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李駿:從秧歌隊的“黑牡丹”變成戰地醫院的“黑李逵”(3 / 3)

一天,護士長在太陽下把我的頭發扒開一看,都是大小虱子和蟣子。當時又沒條件用熱水洗燙,護士長隻好命令我把頭發剃光。我雖然心疼,也沒辦法,隻好聽任護士長用一把手術刮刀,把我的一頭黑發剃了個精光。於是我從以前《兄妹開荒》中的“黑牡丹”,一下子變成了禿頭的“黑李逵”。我的“黑李逵”外號也在手術隊裏傳開了。

野戰醫院往陝西榆林地區開進時,走進了一片沙漠地帶。進一步,退半步,走起來十分吃力。好不容易才走出沙漠,進入山區,又來了敵機跟蹤盤旋。我們經常是這樣,一麵要隨時躲避敵機轟炸,一麵要和圍堵敵軍周旋。

有一晚,夜行軍時,敵軍與我軍相距很近。我們在溝底走,敵人在山上行,敵軍的一串串火把把山上照得很亮,有時連人的叫喊聲都聽得很清晰。

指導員特別囑咐我說:“你把毛驢管好了,一定別讓它叫出聲,暴露了部隊的目標。”一路行軍中,我常和馱運醫療器械的毛驢馱子打交道,時間一長,把那些毛驢的脾氣也摸熟了,毛驢很聽我的話,從不跟我尥蹶子。這會兒,我就伏在毛驢身邊,不停地和它說開了悄悄話,那毛驢果然很乖,一聲不吭地聽我念叨。一直到敵軍大隊人馬先過了山,長長的“火把陣”漸漸消失在山梁的後麵,指導員和大家才鬆了一口氣,我也才感覺到和毛驢說得口幹舌燥了。

灌一小杯酒,為疲憊的手術隊馮隊長提神

當時由於物資奇缺,野戰醫院的紗布、繃帶等都是反複清洗使用的。李駿開始分配到野戰醫院的手術隊做助理護士,主要任務就是清洗和消毒醫療器械,洗紗布繃帶。

每次手術後,我都要把拆下來的紗布、繃帶拿到河裏去洗幹淨,再上籠屜蒸一個小時進行消毒。那時沒有鍾表,我們就用燃香的方法來計算時間,燃完一炷香,就算過了一個小時。我雖然皮膚曬得黝黑,但胳膊很細,力氣不大,但我也毫不示弱,呼啦啦地拉著風箱,有時一拉就是一個多小時,絕不含糊。

戰鬥打響了,我就及時把手術器械消毒,送給護士長,再交給馮隊長做手術用。擔架接二連三地抬進來,我很著急,但馮隊長一再叮囑,消毒的時間一定要保證,消毒不好,傷員的傷口就有可能感染發炎,所以我一直嚴格按馮隊長的要求去做,一絲不苟。

一次,正當一個手術快完時,護士長掀起手術室的門簾,遞過來一團包裹著的東西。我摸上去感覺軟軟的,有點分量,便打開包裹,一看,不禁“哎呀”一聲叫了出來,原來是手術剛截肢下來的一條大腿。

我驚嚇得不知道怎麼才好,護士長下命令說:“李駿,趕快找人把截肢拿到外麵去埋了,腿上的鑷子、裹的紗布都要解下來,洗幹淨還要再用的。動作要快,後麵的傷員還等著用呢。”

我顧不上害怕了,趕緊照著護士長的吩咐去執行。我找來一個男同學,讓他到附近挖了土坑,把截肢拿去掩埋了。盡管我們都是第一次活生生地看到斷肢,心裏都覺得害怕、發怵,但戰爭就是這樣殘酷,不容你有絲毫膽怯、畏縮,馬上就得適應。

後來,我調去給馮隊長做手術助理。有一次戰鬥中,手術持續不斷地進行,馮隊長已經累得直不起腰來。自從戰鬥打響,他已經連續工作了兩天一夜,這會又連續做了十多個手術,隻能在等待手術器械消毒的時候,他才能穿著手術服,戴著手術手套,在椅子上稍稍休息片刻。

隻見馮隊長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了,手中的止血鉗也掉在了地上,他疲憊地說:“李駿,外麵還有幾副擔架?”我看了看說,“還有三副擔架等著呢!”馮隊長說:“堅持做完。”於是又開始做了。

我很擔心馮隊長撐不住,可傷員又不能耽誤,怎麼辦呢?我想起,馮隊長很怕喝酒,說不定這時喝一點能讓他提提精神呢!

