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天,劉少奇伯伯領著他的兒子毛毛來到延安中學,劉伯伯看到了我,便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說:“遠誌,這是毛毛,他比你大點,但剛來延安,你多照顧他,好嗎?”我痛快地答應了伯伯,很自信的樣子。
我知道,少奇伯伯的次子劉允若,從小生活在顛沛艱辛的環境中,他的母親何寶珍被抓捕時,把年幼的他匆匆交給了鄰居大嬸,後又被送給一家農民做養子。十一歲的毛毛就到了上海當學徒,還當過報童和流浪兒,生活很苦,不久前才被黨的組織找到,接到了延安。
可毛毛來學校不到一個星期,我就生病了,發起了高燒,渾身無力地躺在窯洞裏昏睡,好幾天也吃不下飯。毛毛是我的同班同學,看我病成這個樣子,心裏非常著急。他在學校到處找藥,可當時延安缺醫少藥,轉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隻好自己想些土辦法了。細心的毛毛把一條濕毛巾擰幹,敷在我的頭上,一會兒再換一條,降降溫,然後又燒了一大壺開水,用缸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
到了開飯時間,毛毛又去食堂為我去打病號飯(一碗麵條),可食堂的管理員正忙著,抽不出時間做,毛毛就自告奮勇地說:“叔叔,把麵粉給我,我來給她做吧。”
其實,毛毛哪裏做過麵條,但他不忍心讓生著重病的我再吃那粗拉拉的高粱米,就下決心自己動手做了。他把麵粉放在一個小鐵桶裏,用涼水一衝,撒上鹽,放在炭火上煮,一邊煮還一邊拿筷子攪拌,不一會兒,一鍋黏乎乎的麵糊糊就煮好了,他嚐了嚐,味道還不錯,就眉開眼笑地端給我來喝。
我那時已燒得幾天粒米未進了,身上軟軟的,掙紮著坐起來,喝了一口這黏乎乎、香噴噴,帶點鹹滋味的麵糊糊,覺得還蠻開胃的,就高興地喝起來,這時有個同學看見了毛毛做的病號飯,哄笑說:“像一碗糨糊嘛!”
毛毛不服氣地爭辯說:“要讓你天天喝糨糊,還不把你美死呀!”毛毛說的一點不假,那時候,延安的物質生活十分艱苦,學校裏一個月都難得吃上一頓細糧,能吃上一頓白麵饅頭,那真是天大的美事啊。
我吃了麵糊糊,感到身上有了些勁兒,就問毛毛:“爸爸媽媽怎麼不來看我啊?”毛毛也支吾著,回答不上來。
其實,學校早把我生病的消息通知了家長,要父母接我回家,可我父親說:“一點小病,就接回家,不能這麼搞特殊吧!”還說:“遠誌可能是不太習慣延安的生活,讓她在學校多鍛煉鍛煉,有好處呢。”就這樣,爸爸沒有讓身邊的警衛員叔叔來學校接我。
直到周末,我才回家見到了父母。爸爸見我真的病了,人也消瘦了,心疼地說:“我原是擔心你吃不了苦,希望你在學校鍛煉得更好些。看來你真的病了啊!不怪爸爸吧。”
看著爸爸心疼的樣子,我心中的怨氣一掃而光,父親對我的良苦用心,讓我感動,也讓我牢記。這次,父親破例讓我在家裏多住了幾天,直到把病養好,才返回學校。臨走時,爸爸還一再叮囑我說:“要能吃苦,好好鍛煉自己,要努力學習,長大才能為國家做事,為人民服務。”
“還是我的大女兒有心眼,有備無患!”
