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墳墓裏的光(2)(3 / 3)

無須任何物件,空手就能耍起來的,大概隻有藏貓貓。

菜窖是母親最常去的藏匿處。趙大爺家的二丫與她年齡仿佛,就搭伴去藏,因地形不熟,未等下到窖底就摔了個屁股蹾兒,母親也跟著摔下去,揉揉屁股,卻無事,也就憋著不央叫。等聽見窖外別人都相繼找到了,兩個小丫頭還是不冒頭。等啊等,隱隱聽到趙大爺在喊:“二丫,吃飯啦———”這才爬出去,夥伴們早沒了蹤跡。

我懷疑,這藏貓貓的把戲是陪伴過每一個中國兒童成長的。我在這院裏玩耍時,也藏過。我們的遊戲更複雜些,被藏的不光要藏,還要想法去拔橛子,也叫做偷電報。遊戲總是很快就結束,方方正正的樓房一覽無遺,實在無那麼多隱秘的旮旯和洞穴,地窖更見不到了。我常由此以為母親的童年固然苦,卻一定要快活得多。

夥伴之中,老曹家的六姐、老戴家的六姐,都是自小玩到大的。因是隔壁街坊,同母親最鐵的,倒是那個趙二丫。趙家兩個大人上班,家境好一些,總給孩子們爆爆米花。姥姥卻隻能給母親她們抓些黃豆來爆,也一樣開得出花來的。二丫就常給母親捧兩把爆米花塞到手裏,少有著孩子間的計算。她們甚至共同在地下挖了一個坑坑,把不舍得吃的月餅用紙包上,埋進坑裏,一次掰下一點兒來。有一回正在刨坑,一偏頭,見舅舅正在窗戶裏瞅著她們笑呢,就覺得天大的秘密被曝了光,急忙轉移陣地———苦孩子的心地是多麼豐盈呀,和泥土裏的物質一樣堅硬而柔軟,那些共患難的年月,簇擁著她們走過相互惦念和支撐的一生。如今二丫在廣州發了家,家財千萬,卻從不擺譜,年年回東北,再緊的時日也要找母親一聚。她們是下過一個菜窖、將牛油月餅和大肉月餅埋進一個土坑裏保藏的姊妹。

這些孩子

在小柵欄圍成的泥土地的牆根下,密布著寬寬窄窄的蟻洞。

豐滿的陽光誘惑地照耀著。不丁點兒的黑螞蟻、米粒大小的黃螞蟻,以及肚子圓滾滾的大紅螞蟻,都探著細細的觸角出來曬太陽了。我的夥伴們早已備好了玻璃碴子———“碴”在東北土話裏被讀作上聲,就隱約增了幾分匪氣———等三五隻螞蟻湊到了一起,輕鬆一脫手,玻璃碴子便實實壓在它們身上。螞蟻們來不及驚慌,不知道陽光明媚的夏天正在發生什麼,它們努力地蠕動起腰身,小須子一頂一頂,仿佛要向洞裏的世界報信。孩子狡黠地笑了,伸出一根手指戳在玻璃上麵,隨著撲哧一聲細微的響動,螞蟻們變成了一攤黃壓壓的肉泥。

一隻最小的黑蟻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玻璃的重壓,隻使它陷進了土壤深處。孩子的指尖轉了轉,仍沒有使它壓扁。這使他感到挫敗。他把玻璃掀開,將手掌溫柔地攤在小黑蟻的麵前,引誘它先爬上來,然後卸載到水泥抹成的水平牆麵上,那裏要平滑許多,這時再用玻璃碴子一抹,就不會出現意外了。被血跡塗抹得模糊不清的玻璃碴子仍然反射著淩人的光,那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剛剛完成試驗的未來的科學家、醫學家和殺人犯甚至來不及用砂土清洗一下手指,又在勘探新的洞穴了。他們奶白的皮膚正在陽光的輻射下變黑變硬。

這塊唯一的泥土地,是老院留下的最後一點舊聞,也是小生命最茂盛的領地,卑微的生存與毀滅可能在每一刻悄然發生。向日葵旁的一叢密草使我一向覺得遙遠和冷鬱,便不輕易靠近。有一次,采食葵花子的孩子驚叫了一聲。他們發現了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