於是,我找來自己軍用水壺裏保存的,還沒來得及稀釋和加升汞的酒精,倒了一點在杯子裏,拿給馮隊長說:“喝點水吧。”馮隊長根本來不及看,就把酒精喝進了嘴裏。濃度很高的酒精“辣”得馮隊長直張嘴,可一會兒,他果真精神起來,動作麻利地縫合了最後一個傷員的傷口。

事後,馮隊長不但沒有責怪我,還對我說:“下次我累了,你就再給我灌點‘水’吧。”

背著背著,我就抱著那個“骷髏”睡著了

雖然整天行軍打仗,同學們的體力消耗都很大,但救護工作的迫切需要,讓這群年輕人仍不忘抓緊時間學習。他們懂得,多學習掌握一點醫學知識,就能為救護傷病員多服務一點。

白天我們照樣行軍,一歇下來,就在樹林、山坡上掛起小黑板開始上課。野戰醫院手術隊馮隊長和幾位醫生都擔任了我們的老師,講授包括解剖生理、外科止血、縫合、骨折複位和上夾板等野戰急救專業知識。

為了使我們對人體骨骼記憶更深,老師建議大家去找一些人體骨骼來做實物教具。可那是戰爭時期,哪去找現成的人體骨骼解剖教具呢?後來幾個男同學想了個辦法,趁天黑,借了幾把鐵鍁和一隻筐,去村外的亂墳崗上挖屍骨。

黑夜的墳崗很瘮人,走著走著,還能看到幾縷綠色的磷火。可他們也顧不上害怕了,在亂墳崗使勁地挖著,那一晚上,挖回一筐人骨。

回來後,這些人骨頭都成了大家爭搶的寶貝。有人拿了個長股骨,有人搶了個短鎖骨,我的個子矮小,最後才擠到筐前,隻剩下一個缺了頜骨的人頭顱骨了。我像得了寶貝似的把這“骷髏”捧回宿舍。

再上課講到顱骨時,我的這個“骷髏”就發揮了作用,它在同學們手上不停地傳看著。甚至下了課以後,許多同學還來找我借這個“骷髏”,去複習老師講的要點。直到夜晚,“骷髏”才回到了我的手裏,這時已到了睡覺時間,我隻好把這個“骷髏”抱上床,放在被窩裏,邊摸邊背著老師講的要點:“這是枕骨粗隆,這是滋養血管孔……”背著背著,我就抱著“骷髏”睡著了。

後來行軍時,許多同學的背包裏都多了一副“骨頭架子”。一路上,同學們一麵背著這些骨頭,一麵背誦老師講的骨骼位置、作用等知識。大家笑說,這叫做背著“骨頭”背“骨頭”。

一座孤廟裏,我獨自守候著一具遺體

到了陝北宜川縣的瓦子街一帶,著名的“瓦子街戰役”打響了。毛澤東稱這次戰役是圍點打援(即我軍把敵軍包圍在一個地方,然後有計劃地組織力量,集中打擊敵軍的增援部隊,各個殲滅敵軍的有生力量)的典範。

當時戰鬥中下來的傷員,都要通過野戰醫院的轉運站,轉到後方醫院治療。我就在野戰醫院的轉運站當護士長。

轉運站設在一個叫秋林的小村莊,距離陝西和山西交界的壺口瀑布不遠。夜深人靜時,便能聽到壺口瀑布發出的震天濤聲。我們先到這個村子做了些準備,騰出空房,在地上鋪些麥草當床,再找老鄉借來水桶,支好鍋灶,準備迎接前方下來的傷員。

一切剛準備就緒,前方的傷員擔架就陸續抬了下來。我忙著為傷員們安排床位,處理傷口。按常規,對於前方下來的傷員,先要用熱水為他們擦去血跡,洗臉洗腳的。可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這些傷員中,很多人身上沒有血跡,也看不見傷口,再仔細一看,他們身上許多部位,特別是手腳等都有凍傷。有經驗的醫生告訴我們說,這些被凍傷的傷員,千萬不能用熱水去洗擦,一遇熱水,他們的凍傷就易潰爛。

後來我們從前方將士們的口中得知,為了這場“圍點打援”,我軍部隊預先埋伏在敵軍必經的50裏狹長地帶的山坡上。那時春節剛過,天還很冷,又下了一場大雪,戰士們衣服單薄,很多人沒有棉鞋;但硬是隱蔽在那裏一動不動,絲毫沒有暴露目標,保證了圍點打援戰鬥的勝利。正因如此,許多戰士被凍傷了,手、腳凍得烏黑,耳朵、鼻子也凍得直流膿水,有的甚至被凍得昏死過去。但就是這樣,也沒有一個人撤下或放棄陣地。我們深為這些可愛的戰士們的精神所感動。

夜晚,醫生來查房時發現,有一個傷員已經沒有了呼吸,當即責問我這個護士長:“為什麼不把死去的戰士單獨處理,而和其他傷員放在一起呢?”

