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任遠誌:父親和他的戰友們都叫我“大女兒”(3 / 3)

一場虛驚過後,我們兩人一道去追趕隊伍,很快就找到了學校的宿營地。

進入4月後,我們延中的隊伍來到了侯家河一帶。一天,我正拄著棍子艱難地走著,迎麵看見爸爸身邊的警衛員張叔叔帶著妹妹遠征在集市上,我一見了妹妹和張叔叔,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張叔叔也既吃驚又憐惜地望著我問:“遠誌,你的腳怎麼摔傷了,快跟我回到你爸爸那兒,把腳治療好再說吧。”接著張叔叔又說:“你爸爸和中央機關都已經駐紮在了王家灣,這次,是你爸爸擔心遠征年齡太小,身體吃不消,特地派我來接她的。沒想到,你也摔傷了,就連你也一塊接回去吧。”

可當時我不願意離開同學們,也不願意讓爸爸覺得我是經不起考驗逃回家的,所以死活也不肯走,同學們都來勸我說:“遠誌,你先回去把腳治好,再回來嘛。再說,最困難的時候,你都和我們一起挺過來了,爸爸不會怪你的。”

這時,老師看我還是不情願走,就用嚴厲的口吻發話了:“任遠誌,你的腳傷越來越嚴重,再這樣下去,會給同學們增加負擔,現在,我命令你立即走!”

我這才不得不服從了老師的命令,跟著張叔叔和妹妹一起回到了陝北的王家灣,回到了父親身邊。

毛伯伯拉著妹妹說:“老朋友,我們又見麵了。”

當時,中共中央的領導核心分在了兩地,五大書記中,劉少奇和朱德到了華北,領導全國土改和根據地建設,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則在陝北轉戰,指揮全國的解放戰爭。任遠誌姐妹倆就是這時來到了中央機關的臨時駐紮地王家灣,又和父親團聚了。

陝北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天上還飄著縷縷白雲,我們來到了黃土高坡上,心情也顯得格外開闊。張叔叔禁不住亮開嗓門唱道:

“羊羔羔吃奶望著媽,

小米飯把我來養大……”

我和妹妹也都興奮地跟著唱起來。

到了王家灣後,爸爸從窯洞裏出來迎我們。看到我和妹妹一起回來了,分外驚喜。他高興地把我倆攬到胸前,親了額頭,然後帶我們走進了他住的窯洞。

這是一孔很特別的窯洞,三間窯屋連在一起,“一明兩暗”,從中間的窯洞門進去,迎麵“一明”的正屋,對著窯門有一盤土炕,是周恩來和陸定一伯伯辦公和休息的地方,旁邊“兩暗”中的左邊一間,是毛澤東伯伯的辦公室兼臥室,有一道門與正屋銜接,“兩暗”中的右邊一間,則是我爸爸住的,特別的是,它與正屋相連的不是一道門,而是與炕同高的一個豁口,進了豁口就上炕,炕的左麵還有一個一人多深的炕洞,據說是老百姓平時用來儲存糧食的倉庫。

父親指了指那個炕洞,對我和妹妹說:“你倆就睡這裏吧!”我們倆驚訝地問:“這麼深的洞,下去了就爬不上來,這怎麼睡呢?”

爸爸耐心解釋說;“這個村子很小,我們一下子來這麼多人,哪裏還有住處,你們就湊合睡在這裏吧。爸爸每天負責把你們從洞裏拉上來就是嘍。”

這樣,我和妹妹就在那個存糧洞裏安居下來,那個糧洞的寬夠我倆平躺,長還不足伸直雙腿。

這時,毛伯伯、周伯伯、陸定一叔叔聞訊都來看我們,毛伯伯親切地撫摩著我和遠征的頭說:“大女兒,你們都來了呀,想爸爸沒有?”毛伯伯又指著胃部,用家鄉話問我:“你這裏還疼不疼?”我說,“在行軍路上疼過幾次,現在好些了,謝謝您!”

