉了在艱苦條件下的生存能力。

我第一次穿上自己親手編織的毛衣,真是暖在身上,美在心裏。這件手編的毛衣,我穿了一冬又一冬,破了補補再穿,實在不能補了,就拆掉再織毛背心,織毛襪子。

我們班上還有些心靈手巧的女同學,總是能把毛衣織出一些漂亮的花色來,她們或在毛衣邊上織幾行上下鬆緊針,或在胸前領口織出幾行花兒來,穿上顯得格外俏麗。

後來,學校又給每人發了一架紡車,在老師手把手的輔導下,我又學會了紡棉線。紡線技術逐漸熟練後,我一天能紡出四兩頭等好線,頭等線看上去光滑,細膩,沒有疙裏疙瘩的,三股合一股,就能穿針引線,縫製衣服了。

那會兒,我們全家縫衣的線都是我紡的,白線,就用原色羊毛,黑線呢,就用墨汁染色。以後,我還學會了編草鞋。上山采來一種馬蓮草,用它編出的草鞋,既結實又好看。

十七歲在延中入了黨,不久便撤離了延安

1946年4月,十七歲的王敏清在延安中學入了黨。7月份從延中畢業後,又到延大高中部繼續學習了幾個月。不久,他就和父母一起離開了延安。

當時規定十八歲入黨,但我入黨時隻有十七歲,說明我那時的表現還算出色。我的入黨介紹人有兩位,一位是崔軍,一位是蕭思臣(音),他們都是我的同學。

當時入黨很神聖,特別是入黨宣誓時,是下決心永不叛黨,為共產主義理想奮鬥終身的。雖然對到底什麼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怎樣實現,思想上還有點朦朧,但有一條在腦子裏卻很清晰:共產黨員,就是先進的標誌,好人的標誌。

那時的黨員,都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不僅要學習好,還要做群眾的表率。入黨,能證明你曆史清白,思想進步,做人成熟。當時我就是衝這個標誌去的,沒有什麼其他私心雜念。的確,在延安的八年,為我後來做人做事打下了基礎,延安的精神,不僅培養了我,還影響了我的下一代。我經常教育子女要獨立,要正直,要有精神追求。

1947年初,蔣介石命胡宗南25萬軍隊向延安和陝甘寧邊區發動大規模進攻。此時,陝北的人民軍隊隻有2萬多人,兵力隻有國民黨軍隊的十分之一,處於絕對劣勢。中共中央決定部分中央機關和學校東渡黃河,向晉冀魯豫邊區和其他解放區撤退。我父親也奉命帶領一支隊伍撤退。

在這次撤離中,我跟著父母一起行動。過了黃河,一直撤到了晉冀魯豫軍區司令部——山西冶陶。從延安東行,過黃河,再到山西,大概走了兩個多月,有上千裏路。有不少幹部的家屬、子女是坐著牲口,或輪流坐著走的。我當時十七歲了,還在上中學,父親為了有意識鍛煉我,一直讓我行軍走路。

臨出發前,父親還交給了我一個任務,就是為整個撤離隊伍打前站。當時有不少家屬,婦女和孩子跟著撤退,隊伍走不快,打前站的人就要每天攜帶全體撤退人員的證件,提前到達前方兵站,為後續隊伍聯係食宿。

母親有些擔心地說:“孩子還小,能擔負這麼重的任務嗎?”

父親肯定地說:“敏清一定能勝任。”

我也自信地拍著胸脯,說沒問題。

父親帶領的這支隊伍,主要是中央後勤機關和學校的人員,全隊隻有一個警衛排負責保護。上千裏路途中,還要經過閻錫山的地盤和雙方的“拉鋸”地區,環境很險惡,路上不僅可能與敵殘股作戰,還要通過閻錫山軍隊嚴密把守的同蒲鐵路,安全撤離的任務很艱巨。

過同蒲鐵路前,我父親和地方黨組織聯係好後,請他們協同內線做好放行準備。部隊出發前,爸爸命令做好一切準備,馬蹄全用破布包好,馬嘴用繩子紮緊,盡量隱蔽前進,隊中年輕力壯的負責幫助老幼體弱的。

隊伍出發後,站在山上遠眺,山下籠罩在一片沉沉昏暗中,隱約現出一條星星點點的火光,從北往南延伸著,這就是閻軍為防止遊擊隊襲擊和過往,特意為監視而點燃的燈火。可我們的隊伍就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安全跨過了同蒲鐵路,進入太嶽山區。

我負責打前站,任務並不輕鬆。往往要一個人先行,抄近道,走小路,行走速度快。到了兵站,馬上告之後邊要來多少人,提前為大家準備好飯菜和住的地方。等大隊人馬一到,我就負責安排房子,安排飯菜,讓大家有熱飯吃,有熱水喝,有水洗臉洗腳,能早點休息。

因為一路上要翻山越嶺,走小道,難免會遇到土匪、閻錫山的部隊。山裏還有狼,萬一走失,或遭劫持、槍殺,都不是沒有可能。但那時心裏好像有一團火,根本不知道害怕。現在想起來才有點後怕呢。

1947年春,我和部隊一起撤到了山西。走到潞城時,正趕上北方大學醫學院(即白求恩醫科大學前身)招生,當時的院長,就是後來出任過衛生部部長的錢信忠。

我自懂事不久,看到體弱多病的媽媽為革命奔波,就萌生過學醫的念頭。我覺得為人民服務就要掌握一門實際的本領,否則就是空談。所以當醫學院招生時,我就前去投考,老師說我是考得最好的一個,我馬上就被錄取了。從此,我走上了從醫之路。

我在白求恩醫科大學軍醫科學習了一年多,前線急需醫生,我被分配到了華北軍區第一野戰醫院。戰火中的磨練,使我更感到自己醫療基礎知識的薄弱,因此在新中國成立後,我又於1950年再入山西醫學院深造。四年後我畢業,被挑選調到衛生部工作,分配在中央保健局,從此與中央保健工作結緣。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王敏清曾擔任鄧小平、陳伯達、陸定一、楊尚昆、胡喬木等人的保健工作。“文革”中,王敏清父親因知悉江青、康生的底細,被迫害致死。他秉承了父親的耿直正氣,大膽給總理寫信反映康生的問題,但信卻不幸落於康生之手。他遭到批鬥,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直到“文革”後才得以平反,出任恢複的中央保健局第一任局長。此間,他組織參加了搶救班禪、搶救胡耀邦等重大醫療工作。

雖然在幾十年的醫務工作中,王敏清多與中央高級幹部們打交道,但他認為,自己就是個普通的內科大夫,始終堂堂正正做人,實實在在做事,無論順境、逆境,榮辱、壓力加身,都保持著一顆平常心,無怨無悔。

離休以後,王敏清有了更多時間,走出紅牆,走向民眾,他說,能把自己的餘熱,貢獻給全社會的衛生保健事業,多為老百姓服務,是他最高興的。

不久前,他到浙江金華為保健人員講課,台下為他鼓掌達十餘次。為什麼?他說,因為他講的是實話,真話,肺腑之言。講實事求是,就有力量,就受人民的歡迎。

王敏清就是這樣始終如一,講真話,幹實事的延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