我感到很委屈,因為我從沒有親眼見過死人,也根本不知道這個傷員是什麼時候停止呼吸的。

為不影響其他傷員的治療休息,醫生命令我馬上去找個適當的地方存放這位戰士的遺體,白天再去找棺材埋葬。

我趕快提著馬燈,帶著兩個男護士,把這個戰士的遺體抬出了病房。我們來到村外的一條河邊,那裏有一座空蕩蕩的舊廟,就決定暫時把遺體放在這裏。可是遺體放下了才發現,這廟的門根本關不上,如果野外的狼跑進來傷害戰士的遺體,那怎麼辦?於是我們又商定,兩個人先回村裏找東西閂門,一個人留下來看守遺體。我想到留下來看守遺體可能會有點危險,就果斷地說:“你們兩人先回去,我是護士長,我留下來。”

可當那兩個男護士走了,隻留下我一個人獨守時,麵對一座孤廟、一具遺體,我心裏害怕極了,甚至有點發毛。為了減少些恐懼,我就移到了廟門外麵守著,還點亮了一盞馬燈,防範野獸襲擾。聽說廟外的後山經常有敵軍散兵襲擊,為了隱蔽,我就背對著後山,緊靠牆根站著,用身體遮擋著馬燈的亮光。我一動也不敢動,直站到後脖根發麻,渾身快凍成了冰坨。

我就這麼一分鍾一分鍾地堅持著,好不容易堅持到兩個男護士抱著門板返回,我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緊急救治中,我第一次操起了手術刀

李駿在野戰醫院邊學邊幹,增長了不少才幹。開始,她還隻能幹些雜事,後來,她有機會一直跟著馮隊長做手術助理,也學習了一些手術操作知識,逐漸地也能為傷員做些簡單的手術處理了。

為了能更好地為傷員服務,我們時刻都在學習和練習各種戰地急救的知識技能,就連行軍休息時也不放過。我們常常蹲在地上,把自己的鞋帶解開又係上,係上又解開,其實,這就是練習手術縫合時的打手術結呢。

我擔任野戰醫院的護士長後,手術隊不斷補充進來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年輕醫生。

那天,一位新來的醫生上手術台當助手,給一位腹部創傷的急診傷員做腰椎麻醉。因為他太緊張了,又沒有經驗,手握著長長的腰椎穿刺針,連試了五六次,都沒有穿到脊椎管裏。馮隊長著急了,怕再耽誤時間,會危及傷員的生命,就衝著我喊:“李護士長,你上!”

這時,傷員由於體內出血,血壓還在不斷下降。我的心情也格外急迫,沒有絲毫猶豫,我馬上接過穿刺針,迅速回想了一下平日學習的椎骨解剖,仔細地把傷員的體位調整了一下,沉住氣,小心翼翼地把穿刺針斜向上方慢慢刺進去,確實像老師平日教授的那樣,我感到手上有了一種穿過脊髓腔壁的感覺,抽出針芯,一滴脊髓液便滴進了傷員的體內,穿刺成功了。這時,我又快速推進了麻藥,完成了腰椎麻醉,馮隊長的手術得以馬上進行。

緊接著,一個肩部受了槍傷的戰士被抬上了手術台。我馬上先用注射器為他進行了局部麻醉,然後把手術刀遞給馮隊長。可沒料到,馮隊長又把手術刀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心裏一陣緊張和興奮,因為我為馮隊長做手術助理已有一段時間,配合默契,對他一舉一動的意圖,基本都能心領神會。我知道,現在是馮隊長讓我上手呢。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絲毫沒有猶豫,就像戰士衝鋒一樣,快速接過了手術刀,開始了我平生第一次主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就按照平日反複訓練的那樣,順著肌肉纖維方向,執筆式地切開創口,然後用熱鹽水按住出血點,再用探針探下去,深部有很硬的頂撞感覺,而原本這裏應該是軟組織的。

我抬頭望了望馮隊長,他示意地點了點頭,我馬上領會了意思,把血管鉗直接伸了進去……

我很快感覺到,也聽到了金屬摩擦的聲音,一個頭上鋥亮,沾著血汙的子彈頭被夾了出來,我小心地把它放進手術彎盤裏,它發出“當”的一聲響。

然後我迅速給傷員結紮血管,縫合皮膚,蓋上敷料,再把創口包紮好。

手術剛完,這個勇敢可愛的戰士就一骨碌從手術台下來,還抬起胳膊,大聲說:“謝謝醫生,我明天就可以歸隊了。

馮隊長笑著說:“小鬼,不用著急啊,等養好了傷有你的仗好打呢!”我也忙著為這個傷員安排病房休息。

為了紀念我第一回主刀,我特意把那顆從戰士身上取出來的子彈頭洗幹淨,一直保存在身邊。那也是我親曆這場戰爭,搶救一個戰士生命的紀念。

正由於有了在野戰醫院的這段經曆,李駿深深感受到醫學的重要和缺醫少藥的苦處,下決心學習藥學。1953年,她上了東北藥學院,並以優異成績畢業。此後,她一直在醫學領域勤奮工作,並成為一名高級工程師。她建立了“中成藥薄層掃描係統鑒定方法”,並發表了多篇在國內外頗有影響的論文,在專業上有所建樹。她曾擔任中國藥學會專職秘書長、中國科學發展基金會理事、中國科協第三屆全國委員。

離休後的李駿,依然在不斷學習,她用自己掌握的DV攝像新技術,用隨身攜帶的一台DV“攝像機”,隨時記錄自己走過的山山水水。

李駿依然珍藏著幾幅她在延安中學的照片,在秧歌隊演出的劇照,還有一枚1949年部隊發給她的人民功臣紀念章。2005年8月,國家又向她頒發了抗日戰爭老戰士紀念勳章。每每看到這些,都能勾起她許多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