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曾與我父親一同被押赴刑場的薄一波,晚年言及此事時,還一笑謂之:“我們的運氣好!”
1936年8月至1937年3月間,當時的中共北方局負責人劉少奇經中共中央批準,指示關押在草嵐子監獄的同誌可以通過履行手續的辦法出獄。我父親等61位革命誌士才根據黨的這一決定先後走出了高牆,陸續奔赴抗日戰場。而正是這61人,在“文革”中被打成了最大的叛徒集團,成了“文革”有名的一大冤案,這當然都是後話了。
我母親艾靜茹,葬在了富平縣城邊的龍王廟旁
張燕林的母親艾靜茹,字潤之,陝西米脂人,1913年出生在一個貧民家中。他母親的爺爺是個雙目失明的老人,在城中開了個燒餅鋪,一直過著艱難貧困的生活。為了靜茹這唯一的獨苗不再受沒文化的苦,他省吃儉用,供靜茹上了小學,後來又上了中學。學生時代的艾靜茹,受到她的同學,陝北紅軍領袖謝子長的夫人尤祥齋的影響,思想進步,並參加了革命,於1928年加入共產黨。
對於我的母親,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幾乎沒有什麼印象了。聽人說,她長得很漂亮,高高的個頭,大眼睛,雙眼皮,皮膚白裏透紅,人稱“一炷香”。她性格直爽,敢於反抗,幼年時就拒絕纏足,向往女子獨立。
1929年時,黨在城市的地下機關需要一些女同誌參與工作和掩護,陝西米脂就動員了一批革命的年輕女子,投身這個工作,我母親就是這樣來到了北平。組織上安排她和我父親扮成一對假夫妻,一道開展工作,就像《永不消逝的電波》電影中描寫的那樣。他們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多後,彼此感情相投,就成為了一對真夫妻,一對出生入死的革命伴侶。
1931年夏天,我母親懷孕了,年輕父母哪有不殷殷期盼著他們愛情結晶的誕生呢。但對於中共地下黨員來說,每天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生活的,隨時隨刻都麵臨著被捕和殺頭的危險,安寧的家庭生活更不敢奢望。
由於叛徒告密,我父母雙雙被捕入獄,這就有了我在監獄裏出生的那一幕。自從我在監獄誕生,獄中難友們更團結了。監獄黨支部決定,先從為我們母子爭得基本權利做突破口,進而爭取讓獄方對我們母子無條件釋放。後來經過不斷的交涉、鬥爭,並與獄外黨組織密切配合,這一目的終於達到了。
我母親抱著我出獄後,馬上和地下黨取得了聯係。隨後,她就積極參加了籌款和營救獄中其他同誌的工作。她時常抱著我,借去獄中探視的機會,給父親和難友們送去書籍、錢和食物,還向他們傳遞外麵的消息。
由於母親是帶孩子的婦女,又熟悉監獄地形環境,為黨組織與獄中同誌的聯絡、營救工作提供了方便。其實我母親當時很艱難,一個女子,又要照顧年幼的孩子,又要營救丈夫和開展革命工作。為節約開支,她就住在免費的“延安會館”和“榆林會館”,整日在外奔波,常常忍饑挨餓。
1935年,由於革命鬥爭形勢的發展變化,黨組織又把我母親派到陝西渭南地區開展工作。她在這裏的公開身份是一所小學的老師,白天上課,業餘時間從事地下革命活動。
1936年末“西安事變”爆發,日本飛機天天轟炸。西安周邊的城鎮無一幸免,到處是殘垣斷壁,景象淒慘。