接著,他又轉過頭來問妹妹:“老朋友,我們又見麵了,你還好吧!”因為遠征生在長征路上,所以毛主席每次見了她都要風趣地稱她是老朋友。周伯伯、陸叔叔也分別拉著我們的手問長問短。我們這才感到,真的又回到溫暖的家了。

為了不吵擾伯伯,我出了個洋相

這次,遠誌和妹妹在父親身邊住了一個多月,和父親朝夕相處,度過了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日子。當時住在窯洞裏的大人和孩子們,真是親如一家。

大人們情同手足,吃上一個好一點的菜,他們互相推讓;天氣涼了,一件大衣你給我披上,我又給你蓋上;一人有事外出未歸,幾個人數次到窯洞口張望等候。偶爾遇到比較輕鬆的時候,他們也會在窯洞門口平地上,和警衛戰士一起打打排球,換換腦筋。我記得看父親打球時,他老是發球,現在想來,可能是雙方的技術不佳,球老是打落在地下,隻好重複發球了。

我父親那時清晨起來得早,喜歡去附近的營房、山坡轉轉,為了讓隔壁的周伯伯能多睡一會兒,他不走豁口過道,而是小心翼翼地打開自己窯洞的小窗戶,從窗口跳出去散步。

一天早上,周恩來伯伯醒來,看到窯洞門沒開,以為我父親還在休息,便輕手輕腳地穿衣下炕,忽然一陣想咳嗽,他怕吵擾了父親,就緊捂著嘴巴,急忙跨出窯洞門,到距離窯洞十多米的地方,才低咳出聲來,不想咳罷抬頭,正見父親遠遠走回來,二人相對一愣,默然會意。

父親更是經常叮囑我們:“毛、周伯伯工作都很辛苦,你們倆住在這裏,一定不要大聲說話,隨便打鬧,走路也要腳步放輕,千萬不能影響了他們的工作和休息。”我們記住了爸爸的話,白天都在遠離窯洞的野外山坡上玩,晚上也很早就睡覺了。

可有一次,為了不吵擾伯伯他們,我自己卻出了個洋相。

那天,爸爸起來得很早,到院子裏散步去了,我急著要尿尿,可糧洞太深,自己爬不上來,平常是爸爸拽我們上來的,這會兒又不敢大聲去喊爸爸,隻好使勁憋著,最後實在憋不住了,就尿了褲子,褥子也尿濕了一大片。妹妹醒來,看褥子濕了,還以為是她自己尿的呢。事後我不好意思告訴爸爸,隻好白天偷偷把濕褥子晾曬在山坡上。

每天晚上都幫爸爸“炒芝麻”

那段時間,任弼時的工作比在延安時更加忙碌。他一麵要協助毛澤東、周恩來指揮全國解放戰爭,一麵還要負責中央日常行政工作,還得盡可能地照顧遠誌、遠征姐妹倆。白天,他要和毛澤東等一起開會、研究分析各個戰場的形勢,確定戰略方針,夜晚,便伏在窯洞的小炕桌前,在油燈或蠟燭的微弱光亮下,聚精會神地批閱文電、起草文電,經常通宵達旦地工作。

那時,我父親的血壓一直居高不下,工作一累,就麵紅耳赤,頭暈腦漲。每次,我和遠征發現他難受了,就一起幫他按摩頭部、按摩身上,我們倆跪在他的炕上,一定要等爸爸說:“大女兒,小女兒,我好些了,你們休息吧!”我們才肯放手。

我想,其實我們的按摩從醫療上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卻讓父親從中享受到了天倫之樂,心理上得到些安慰。

那時,陝北窯洞裏燒的是熱炕,臭蟲也出奇的多,騷擾得我們難以睡好覺,每晚都得起來幾次抓臭蟲。看到父親工作那麼緊張勞累,常常一支煙從點燃到最後都顧不到吸上一口,可那些可惡的小臭蟲,卻經常咬得他煩躁不安,有時剛睡下又得爬起來打臭蟲。

