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墳墓裏的光(3)(1 / 3)

城裏怎會有蛇呢,隻可能是飯館中逃逸出來的。實在是一條瘦小的蛇,說是泥鰍,也不是不可以信的。男孩子迅速找來樹枝、磚頭、石塊,競賽般向小蛇砸去。當蛇的光潔皮膚被劃痕割裂得不複有氣力逃竄,一抽一抽地盤縮成一團時,孩子們找到了難述的滿足。這時年齡最大的孩子王提議:我有打火機,燒!我終不能再圍看,像遇到叫花子老頭一樣,懷了寒涼的恐懼急奔回家。那條蛇扭曲抽搐的影子盤亙在我的眼裏,像一團撕裂的火,灼燒至今。我覺出一種隔膜來了。中國人獨具匠心的壞心眼,往往是從孩童時代對待動物開始的。他們———不,我們,總是對弱小的事物(即使是生命)感到無所謂。根源在哪裏呢?是什麼讓孩子的眼睛失去了痛感,讓心不再敬畏?這磐石一樣重的命題,我搬它不動了,就存在心裏,用一生的時光去磨打好了。

老掉的人

當我在泥土地為死去的螞蟻悲戚之時,樓群的牆角邊,總仿佛三三兩兩地坐著曬太陽的老奶奶。姥姥那時已下不了床了,母親也偶爾會推輪椅出來,讓姥姥和老鄰居同坐。她們的皺紋凹得那麼深,像是煮老的牛肉繃著粗深的纖紋。她們啞默在各自的冥想裏,滯重的目光墜落在不同的方向,彼此多時也不望一眼,甚而隱去了含糊的對白或獨白。她們很老了,便隻滿足於這樣安寧地坐著。如若時光能把這些老人的皺紋化開,使她們回到三十年前或者更久,她們背後生硬、冰冷的樓群,就會變出一株株鬱鬱蔥蔥的大榆樹來。夏夜的庭院,已不年輕但風韻猶存的媳婦們在榆樹下圍坐一團,一麵打著毛衣納著鞋底,一麵嬉笑逗趣,或者佯裝怨怒地言述男人的粗魯和孩子的乖戾。到處是樹葉抖落的香味,到處是蒲扇搖動的密影。我們的母親,就在她們母親們的周圍風一樣地跑著鬧著,累了就停下來,仰巴著腦袋瓜數天上的星星。母親常說,那時的星星那麼大那麼清澈,仿佛剛用吊罐的水濯過一般。

有一天,我在大車棚的牆角看見一隻棕色的長條木箱,上麵刻著我看不懂的花體阿拉伯文字。它安寧、寂靜地在那臥了兩天,第三天就不見了。母親告訴我,那是經匣子,你回姥無常了。

我那時對於死亡並沒有什麼概念。一隻木匣在牆角的出現,甚至還沒有玻璃下麵螞蟻的殉道令人覺得難過。可是後來的日子,我再沒見到回姥了。她本來是常在院子裏曬太陽的,可她突然被經匣子抬走了,我就有些驚慌起來。

一張有些豐碩的臉龐,一身青衫,一雙白牙兒布鞋———對於回姥,我所記得的隻有這些。她走路弓著背,步子挪得極慢—大概其餘的老人也多是如此的———我沒有聽到她說過一句話,總覺得她離我很遠很遠,可我看不到她了,又覺得她像我的一個親人。後來我去老回家送過幾次油香,是子女開的門,並不認識我的,但聽說是老尹家送來的油香,就滿口道謝地接下了。

回姥於我家是做過虧折事的。那是挨餓的年景,回姥是組長,挨家挨戶分豆腐渣,因我家那次去得遲了,就不給分,卻把我家那一份領到了她們家。草芥般的食品,在特殊年代對人的刺激是要被誇大的。孩子們都記住了這件事,姥姥卻從不提,依舊年年吩咐孩子登門送著油香。回姥被經匣子抬走了,姥姥也被經匣子抬走了,回民大院的老人所剩無幾,那油香卻仍送著。

馬姥,大概是院中健在的唯一的老人。動遷後就住我家樓上。姥姥與她,是同在新發回民飯店上班的。姥姥收款兼麵案兒,馬姥上灶。據說這馬老太太是雙手顛大勺的,一次炒兩個菜;她搭手擀餃子皮時,也是雙手同時按麵團的,又圓又平整。她是那種潑辣的關裏女人,粗粗的嗓門總像是在喊著。她卻喜愛我,每次逢我總要用砂紙一樣粗糙的大手撲打我的頭,說這後生又長高了幾分。馬姥的心計是不尋常的,唯獨對姥姥,她成了乖順、透明的一個老妹妹。那時姥姥長年臥床,她家凡燉牛肉,一定滿滿地盛出一碗端下樓來;凡包餃子,第一笊籬撈出來,一定也要送下來;她的幾個兒子繼承了母親的絕活兒,上灶有一套,做了好菜,也都照送不誤。這使得姥姥和母親她們常覺得不安。可是馬姥送好吃的時從不高喊,她把肉碗往桌上一放,嘴裏叨咕著口到口到的話,轉身就噔噔噔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