一天,我母親正在上課,突然幾架飛機向小學俯衝下來,母親急忙掩護學生向防空洞轉移。她站在洞口忙著抱這個孩子,扶那個孩子。就在這時,一顆炸彈落在了她的身旁。爆炸聲震耳欲聾,來不及躲避的母親,腿部受了重傷,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一片土地。
在地下黨組織的幫助下,我母親轉移到了西安北邊的富平縣,在一位地下黨員家裏養傷。那時兵荒馬亂,缺醫少藥,鄉村的治療條件就更差,母親的傷一天天惡化,最後在1937年的春天去世。
我想,她一定是帶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她的親人——父親和我都不在她的身邊。她就這樣孤單地走了,年僅二十四歲。戰亂就是這麼殘酷無情,革命就要英勇獻身。
據說,母親的葬禮極為簡單,一切都按當地的風俗習慣進行。她的墓在富平縣南門外的龍王廟旁邊,隻有墳頭,沒有立碑。但當地的老鄉都知道,這裏埋葬了一位年輕的女革命者,一個外鄉人。
直到上世紀80年代初,我才有機會第一次踏上了陝西富平縣的土地,來尋找我母親的遺跡。
我找到了當年曾親見埋葬我母親全過程的一位農民。他告訴我,幾年前,富平縣蓋麵粉廠,要把這個龍王廟拆掉,把墳遷走,他據理力爭說:“這墳裏埋的是一位革命女戰士,待我聯係上了她的後代親屬,你們再拆遷也不遲啊!”後來,母親的墳墓還是被挪到了龍王廟附近的麥田裏,這位和我母親非親非故的淳樸農民,自願充當了護墓人,他時常來到麥田轉轉,在墳邊看看,再為墳墓培上幾把土。
那天,他帶我尋到了那片麥田,看見了那個墳墓。他對我說:“沒有錯,這就是你母親的墳墓。”他還告訴我:“你母親的墳裏麵,還埋了一雙皮鞋,那是你母親身邊最值錢的物品了。”
那位農民還說:“你母親的墓有靈,自從埋了她以後,龍王廟周圍長出了一小片灌木林。有小孩去玩,看到一條蟒蛇鑽出來咬人,嚇得跑走了,從此很少有人再敢靠近。就是這個原因吧,經曆這麼多年,你母親的墳能一直保存下來,沒什麼人動過,直到被挪到了麥田。”
後來,我把母親的遺骨安放在了陝西革命烈士陵園。如今,陝西榆林地區也把我母親的革命事跡列入了中央電視台《永遠的豐碑》欄目進行宣傳。我想,人民不會忘記這些先烈,他們的血不會白流,這也是母親在天之靈值得安慰的。
楊媽媽一邊幫我擦去眼淚,一邊把我摟得更緊了
楊媽媽把張燕林送到延安以後,組織上考慮她體弱多病,年紀大,原準備安排她去幹部休養所休養的,但她看到保小的許多孩子的父母或犧牲了,或不能在孩子身邊,非常需要母親般的照顧,就主動申請到保小去工作,照顧孩子們的生活。經過再三申請,她的要求終於得到了批準,保小分配她負責管理男生班的生活。
管男生班,最叫人發怵的一件事兒就是“叫夜”,因為孩子們白天緊張學習了一天,下午課外活動又瘋玩了幾個小時,晚上一躺下,就睡得跟“小死豬”一樣,很難叫醒。因此有不少男孩子,夜裏總是愛在床上“畫地圖”,當“海軍司令”。尿了床,自己很難受,還增加阿姨的許多勞動,換洗尿褲子、拆洗尿被子。
自從楊媽媽來了保小以後,每晚“叫夜”叫得非常勤,而且她的嗓門非常大。班裏的男孩子不敢不起來尿尿,就連隔壁窯洞的女同學都能聽見楊媽媽大嗓門的“叫夜”聲。男孩子們免去了床上遊泳,當“海軍司令”。楊媽媽的“叫夜”,在保小那是很出名的。
楊媽媽對我更是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剛到延安不久,楊媽媽怕我凍著,很快給我做了一床裏外三新的棉被,蓋在身上可暖和呢。可惜1938年學校從延安往安塞遷移行軍中,我不慎把它丟失了,一想起那軟軟和和的棉被,我常後悔不已。