有什麼辦法能治臭蟲呢?開始遠征想,能不能用蒿草燒的濃煙來嗆死臭蟲呢?可我想,爸爸他們常在窯洞裏開會辦公,燒出的濃煙會擾亂他們辦公休息的,不行。

後來,我看到爸爸在炕上手持蠟燭,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張地圖,忽然眼前一亮,想出了一個主意。於是我問爸爸要來蠟燭,試著用蠟燭燒臭蟲。

我手持蠟燭,順著牆縫開始燒,燒得臭蟲劈裏啪啦往下掉,就像炒芝麻一樣。爸爸一看,高興極了,誇讚道:“我大女兒還真行,想出了這個好法子!”

以後,我和妹妹每晚就有了一個任務,點上蠟燭燒臭蟲。我們順著炕洞中的每一條縫隙,牆上、炕上、窗台上,從這頭燒到那頭,從東邊燒到西邊,聽著火焰中臭蟲被燒得劈啪作響,心裏很有一種快慰的感覺。心想,這些“家夥”再也不能欺負爸爸和伯伯、叔叔他們了。此後,我們就戲稱這蠟燭燒臭蟲的聲音叫“炒芝麻”。

日子久了,一到晚上,爸爸就會提醒我說:“大女兒,‘炒芝麻‘的時候到了!”就連周伯伯也時時詼諧地說:“該你來消滅另一戰場上的飛機(蚊子)大炮(臭蟲)了。”

後來,當我和妹妹離開爸爸,渡過了黃河,爸爸還在給我的來信中寫道:“你和遠征走後,我們時常想念你們,特別當我捉臭蟲時,就會記起你們,後來搬動了幾個地方,每處都有很多臭蟲,現在住的地方,初來時每夜要捉三四十個,要起來尋兩次,後來楊主任(楊尚昆)到此,為我們帶來了殺臭蟲粉和蚊帳,現在少了,可謂免除了對臭蟲的恐怖。”

我的一場病,忙壞了窯洞裏的幾個大人

在王家灣的日子,任弼時和毛澤東、周恩來幾位戰友雖然很忙,但仍忙裏偷閑地關照、愛護著住在窯洞裏的幾個孩子,孩子們也格外感受到了長輩的慈愛和嗬護。

初春的一個大晴天,我把被子、衣服等都拿到河溝裏去洗,我還以為像在南方的天氣一樣呢,出了太陽就很暖和。誰知北方的初春,河水還是那麼冰涼刺骨,我洗了一會手就凍得發抖,但還是堅持把被子洗幹淨了才回來,結果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我這一下子突然病倒,可忙壞了住在窯洞裏的幾位長輩。

轉戰陝北那時醫藥極缺,治療發燒的最好土法,就是用涼水毛巾冷敷降溫。夜裏,爸爸就讓我睡在他的炕上,他端來一盆涼水,擰一條毛巾輕輕敷在我的額頭上,然後他再去看文件,擬電報,過一會兒,再來為我換一條濕毛巾……

周伯伯也時時過來幫我父親照料我,他摸著我的額頭、臉頰,問道:“好些了嗎,大女兒,還哪裏難受?”一會兒,又替父親給我換冷毛巾降溫,一連幾夜都是這樣。

白天呢,毛伯伯也常踱到爸爸的炕洞口,走過來,用他那個湖南土話問我:“大女兒,你好一些了嗎?還燒不燒呢?以後水太冷,就不要到河裏洗被子了,髒就髒點吧,現在是過渡時期,等以後條件好了,咱們再講究衛生好嗎?”

說著,又回身對他的警衛員說:“小李,你去找一下醫生,問問還有沒有退燒藥,拿來給我們的大女兒吃吧!”

