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姥爺離得很遠,當間隔著一道嶺,半小時怕也走不到的。五十年畢竟太久了,墳地也起了變化,那老墳埋滿了,又辟了新墳,如今新墳也埋得差不多了。東郊這片黑土地是另一個群落的域界,這裏不僅有回族人,也有漢人、旗人、朝鮮人,甚至還有蘇聯人和猶太人。他們生前不相識,操著異樣的口語,守著不同的信仰,卻終歸還是在一塊地皮底下落了根。他們成了一樣的人,正如他們曾經享有的一樣的愛與苦難。
男人們動起手來,為亡人操辦著它即將長眠的居所。回民老鄰居也跳下墓底,幫忙傳送裹著白布沒有棺槨的埋體。
低沉的泣聲傳出來了,亡人的臉偏向西方,麵容最後一次顯露了出來。眾人爭相看,看這樣一個戴著蓋頭的天使一般的好麵容消融在冬暮的陽光裏,看這個老嫗的嘴角邊依舊持守著慈善的笑意,安寧地睡在土床上。經念著,墓室的石蓋一塊一塊緩緩地合著,我的淚含在眼瞼裏,牙唇有輕微的顫抖。我的姥姥,我真的再也見不到你,再也聽不到你想我時的呢喃了麼?失神間,那石蓋竟已經合得很嚴了!陽光終於被隔絕在外麵,那墳墓裏隻剩下瘦小的姥姥和一圈瘦小的黑暗了麼!
添土!阿訇喊道。
我衝上去抓起鐵鍬,一鍬一鍬地送著墳土,一種古老的泥土的氣味被掀翻出來,似乎帶著即將到來的早春的訊息,撲滿我的口鼻。
在瀅瀅的淚光中,墳土壘得越來越高,而我分明覺得那土層下麵的墓穴裏被光芒打得溫亮,那不是陽光,卻勝似陽光般和藹,款款地投在四壁,映在睡人的麵容裏,又仿佛是姥姥生前的遺愛,化成這微光,暖著她愛過的人們的懷念。
獲中國散文學會第三屆“中華情”主題寫作大賽銀獎第一章三姓街大院的流年碎片老掉的日子三姓街大院的陽光總是很豐滿,似乎沒有一處陰冷的死角。樓群間的院落當心,空出兩方大塊的泥土地,用綠白相間的小柵欄圍了,雜亂地生著些花花草草,都不名貴,叫不上名字來。有心的人家會栽上幾株向日葵,向日葵健挺、飽滿的臉盤總是逐著溫暖的光芒。結籽兒時別家孩子都去采食,主人也不管束;隻有我見了那張比我還闊大幾分的葵花的臉,覺得凸凸凹凹麻麻裂裂的,唯恐鑽出幾隻馬蜂來,便從未動手采過。
姥姥無常後,我再沒去過那院子。常在異鄉想起,仿佛有了記憶以來,就不曾離開。實際上,我隻是把童年交給那院落收養了六七年。時候並不長久,但足夠一個孩子從一個樣子長成另一個樣子了。後來搬了家,為著看望臥床的姥姥,也常去。
院子是在我出世那年動遷的。先前這裏是一片老平房,有些年景了。房子蓋得都很結實,牆體夾層很厚,拆時就須費些氣力,據說早先是老軍工那邊延伸過來的日本兵的駐地。光複以後,不少闖關東的人家聚落於此,單是老回回就有十八戶,在哈爾濱算是密集的一處了,回民大院就被叫開了。我的姥爺攜家眷從道外江沿遷過來,是靠小吃買賣過活的。他無常得早,姥姥一個三十多歲的矮婦人紮把著五個滿地跑的娃娃,經了太多的災劫。荒年熬過去後,她重重地舒了口長氣,歎道:為主的喲,再有一年就挺不過去了,就要出亡人了。
老院動遷前的許多事母親常與我講起。她是落生於此的,自然記得清明。院中有許多老榆樹,淘小子都上樹去擄榆樹錢兒吃,母親幼時也跟著小子上過樹,有一次把新做的褲子掛了一道口子,騎在樹上哭咧咧地不敢回家。講到這裏母親總要笑的,我卻從她爆裂的笑顏裏讀出幾分憂鬱。時光像壓在泥土上的磐石爬滿粗糙的青苔,同人的麵顏一樣老掉了。動遷時,那些樹一棵也沒有活下來。豈止是樹呢,那時節,單是我家的一方小院就被姥姥種下了密密層層的紫丁香、夜來香、爬山虎,滿院沉甸甸顫巍巍的花枝上,馱滿了神氣的香味。誰路過聞到了,都得朝院裏望一眼,看看這戶人家咋這麼要強,飯都吃不上了,還把花伺候得那麼精神。姥姥堅持著認為,花能活,人就死不了。花香養活著艱深年景裏窮回回的心氣。後來搬進樓房,姥姥還要養花,僅有的三個窗台被花擠得滿滿當當,拉開抽匣,全是黑溜溜、圓滾滾的花籽兒。那時我與姥姥同住,我至今驚訝那個白頭發的老人怎麼會有那麼大的精神頭,隔三差五就把花從窗台一盆盆地搬到衛生間。水是早就備好了的,老人拿噴壺滿意地澆著。那些君子蘭、吊蘭、令箭荷的花葉由幹枯變得濕潤時,姥姥的額頭也是濕漉漉的。我看見她的眼睛在笑,皺紋在舒展。她看花,就像看著繈褓中的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