那時延安的生活條件十分艱苦,雖然學生們有發的衣服和鞋子,但男孩子穿鞋特別費,常常是等不到發新鞋,舊鞋子早就磨漏了底,磨掉了幫。我沒有親生父母在身邊照顧,鞋子常穿得很破舊,有時鞋子實在不能穿了,就隻好打赤腳。
眼看著天氣一天天冷了,我仍然光著雙腳走路,手上也凍裂了許多口子。楊媽媽看了我這個樣子,十分心疼。有一天,她從路上揀到一雙破舊的鞋子。她看看鞋底還能用,就找來一些舊布條,在小油燈下,熬了一個夜晚,把布條縫在了鞋底上,做成了一雙“布草鞋”。
鞋子縫好後,她把我叫到她住的窯洞裏,把我抱在懷裏,給我試穿這雙“布草鞋”。她看著我穿上了“布草鞋”很高興,可她的眼睛卻濕潤了,還有些紅。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對我說:“孩子,這鞋你先湊合穿吧,以後我有了錢,再給你買雙新鞋穿。”因為那時實行的是供給製,老師和幹部們都沒有工資。
楊媽媽曾動情地對我說:“孩子,你的親生母親也是一個革命者,可是在1937年時就犧牲了。我隻知道,你屬猴。以後你就把我當作自己的媽媽吧,可憐的孩子!”
我聽了楊媽媽的這些話,一下子撲到她懷裏,大聲哭了起來,嘴裏情不自禁地喊著“媽媽!媽媽!”我為親生母親的離去而難過,也為楊媽媽的愛而感動。
楊媽媽一邊幫我擦去眼淚,一邊把我摟得更緊了。
我穿著楊媽媽給我縫製的“布草鞋”,心裏感到特別溫暖。
以後的許多年中,無論我在延安,還是到了東北,以及留學蘇聯,又回北京工作,楊媽媽總是像親生母親那樣,為我這個“兒子”操心牽掛,問寒問暖,體貼關心。
那時保小的學生都知道學校有個保姆楊媽媽,但他們並不知道,她還是一位黨的高級幹部的夫人。像這樣的情況,當時在保小還有不少,當保姆媽媽的還有高崗的夫人楊芳芝、徐向前的夫人黃傑、左權的夫人、崔田夫的夫人等等。她們都是任勞任怨,盡心盡力地關懷照顧著革命的子弟,對孩子們愛如己子。孩子們更是愛這些媽媽,大家相親相愛,親如一家。這樣的人間真情,沒有親身經曆是難以體會的。
“保小這麼多孩子,不都是我的孩子嗎?”
在保小,不僅有許多像楊媽媽那樣的高幹夫人,盡心盡力地照顧著這些革命後代,也有不少平凡普通的人,默默無聞地為這些孩子的成長做著奉獻。
我們保小的同學都記得,學校有一位王老漢。他是陝北紅軍劉誌丹部的一名排長,在和白匪作戰中,頭部和腿都受過傷,膝關節留下了殘疾,走路一跛一跛的。他沒有多少文化,在“保小”工作就是負責為全校馱水,保證三百多名師生的吃喝用水。
每天從早到晚,他都拖著那條傷殘的腿,拉著個小毛驢,上麵放著個馱水的垛子,來回往返於保小和延河邊,一天至少要跑上十幾趟。日複一日,他從來沒有耽誤過全校的做飯和燒水。
一年四季,從春到冬,在延河邊,人們都能看到王老漢趕著毛驢,來回馱水的身影。特別是到了冬天,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腳都凍得裂開了血口子,還滲著血,但他依然默默無聞地幹著他的馱水工作,毫無怨言。
王老漢就像一顆螺絲釘,牢牢地擰在自己的崗位上,紋絲不動。直到我畢業離開保小前,他也沒有成家,因為那時他年紀大了,一條腿又有殘疾,所以有點困難。記得有一次,學校一位老師問他:“為什麼不成個家,生個孩子呢?”他說:“保小這麼多孩子,不都是我的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