陸定一叔叔也跑過來對我說:“我這裏還有點從敵人那裏繳獲來的戰利品,幾顆薄荷糖,大女兒,你把糖含在嘴裏,可能舒服一點。”

那幾日,幾位大人為了減輕我病痛的煩惱,還常常風趣地逗我開心說:“大女兒,你這一病可好,‘飛機’‘坦克’都沒有人去消滅了,這損失可就大嘍!”

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當年那幾位大人為我的病忙碌的身影就會出現。我覺得幸福,也有些後悔,父親他們那麼夜以繼日地工作,我不僅沒能多為他們分憂,還給他們增添了麻煩,可現在,我才逐漸理解了他們那顆既愛革命,又愛孩子的心。

毛伯伯欣然揮筆,為我寫下了“光明在前”的題詞

由於中央機關馬上要從王家灣轉移別處,遠誌的父親作了決定,讓幾個孩子和一些體弱有病的同誌、外國專家等先過黃河,到晉綏根據地去。就此,遠誌就要和父親告別了!

本來,我和遠征還想在王家灣多住些日子,可現在就要離開王家灣了,我從心裏有點難過,也有點擔心。

這次和爸爸伯伯們一別,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見麵呢。再說我們走了以後,爸爸頭疼起來,誰給他按摩?血壓高時,誰給他敷冷毛巾?忙不開來時,誰幫他送文件、送電報?到了晚上,誰來幫他們燒“飛機坦克”,“炒芝麻”?

但不走也不行,爸爸他們的工作流動性越來越大,經常需要變換駐地,帶著孩子們轉移會增添許多麻煩。於是我們就愉快地服從了爸爸的決定,準備過黃河去。

晚飯後,我找出了當時身邊僅有的一個兩寸大小的電話本子,那還是撤離延安時,三五八旅的李傳常團政委送給我的戰利品,很精致,我很喜歡。我就決定用這個小本本,請毛、周幾位伯伯為我題詞。

當我依依不舍地去和他們辭行時,周伯伯剛好外出不在,毛伯伯躺在一個帆布躺椅上,我就蹲在他的麵前,趴在他膝蓋上,請他題字。毛伯伯慈祥地摸著我的頭說:“大女兒,要過黃河了,給你題什麼字呢?”

他思索片刻,欣然揮筆寫下了“光明在前”四個大字。我理解,毛主席的題詞是富有多層含義,首先是在他胸中,中國的前途是“光明在前”的,盡管國民黨挑動內戰,進攻延安,我們黨中央暫時撤退,但我們的前途終歸是光明的;另外也是表達了對我這個年輕人的期望,讓我看清前途,朝著光明前行。題了詞,毛伯伯還說:“大女兒,未來是屬於你們這一代的,好好幹吧!”

接著,我又請父親題字,父親為我寫下了“努力學習”這四個字的題詞,這也是父親對我的一貫希望與要求。

回憶如夢,往事如昨,半個多世紀前經曆的那段延安、陝北歲月,已在任遠誌的人生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現在,她可以毫無愧色地麵對父母說:“我沒有辜負您們給我取的名字,對我的期盼。我雖沒多少金錢,沒什麼官位,但我一輩子做到了有誌氣。”

采訪後,我又看了任遠誌近年來的不少畫作,有牡丹,鬆柏,山水,人物,皆是一色的潑墨丹青。

我這才了解到,在“文革”中,她被迫害,關冤獄達五年之久,自1985年,她從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的崗位上離休後,專心研習書畫,潛心學習創作,其作品多次參加了全國全軍的書畫展覽,其作品及辭條被編入《中國當代書畫名家寶鑒》《世界當代書畫篆刻家大辭典》等,她還榮獲了中外藝術成就大展“國際榮譽金獎”等,被國際美術家聯合會授予“國際銀獎藝術家”稱號,這些成就和榮譽,讓她感到人生很充實,很富有,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