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陳業:我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非常童年”(1 / 3)

在一次延安保小師生回憶保小校長郭青老師的集體采訪會上,我認識了陳業。後來在郭青老師百歲誕辰的紀念會上,我又見到了擔任主持人的她。陳業熱情、爽朗、柔和的性情,感染了在場的人,也感染了我。

和陳業相約,聽她談談自己的延安經曆,延安感受。一見麵,她卻先道出了自己的一段“非常童年”,那是她到延安之前和父母在上海、南京經曆的一段地下生活。

小小年紀的她,也像《紅燈記》中的鐵梅那樣,有著“數不清的表叔”,父親雖為大學教授,卻過得很清貧,把節省下來的錢支援“表叔”和黨的事業。父親被捕後關在南京監獄,她和媽媽又到南京度過了一段極為艱難的日子……直到父親出獄,全家來到延安。

陳業的童年故事是刻骨銘心的。她願意把這些故事講給年輕朋友們聽。她覺得,這不僅是她個人的經曆與財富,也希望後人能從這些故事中了解那個年代,了解那一群共產黨人。

到了延安,我覺得空氣那麼清爽明淨

1937年11月間,西北高原的初冬,已是寒氣逼人。從西安通往延安的道路上,一輛敞篷的運貨大卡車,正顛簸行進。

媽媽帶著七歲多的我,坐在敞篷卡車裏。盡管天氣寒冷,我們的衣衫也很單薄,但一想到馬上就能與爸爸團聚,能見到自由的世界——延安,我心裏就感到熱乎乎的。

媽媽怕我路上凍著,用厚厚的棉被把我包裹起來,隻露出一個小臉蛋。我靠在媽媽的懷裏,在車裏顛簸搖晃。幾天後,我們終於踏上了革命聖地延安的土地。

比我們先到延安的父親,帶著警衛員,牽著兩匹馬來迎接我和媽媽,並把我們接到了延安的橋兒溝,爸爸工作的延安中央黨校就在這裏。

見到了爸爸,甭提多高興了,我們一家三口沉浸在團聚的喜悅之中。許多叔叔阿姨也來看望我們,他們親切地稱我媽媽“劉嫂”。不久,我的姐姐陳英和三叔陳放也來到了延安。我們一家人就此結束了危險艱苦的地下生活,在延安大團聚了。

到了延安,我覺得空氣那麼清爽明淨,呼吸也自由暢快,到處可以大聲講話,高聲唱歌,隨意走動,精神特別放鬆。

因為我自幼的生活環境太特殊了,跟著爸爸媽媽做“小地下”,時刻要區別是自己人還是外人或特務,時刻要用不同的麵孔、態度、語言,來對待不同的人。而到了延安,有了爸爸媽媽和安穩的家,周圍全都是自己人了,我怎麼能不感到格外高興!

父親早年留學日本,尋求強國之道

陳業家祖籍山東,先輩人闖關東定居在了遼東半島的蓋平縣(今蓋平市)。他曾祖父是清朝貢生,祖父是秀才,都教過私塾,算是個書香門第。後來祖父發家致富,在當地頗有影響,他家被稱為“城東關老陳家大院”。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我們家鄉東北被沙俄、日本等列強爭奪瓜分,我祖父備感痛心,走上了“實業救國”的道路。他在蓋平縣城關辦了一座百餘人的柞蠶絲工廠,又與人合夥在海城、安東開辦了手工絲坊。而政府的腐敗無能,使得他在中日蠶絲貿易中連連受挫,備受欺壓。終有一天,他那堆滿了蠶絲的貨棧被人一把大火燒光。這一沉重打擊,使祖父悲憤交加,一病不起,最終怏怏而亡。

我父親原名陳矢藩,又名陳祖謇。1933年他在上海被國民黨逮捕入獄,用了“劉芝明”這個化名,此後便一直沿用下來,即便是跟他共事多年很熟的人,也不一定知道他的真名。

父親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老二陳矢平,犧牲在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中;老三陳矢權(又名陳放)解放後一直從事中日文化交流工作,後在工作中以身殉職。

我父親1929年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曾任上海法政大學、暨南大學教授。抗日戰爭中赴延安,曆任中央黨校教務主任、延安評劇院院長。

建國後,他先後擔任中共遼東分局宣傳部長,中共中央東北局宣傳部副部長及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副部長、黨組副書記,中國文聯黨組代理書記、副主席兼秘書長,中國劇協常務理事。1968年3月,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青年時代的父親,受李大釗、陳獨秀等先驅的革命思想影響,愛國心強烈,追求真理,傾向革命,向往俄國十月革命成功後建立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1925年3月,孫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時,我父親參加了萬人送殯隊伍。他把孫中山奉為自己精神上的領袖,認為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能夠救中國。孫中山去世後,他和許多關心國家前途命運的青年一樣,陷入了迷茫並苦苦思索:中國向何處去?中國的前途在哪裏?

