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軍事博物館的宿舍,見到任遠誌女士時,她剛剛病愈出院不久,在家修養著。從來就閑不住的她,正忙著為一部拍攝她父親任弼時的影片做修改審定工作。得知我的訪意後,她安排好手頭正做的事情,認真準備接受我的采訪。
在電話裏,她就止不住地談起了延安,談起了那段往事。她說,延安的歲月,經曆了那麼多事情,一件件都是曆曆在目,一輩子難忘啊。
記得那次訪談,我跟著她的講述,走進了往昔的歲月,特別是一談到延安時,我感覺她有一種難以抑製的激情,仿佛那段遠去的歲月,就發生在昨天。
我想,曆史也許容易為人淡忘,但融進了情感的曆史,融進了青春年少、生死情誼、血脈親情的曆史,卻總會在生命旅程裏,不斷地激起層層漣漪……
“我終於飛到了久已想往的延安!”
1946年7月11日,北平是個朗朗的大晴天,任遠誌又一次登上了飛往延安的飛機。兩個多小時後,飛機轟鳴著降落在驕陽下的延安機場。她急切地走出艙門,一眼就看見了母親,一位又瘦又矮的女同誌。
母親把我摟在懷裏,撫摸著我的頭,疼愛地呼喚我;“大女兒!大女兒!”正當我四下張望,尋找戴黑邊眼鏡,留胡子的父親時,母親告訴我:“爸爸可想你了,原來要和我一道來接你的,可還有重要的事情等著他,他現在去接從新疆監獄裏出來的叔叔阿姨去了,咱們先回家吧。”
一路上,我向媽媽訴說了一個多月前,從家鄉湖南出來,一路坎坷顛簸,三次上下飛機的經曆。
一個多月前的一天深夜,黨組織派來的叔叔來接我和妹妹,說是帶我們去見父母。我們坐著顫悠悠的滑竿,離開了家鄉湖南唐家橋。我心裏有些忐忑不安,既急切地想見到自己生下來從未見過麵的父親,和相別多年的母親,但卻一點也想象不出,父親母親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第一站到了長沙,一個自稱是“表姐”的人接待了我們,接著又乘上火車到了武漢,住在吳伯伯家裏。吳伯伯家的炒花生真好吃呀,我和妹妹猛吃了一頓,結果肚子疼了起來,阿姨看我和妹妹的肚子鼓鼓的,特別大,覺得一定有蛔蟲,就上街買來打蟲藥給我們吃,結果我們倆一下子排出了大半馬桶蛔蟲。
離開武漢後,又坐船來到了南京,“表姐”把我們送到了軍調處執行小組駐地。這裏的叔叔阿姨帶我們上街買了新衣服、新襪子,新皮鞋,把我們打扮一新。
和叔叔阿姨們熟悉了,我就向他們詢問:“我爸爸到底是什麼樣子?”一位叔叔說:“你爸爸任弼時,是位領導幹部,外表嚴肅,實際很和藹,留著小胡子,戴眼鏡。”而問到媽媽時,他們都說:“你媽媽陳琮英,是個小巧玲瓏的人,你到了延安,看哪個女同誌又矮又小,肯定是你媽媽。”
幾天後,我們姐妹倆從南京登上了去延安的飛機,去尋爸爸媽媽,不料,飛抵延安上空時遇到大霧,不能降落,飛機隻好改道飛回了北平。眼看就要見到父母了,可天公不作美,我和妹妹失望極了。
在北平時,我們見到了軍調處的葉劍英伯伯和李克農伯伯,由於旅途顛簸,水土不服,我的胃疼又犯了,身體很虛弱。但想早日見到父母的心情很急切,第二天,仍帶病堅持著和妹妹一起登上了去延安的飛機。葉劍英伯伯上飛機一看,擔心我的身體會在飛行中發生意外,特地讓一位叔叔把我從飛機上拉了下來。那次,我妹妹就獨自先飛走了,把我留在了北平,一麵治病,一麵等待下一次航班。十多天後,我的病漸漸好轉,才第三次登機飛去延安。
十五歲,我才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任遠誌到延安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雖然已過去了六十多年,但那次父女初見的情景,她至今還記憶猶新。
我從延安下了飛機後,母親領著我來到了延安城,在城裏唯一的大街——新市場走著。忽然,前麵開來一輛敞篷吉普車,母親遠遠望見吉普車開來,拉著我就趕快跑了過去,嘴裏還說著:“遠誌,快,快去叫爸爸!”
敞篷吉普在我們母女倆的麵前停了下來,我看見從車上下來一個人,這人果然像大人們告訴我的那個樣子,心裏很是激動,這就是我十五年不曾見麵的父親啊!母親也催促著我:快點叫“爸爸”啊。可是,這麼多年從沒有叫過父親的我,一時竟緊張得難以開口叫出“爸爸”來。
父親的臉上並沒有責怪女兒的表情,而是滿臉笑容地伸出雙臂,一下子把我擁入了他寬闊的懷抱,連聲說:“大女兒回來啦!你回來啦!”