延安當時實行的是供給製,黨內風氣清正廉潔。任遠誌的父親任弼時,身為黨的高級領導幹部,對子女的要求非常嚴格,處處注意培養他們的品格和意誌,從不允許他們搞任何特殊。
有一次,我妹妹遠征去倉庫領臉盆、牙膏、毛巾等生活用品,看到倉庫裏有一摞紅漆皮小本,很吸引她,倉庫的管理員叔叔知道她是任弼時的女兒,也很可愛的樣子,就送給了她一本。我妹妹高興極了,愛不釋手地用小手帕包好,帶回家,卻不料給小弟看到了,就跟她搶這個小紅本。
他們姐弟倆吵吵鬧鬧的,讓爸爸聽見了,一問緣由,馬上嚴肅地命令妹妹:“遠征,這種小本子不是給小孩用的,快還給倉庫的叔叔,不是學校規定發的東西,你們一律不能要。”
妹妹遠征爭辯說:“不是我要的,是叔叔給我的。”父親更為嚴厲地說:“給也不能要!”遠征隻好把小紅皮本送還給叔叔,還當麵作了檢討。這件小事,讓遠征和我們幾個子女都記了一輩子。
父親疼愛孩子,卻從來不嬌慣。部隊搞軍事訓練,他常常抽空去參加,我在家時,父親也帶我去,當時我才十五歲,根本不知道害怕,不管爸爸打什麼槍,我都要求打,什麼三八大蓋、小口徑手槍,就連後坐力很大的機關槍也不例外。
一次在延安靶場,幾種槍都打過了,我便要求打機關槍,父親怕後坐力太大,不同意讓我打,我就再三請求,父親隻好勉強同意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瞄準靶心,扣動扳機,結果,還是因為槍的後坐力太大,我被震得向後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肩膀也疼了好幾天。爸爸嗔怪地說:“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吧。”
別看我當時還是個十幾歲的學生,有時也能幫大人一些忙了。那時星期日有空時,朱總司令就常約我父親去打獵,我的槍法在訓練中也練得不錯,可以當他們的小助手,所以他們也喜歡帶我一起去。
有一次去打獵,我父親的警衛員張叔叔在裝子彈時,手不小心被炸流血了,我在延安中學改建的第二野戰醫院當過一段護士,養成了一個習慣,身邊總帶些酒精、棉球、繃帶什麼的,這回可派上了用場。我急忙上前,掏出身邊的急救包,三下五除二,幫張叔叔把手包紮好了。父親見狀,很欣慰地開玩笑說:“還是我的大女兒好,有心眼,有備無患嘛!這次要不是我大女兒帶些包紮藥品來,張叔叔的手可要化膿嘍!”父親的誇獎,讓我心裏挺美:能為大人們幫些忙了。
毽子在腳上輪流踢,線團在手中不停地撚
1946年入冬後,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內戰形勢越來越緊張。延安的黨政軍機關和邊區軍民都在做打仗的準備,連延安中學的中學生們也忙開了。
除了上課之外,我們也都在為打仗忙碌著。記得有一天,我們班的班主任朱老師對大家講:“同學們,冬天來了,可是我們前方的許多戰士還在光著腳打仗呢!我們要盡快想辦法多織些毛襪,送給前方的戰士們禦寒。”
老師的動員激起了同學們的熱情,大家紛紛學著撚毛線,織毛襪。班上的男女同學,自由組合成許多小組,相互幫助,分工配合。沒有撚毛線的工具,怎麼辦?同學們各顯其能,有的同學去問老鄉借來用,有的同學找來大蘿卜,鑽個眼,安上木撚子來用。