1926年,我父親懷著尋找強國之道,尋找救國之方的想法赴日本留學。一年後,他考入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在認真學習、反複比較中,他認識到隻有馬列主義理論,隻有共產黨才能真正救中國。

1929年,我父親從早稻田大學畢業回國。在上海加入了左翼作家聯盟和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從此走上了革命道路。

我家的“表叔”“表姨”數不清

陳業的父親從日本回到上海時,她母親正在東北老家的菜園裏辛勤勞作。他們夫妻雖是家庭包辦婚姻,但妻子的賢惠和能幹,很快贏得了丈夫和一家人的尊重。特別是丈夫留學期間,她一人不僅承擔著照顧孩子,伺候公婆的重擔,還把辛勤耕種菜園的收入,用來補貼丈夫的留學零用。

得知父親回到了上海,我媽媽就抱著繈褓中的我,帶著哥哥、姐姐,一道坐船來到上海找我父親。後來我們在上海的家,成了黨的地下“機關”,就像電影《革命家庭》那樣。

我家當時租住了兩套房子,一處在弄堂前樓,要盡量擺些“闊氣”,以作掩護。另一處亭子間是秘密隱藏地,以防萬一發生什麼危險,可以馬上轉移到那裏。

當時的上海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地下工作時刻麵臨危險。我從小就懂得,要看大人的眼色說話行動,不能隨便出去,不能隨便和別人家的孩子玩,更不能隨便吃別人給的東西。有時看別的孩子有餅幹、糖、香蕉等好吃的,也饞得很,卻一點不敢奢望。

我父親的公開身份是上海暨南大學和政法大學的教授,薪水不低。但他一方麵要養家糊口,一方麵還供給黨組織活動經費。因此,全家人隻能勒緊褲帶,省吃儉用度日。

我父親出門時,常常雇一輛黃包車,走出去一段後,就找個托詞下來步行。回來時,也是快到家門時,才叫輛黃包車坐上。父親每天出門時總是西服革履,皮鞋擦得鋥亮,但實際上,他的衣服早已很舊,鞋底也快磨破了。

我媽每天早上“招招搖搖”地去買菜,實際上為省錢,隻有等到早市收攤時,才能去揀些人家丟掉的菜葉菜幫來。但為了掩護身份,她還得買幾片薄薄的肉片蓋在剩菜葉上麵,並故意從房東麵前走過,免得引起房東的猜疑。

“大學教授”家的幾個孩子,也從沒嚐過點心、糖和水果。一次我的小姐姐看到路上有一塊丟棄的西瓜還有不少紅瓤,拿起來就吃,好解解饞。媽媽看見,一把打了她的手,說她不該這樣不講身份。其實這樣當眾打孩子,內心最難受的是媽媽,因為沒錢給孩子買西瓜吃,實在很委屈了孩子。

為了黨的地下工作,一個大學教授家的生活,隻能過得如此清苦、艱難。

母親一麵照顧孩子,一麵也協助父親做些地下工作。她常常把孩子們安排睡下了,在夜深人靜時上街去貼傳單。白天則“坐守機關”,或抱著女兒,挎著菜籃去送發通知、文件。同誌們在家裏開會時,她便帶著孩子在門外放哨。平日裏就為過往的同誌們洗衣、做飯,也兼做聯絡。

我哥哥那時才七八歲,也當上了小“交通員”。他人機靈,行動比大人方便得多,許多緊急情況下,媽媽總是讓哥哥去傳信兒。有一次,要找的“叔叔”正在戲院看戲,媽媽就把哥哥扮成闊少爺,讓他跟在闊太太的身後混進戲院,巧妙地完成了送信任務。

我家的“表叔”“表姨”來得很多,進門都親熱地稱我爸我媽“大哥”“大嫂”。他們到了我家,總感到安全、溫暖,有飯吃,有水喝。我媽媽常按東北老家的習慣,把菜幫菜葉洗淨、剁好,做成包子或餡餅招待客人,“表叔”“表姨”們吃著特別香。別看他們常穿得不錯,但口袋裏常常沒有一個銅板。我媽媽總是想方設法省下幾個銅板,來接濟他們。