聽著父親的呼喚,我不覺在父親的懷裏流下了眼淚。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再也不是孤兒了。和別的孩子一樣,有了親愛的父親和母親。我有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安全感和放鬆感。
父母帶著我上了吉普車,當時車上坐的還有朱德、康克清夫婦,楊尚昆、李伯昭夫婦,母親一一向我介紹車上的叔叔阿姨。長輩們也親切地對我噓寒問暖。
這時,我沉浸在重見親人的歡愉裏,又鼓足了勇氣,按湖南老家稱呼父親的習慣,叫了一聲“爹爹!”誰知,父親好像沒聽見似的,倒是朱德總司令答應了。
我覺得很奇怪,用一種不理解的目光看著朱總司令,心想,你為什麼答應呢,你又不是我的爸爸。
媽媽看出我疑惑的樣子,就解釋說:“大女兒,陝北有個毛主席,還有一位朱總司令。延安的娃娃們都叫朱總司令‘爹爹’,所以‘爹爹’還以為你在叫他呢。”我一聽,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朱總司令撫摸著我的頭說:“大女兒,今天看到了爸爸、媽媽,也看到了我這個爹爹,你高興嗎?”
“當然高興!”我說。
毛主席問我:“你是哪個?從哪來?”
任遠誌和父母一起乘坐的吉普車,一直開到了楊家嶺大禮堂,中央首長要在這裏為剛從新疆監獄裏出來的同誌接風。遠誌也隨同父母一道參加了。
趁長輩們都在說話的空當,我一個人走出禮堂,到外麵轉轉,對於我這個剛從湖南農村來的孩子,陝北的一切都那麼新鮮,特別是山坡上那一個個能住人的窯洞,更讓我感到好稀奇。
當時延安已是萬家燈火,山上一排排窯洞的窗戶和天上的星星、月亮遙相輝映,把延安的溝溝坡坡照得朦朦朧朧,夜色中的延安顯得格外溫馨。
我正盯著夜色下的窯洞燈火想入非非時,一位和藹可親的伯伯走到了我跟前,他親切地撫摸著我的頭,用湖南話問道:“你是哪個?叫什麼名字,從哪來?你爸爸是誰?……”我一一回答了他的問題,心裏卻在想,這個人也是我們湖南老家來的,他是誰呀?
正好父親也從大禮堂出來,看見毛主席和我在一起,連忙給我介紹說:“大女兒,快叫毛伯伯!他就是咱們延安的毛主席啊!”
我馬上很有禮貌地叫了一聲:“毛伯伯!”
毛主席笑嗬嗬地對我父親說:“你的女兒不錯啊,小小年紀,回答問題蠻有條理的嘛。讀了幾年書啊?”
我回答說:“上了幾年學,後來日本鬼子來了,到處逃難,吃不飽肚子,就沒好好讀書了。”
毛主席又對父親說:“弼時,你讓孩子受苦了。早讓你把孩子接來,現在,孩子都這麼大了才接來。我看早點讓孩子上學吧,不要耽誤了孩子!”
接著毛主席又轉過頭來對我說:“遠誌,好好學習,將來建設新中國!”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說:“毛伯伯,我記住了。”
我們兄弟姐妹九人,最後隻剩下了四個
任遠誌的父親任弼時,在新中國剛剛誕生不久就英年早逝了。葉劍英曾在悼詞中說:“任弼時,他是中國人民的駱駝,是黨的駱駝。”駱駝精神,確實反映了任弼時為革命任勞任怨,甘於奉獻的一種精神氣質。
我父親自20世紀20年代初便投身革命,1921年赴蘇聯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1925年回國後擔任共青團中央總書記,1937年,周恩來調他到上海中共臨時中央機關工作,1928、1929年兩度被捕入獄,1934年調任紅六軍團軍政委員會主席,長征中,他組織指揮著紅二方麵軍轉移北上,任軍政委,1938年,被派往莫斯科出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1940年回延安後,參與中共中央書記處工作,並負責籌備黨的七大,1945年七大召開時,他被選舉為中共中央書記處的五大書記之一。
父親為革命全身心地奉獻出了一切,包括家庭,甚至自己的生命。他和我母親一共生了子女九個,最後成活下來的隻有四個。父親為了革命,東奔西跑,生活難以安定,孩子們也不可能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得不到他們很好的照顧。
我的一個大姐姐叫蘇明,是我父母的第一個女兒,她生下來不久,我父親便被捕入獄了。母親為了營救父親,抱著繈褓中的姐姐,連夜趕火車去長沙,正常的火車沒有趕上,心急如焚的她,隻好爬上了一輛裝煤的火車,車跑動起來後,那風一刮,火車上的煤塊就滑落下來,砸在媽媽和姐姐身上。媽媽雖盡力遮攔,但姐姐還是被砸傷了,後來又得了風寒,感染肺炎。
為救父親,媽媽的心情異常急切,她一邊把姐姐送到醫院治療,一邊仍奔走於營救父親的事。後來,等父親被營救出來時,我姐姐的小生命卻在醫院裏夭折了。還有我的另外兩個弟弟,從江西紅區轉移時,都寄養在當地的老鄉家裏。全國解放以後,我的母親去找他們,但當地老鄉都說,兩個孩子都得了病,早已死了。