我也想了個土辦法,找來一個山藥蛋,就是土豆,插上一根筷子當線撚,那山腰蛋飛速地旋轉著,撚出來的線又細又勻,省事省時,效率很高。同學們見了都稱好,紛紛效仿起來。一時間,學校的山藥蛋、大蘿卜都成了稀罕寶貝,大家到處去尋找。
那一段,在學校的禮堂、食堂、窯洞裏,經常可以看到同學們忙著撚線、織襪的身影,我和幾個愛玩踢毽的女同學在一起,一個同學踢毽,另兩個同學就拿著毛線團撚著,這樣,毽子在我們腳上輪流踢,毛線團也在我們手中不停地撚,真是踢毽、撚線兩不誤,玩與幹活都能行呀。
到了夜晚,大家就圍坐在窯洞裏,一麵講著故事、猜著謎語,一麵手中飛梭似織著毛襪。在全校老師和同學們的日夜努力和辛勤勞動中,幾千雙厚實的毛襪終於織好了,源源不斷地運往前線,為前方的將士們送去溫暖。
後來,為了準備防禦國民黨軍隊進攻延安,延安中學的師生們又組織起來,學造地雷。我們班老師把同學們分成了幾個小組,有的去找造雷的石頭,有的去弄炸藥,當時並沒有什麼現成的炸藥,隻能用土辦法來代替。
我被分到了搜集尿屑的小組,當時雖不太懂造地雷為啥要用尿屑,但既然老師說了造地雷要用,就拚命去找尿屑。我提著一個小罐,拿著小鏟、刀片,專往廁所、牆根那些有尿屑的地方鑽。
有一天,我正在一位老鄉家的茅廁邊起勁地刮著尿屑,一條大黃狗忽地竄了出來,衝著我狂叫,我提著小罐,左堵右擋,生怕它上來咬我,這時,一位紮白羊肚毛巾的老鄉從屋裏出來,喝走了大黃狗,為我解了圍。
老鄉看我是延中的學生,就問找尿屑做什麼用。我講了學校要造地雷。他一聽,很支持,馬上也幫著我刮起尿屑來,還說,下回他跟村裏的鄉親們說一說,讓大家把尿都集中倒在一塊硬地上,這樣,我們同學來刮尿屑時就方便些了。
那些日子,延安中學的窯洞前像個兵工廠,到處能聽到叮叮當當的敲擊聲。男同學把圓圓的石頭挖空,女同學就把搜集來的尿屑、木炭、堿麵麵放進去,裝上導火線,一個個土地雷就造好了。
一個個倚靠著前麵同學的背包睡起來
1947年春天,胡宗南率20餘萬大軍開始進攻延安,中共中央決定,中央機關和學校暫時撤離延安。本來學校希望遠誌和有家的同學一樣,跟父母一道撤離,但她父親對正要去接遠誌回來的警衛員說,“不能那樣特殊,讓遠誌和遠征都隨學校的同學一起轉移吧,讓她們多經受點鍛煉和考驗。”
這樣,我們一家五口人就分成了四路,爸爸和毛澤東、周恩來等戰友一道轉戰陝北,指揮全國解放戰爭的各個戰場,媽媽帶著小弟弟遠遠,隨中央工作委員會先過了黃河,年僅十歲的妹妹遠征,隨保育小學一起轉移,我就和延安中學的同學一起撤退。
我看到有家的同學一個個被父母接走了,心裏不免有點委屈,但想想那些父母犧牲了或在前線的同學,自己又沒什麼好說的了。
告別了延安中學所在的橋兒溝,我們開始了艱苦的行軍生活。開始,大家唱著歌子,勁頭十足,行軍間隙,老師就把黑板掛在樹上,抓緊時間給同學上課,我們也以土地當紙,樹枝當筆,堅持不斷地學習文化。
後來,情勢越來越緊張了,天上有飛機轟炸,地上有敵軍追擊,連日的急行軍,我和許多同學的腳上都磨出了血泡,泡一破了,把腳和鞋子粘凍在一起,走一步就鑽心的疼。
特別是為了不暴露目標,隊伍隻能日宿夜行。連夜的行軍,同學們都困乏得不行,經常走著走著就睡著了。有一天,我也不知不覺靠在前邊同學的背包上睡著了,兩腳還在機械地往前挪,直到過河時,同學推了一把,我才醒過來,那會兒覺得這一覺睡得好香啊。後來我把這個睡法告訴給同學,大家也都一個個倚靠著前麵同學的背包睡起來。一路上,隻聽到同學們沙沙的腳步聲,還有一串呼呼的睡覺聲。
“我們死也在一起,不丟下一個夥伴!”