有時“表叔”、“表姨”被通緝,就到我家來躲避風頭。每逢這時,我媽媽就當警衛兼後勤,千方百計讓同誌們在這兒安心睡上一覺,吃頓飽飯。她自己卻要精神高度緊張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將同誌的安危係於一身。我們孩子也懂得了為媽媽分擔,進出總是小心翼翼,以防特務盯梢。

盡管環境險惡,生活困窘,但我們的小家和有“表叔”“表姨”們的大家,依然充滿了熱情和溫暖。

告別宋宅時,宋慶齡塞給我母親兩塊銀圓

1932年,上海的反蔣抗日群眾活動此起彼伏,我父親也在大學生、高級知識分子和工商界中,分別組織了好幾個抗日救國會,還成立了聯合抗日救亡救國會,同時他還參加了一個國際性組織——“世界反帝大同盟”。

世界反帝大同盟的中國主席即宋慶齡。她與共產黨人秘密合作,準備籌辦召開一個大會,邀請世界反帝大同盟的領導人之一,法國作家巴比賽先生參加大會,我父親是這次大會籌委會成員之一。

當時上海地下黨中央就發出指示,要千方百計地保證接待好巴比賽先生,開好這個大會,因為這將從輿論上爭取到民眾對我們抗日的同情和支持。

我父親負責大會的組織接待工作,他到一家旅館,用劉芝明的名字訂了一套房間,準備迎接來參會的巴比賽夫婦。不料,這一情報被國民黨特務機構掌握了,就在我父親去一位同誌家開會籌備這個事情時,在樓梯上被捕了。後來,才知道是叛徒出賣了他。

那天我父親出門後,一夜未歸。媽媽心裏忐忑不安,十分焦急。因為每次爸爸出門,總是講好回來的時間,一旦未歸,就有出事的可能。我們兄妹也感到情況不妙,但仍沉住氣,不哭也不吵。

媽媽冷靜考慮了一番後,決定按地下工作的紀律,迅速搬家和轉移黨的文件,然後派哥哥去通知和爸爸有聯係的同誌趕快隱蔽。

不久,媽媽收到了爸爸從警察局帶出來的紙條,告之他已遭逮捕,化名劉芝明。此後,我媽便按照黨組織的指示,以劉芝明之妻的身份開始營救工作。

媽媽每天抱著三歲多的我,帶著哥哥、姐姐在上海四處奔波。她去了上海國際飯店(今和平飯店)找巴比賽夫婦,請他們出麵幹預此事;還拜訪了宋慶齡女士,請她出麵幫助。宋慶齡一麵聯係史良大律師,一麵安慰媽媽。那天離開宋宅時,宋慶齡還特意塞給了我媽媽兩塊銀元,以表她的撫慰之情。後來,史良大律師幫助我們打通了各種關節,並帶著媽媽和我們去上海龍華警察局,準備保釋我父親。當我們趕到時,才知父親和同案人已被押解到南京憲兵司令部去了。

媽媽並沒有失望。她先是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回東北老家,籌措營救父親的錢款,再返回上海,一麵堅持黨的“機關”工作,一麵奔走於上海、南京之間,為營救爸爸而努力。

父親被捕後,他的黨員身份一直沒有暴露,他被判處了十年徒刑,送往南京軍人監獄,與陶鑄、王鶴壽等同誌關在一起。

他們建立起監獄黨支部。爸爸不僅堅持在黨領導下進行對敵鬥爭,還讀了許多馬列著作,學習了德文、英文。

在獄中,爸爸還利用自己的“非共”人士身份,與監獄當局進行公開鬥爭,為難友打抱不平,爭取權利。為此,他幾次被毒打,還被戴上了手銬腳鐐。

特別艱難的日子,媽媽差點抱著我和姐姐跳了莫愁湖

陳業的父親入獄後,家裏就斷了經濟來源。母親隻好一再節衣縮食,拉扯著三個孩子勉強度日。

父親判刑後,黨組織決定讓我媽轉移到南京,負責監獄內外的聯絡和接濟獄中的同誌。可拿什麼來接濟呢?隻有自己想辦法。

母親從東北老家帶來的錢已快花光了,為了再省出一個人的飯錢,她隻好忍痛把我那已經懂事的哥哥、她的好幫手,送回了已變成日本淪陷區的東北老家。

在南京那幾年,我們一家基本上沒吃過炒菜,經常是幾天做一次米飯,再用剩飯泡點熱水,撒點鹽來充饑。逢年過節,泡飯裏才能滴上幾滴香油。有好幾次,媽媽都餓得昏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