所以,我們兄弟姐妹9人,最後就剩下我、遠征、遠方和在延安出生的小弟弟遠遠,我是老四,妹妹遠征,是在1936年的長征路上,到了四川阿壩,生在草地上的,所以叫遠征。
小妹妹,是我父親1938年後到蘇聯共產國際工作時出生的,因此叫遠方。她一歲多時,我父親被調回國內工作,就把她放在了蘇聯的孤兒院,一直長到了十一歲時才回到祖國。
忠實的大黃狗,救了我的一條命
任遠誌從小就和母親一起被關進了監獄,後來母親赴蘇區工作,無暇照顧她,又把她送回了湖南老家,她和妹妹在老家度過了一段孤苦艱難的童年生活。
我1931年生在上海。當時我父親被調到江西革命根據地,臨離開上海之前,父親就跟我母親講:“不管生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就給他起個名字,叫遠誌,讓他長大了有遠大的誌向。”我覺得,我一輩子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
父親剛走了七天,母親就生下了我。當時從上海到江西,要繞道香港,我母親大肚子,不能去,所以就留在了上海。我降生以後不到100天,那個曾任中共總書記的向忠發叛變了革命,把我母親供了出來。我母親就抱著繈褓中的我,一起被關進了上海龍華監獄。
後來在黨組織的營救下,母親才從監獄裏放了出來。當時周恩來發了一封電報,調我母親到江西紅區去,和我父親共同工作,可當時我母親考慮,自己帶著年幼的孩子,又是個女同誌,路上會有許多麻煩,就沒和我父親商量,當機立斷,把我送回老家,送到我奶奶那兒去了。那時我奶奶還健在,後來母親在長征路上又生了妹妹,也把妹妹送回了老家。
年幼的我和妹妹與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奶奶辛勤地操持家務,撫育我們,日子過得雖清苦,但也充滿溫情。可沒過多久,積勞成疾的奶奶便去世了。
那天半夜,我被喚到了奶奶的床前,奶奶一見我,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又突然倒了下去。我撲在奶奶身上,大聲呼喊“奶奶!奶奶!”可奶奶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疼愛我的奶奶,從此永遠地離開了我。親戚們給遠在千裏之外的父親拍去電報,可當時我父母親正在赴莫斯科擔任中共駐共產國際負責人的途中,沒辦法回家治喪,隻回了一封電報,我就代替父親,為奶奶披麻戴孝,長跪在靈前,那時我還不到七歲。
奶奶去世後,我和妹妹更成了孤苦伶仃的孩子,靠鄰村的王婆婆帶著我們艱難度日。那時,我不僅吃不飽肚子,還得幫王婆婆挑水、種菜,照顧妹妹。富裕人家的孩子常能有水果吃,我們卻隻能揀人家扔在地上的橘子皮來解解饞。有時,我就蹲在地上裝做拔鞋,悄悄把橘子皮撿起來,藏在口袋裏,那還舍不得吃,先分給妹妹一半,然後用指甲掐一點點橘皮,放進嘴裏,咂巴上好一會兒,覺得那滋味美極了。
那時,我特別想念自己的父母親,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在父母麵前撒嬌、歡樂的樣子,心裏說不出有多羨慕,時常一個人躲在被子裏抹眼淚。
雖然生活很苦,但家裏的親戚還是想方設法讓我去讀私塾,上小學。可書讀了沒幾天,日本軍就侵占了我的家鄉,王婆婆帶著我和妹妹四處逃難,受盡了折磨。
有一天傍晚,我們剛逃難回家不久,忽聽人喊“鬼子來了!”我匆忙中躲進了菜園裏的白薯窖,隻聽見鬼子在地窖口哇哇地亂叫著,還伴有子彈上膛的聲音,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忽聽到“汪汪”的一陣狗叫,我知道是家裏看門的大黃狗出來了。後來,又聽到“砰”的一聲槍響,大黃狗不叫了,鬼子也離開了窖口。我知道,是那隻忠實的大黃狗,救了我的一條性命。
劉毛毛(劉允若)給我做了一頓病號飯
到了延安,回到了父母身邊,對遠誌來說,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但在父親身邊住了一個月,父親就把她送去上延安中學,妹妹遠征上了延安保育院小學。那時,她們姐妹倆都住在學校裏,每個周末才能回家一次。
我從小在南方老家長大,習慣了吃米飯,所以來延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習慣吃小米飯,那硬硬的小米吃起來就像滿嘴沙子,很難下咽,偶爾改善夥食,也盡是膻味十足的羊肉,冬天氣溫低,還等不到盛在碗裏,羊油就結成了白花花的一層。所以在延安中學,我過的第一關就是吃飯關,好長一段時間後,我才逐漸適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