夜行軍中,為不暴露目標,不論天多黑,也不能打火把。任遠誌因幼年營養匱缺患有夜盲症,走夜路更為艱難,隻好在前麵同學的背包上係一條白毛巾,緊盯住隱約可見的小白點,一步步朝前走。
到了安塞,有天晚上宿營。我們正準備吃晚飯,忽然接到命令馬上轉移,大家隻好捧著缸子飯碗,迅速集合上路,邊走邊吃。
一連下了幾天的雨,夜路愈發泥濘難行,過一條河時,我的眼睛沒看清楚,重重地摔到了河裏,右腳趾骨摔裂,手和臉也都劃破了。我又疼又急,擔心掉隊,急得直掉眼淚。
同學們圍上來攙扶我,又給我找了一根木棍,可我的腳根本站不起來,更沒法走路了,隻好由幾個男同學輪流背我走。我看著同學們背我累得呼哧呼哧的,實在不忍心,一次次要求下來,可同學們誰也不聽我的,還是爭著搶著輪流背我走,就這樣,我在同學的脊背上走了四天。每一步都是異常艱難啊。
後來,馮老師從老鄉家借了一頭毛驢,就讓我騎著毛驢走,每到一個村子,老師和同學顧不上休息,就忙著四處為我尋找毛驢,好走下一程路。一路上若遇到了連牲口都走不過去的地方,還得由幾個男同學輪流背著我走。
看到同學和老師為我太受累了,我心裏實在不忍,就提出自己留下來,讓大家先走。同學們說:“這樣不行,你是南方口音,樣子也不像當地老鄉,敵人來了,很容易暴露身份。”盡管我和同學們幾乎吵了起來,但大家還是不放下我。後來,不管我怎麼說,幾個人把我架起來,就放到王黎明同學的背上,大家動情地說:“我們活在一起,死在一起,決不丟下一個夥伴!”我一聽,眼淚止不住地嘩嘩流下來,這情真意切的生死情誼,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啊!
我壯著膽子喊:“喂,你是誰?”
後來,遠誌的腳稍微好些,就堅持要下地走路,但同學們還是不答應她。看著大家為自己這麼勞累,遠誌想,寧可餓死,也不能再拖累大家了!
到吃中午飯時,我就真的就不吃了,同學們怎麼勸也不行。後來大家才說:“你試著走走吧,不行我們再背你。”同學用樹杈削了一根木棍,我就拄著木棍慢慢走,結果不到一天,我的手套磨破了,衣服腋下也被戳爛了,腿腳也腫得更厲害了,每走一步都很艱難。
夜裏,又開始急行軍,我實在感到體力不支,就漸漸掉隊了。可當時天太黑,誰也沒發現我掉了隊,當路上隻剩下我一個人走著時,我才覺得有點害怕了,一塊塊巨石,一棵孤樹,就像魔鬼的影子似的,隨時會向我撲來,野狼淒厲的叫聲也格外瘮人……
後來我實在太累太困了,在路邊一靠就睡著了。等醒來一看,天已快亮了,剛要站起身,遠遠看見對麵山坡上有一個人正向山坡下走來,我心裏頓時一驚,“會不會是國民黨的特務!”我警覺地移到一塊大石頭後麵,心想,要是敵人,我就把大石頭推下去,然後和他同歸於盡。
這時,那人已看到了我,我就幹脆壯著膽子大聲喊:“喂,你是誰?”那人聽出是個女孩子,就回答:“別害怕,是自己人。”
等那人走近,我才看清楚,原來是延安中學的一位行政幹部,因走錯了路也掉了隊。那人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也以為遇到了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