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墳墓裏的光(3)(2 / 3)

姥姥無常時,是個冬天,天寒地凍。小寺裏人頭攢動,我在一片茫茫的哀戚中,看到了馬姥,那個精明、瘦小的老太太,眼裏塗滿了灰暗。她蜷坐在厚厚的棉大衣裏,在廳堂的角落靜靜呆著,不發一語。我走近去打招呼,問馬姥,你還認得我嗎?她驚異地抬起頭,忽地用那雙比榆樹葉還要淩弱幾分的小手死死地鉗住我的大手,說,這後生,長這麼高了。

我看清了她皺紋叢中開花的眼睛,像一汪將涸的老井的水。

原載《散文》2010年第8期轉載《語文報》2011年第20期第一章口到的油香有一年正月,年少的我從溫暖如春的海濱回到北風料峭的故鄉去,同親人們趕一個元宵節。心裏明朗得很,那半個多月的遠行,是撕扯著家人心懷的。好在我是完好無損地歸來了,沒有半點憔悴,反倒是滿麵的油潤。為這,祖父成了全家上下最歡喜的人,興衝衝地四處張羅著:趕緊抓個吉慶日子,好好念一個知感吧。

既是念知感,便定要炸油香了:這是很讓我安慰和愉悅的事。在我的印記裏,家中已經有好幾年的光景沒有香香鍋了。雖說嘴裏年年不曾落過趟,可若不親手揣一揣麵,澆一澆油,心裏總還是不踏實的。那一回香鍋子,人聚得很齊整,油香炸出來也分外地長臉:黃燦燦,團溜溜,猶如膨起的滿月,碼在盤子裏,熱騰騰地冒著氣兒,燙手,也燙著心。大家夥都讚不絕口,說是炸出這麼全美的油香不容易,定是孩子一路上口喚好的緣故。

我美美地聽著,不禁想起關於油香的一點舊事。

聽母親說,早先家裏頭生計艱難,素日裏嚐不到個油水,孩子們就都盼著炸油香。這倒令我聯想起冰心筆下的臘八粥來,她說“在抗戰的時候,難得吃到一點甜食,吃臘八粥就成了大典”。我想,回民盼油香,大概就和漢人盼臘八粥和年夜裏的餃子、中秋節的月餅是一樣的吧。若說有不同,恐怕就是趕上了紅白喜事,或是節慶吉日,炸油香都會成為回民家的盛事,無須時令所限。不說別的,單是蓋德爾夜那一晚,寺裏收到的油香便要堆成小丘了。

香鍋子對於故去的人似乎意味更濃,至少在東北是這樣的。四十年念著亡人,這是老表的講究,不論是剛剛無常的,還是三年、五年、十年的整年歲,都要全家一齊動手,炸出滿滿的幾摞子油香來———這可不是三兩個人就能盯下來的活計。記得我年幼的時候,家裏給姥爺做四十年,狹小的屋子到處擠滿了白帽子,回回親戚們個個衝好了頭,揣麵的揣麵,看鍋的看鍋,熱熱鬧鬧忙作一團。芭蘭香點上,家裏頭就有了一股紀念的味道,聞著叫人心裏頭安生又暖和。那年的油香炸出來也是出奇喜人:黃燦燦,團溜溜,猶如膨起的滿月。回民給亡人做事是從不悲戚的,大人們輪班換著,這個揣兩下麵,那個澆幾勺油,說是亡人聽見了,就會笑;亡人一高興,那油香餅就在鍋裏頭發起來,胖起來,從扁扁的麵團子長成了油汪汪的金月亮。

孩子們做什麼?自然是送油香。

沒錯,油香忙忙活活做出來,就是要送出去的。遠的,要送到清真寺,舍散給行教門的窮苦人;近的,就是叫周圍的親戚鄰居都要口到了。口到,是回族民間的經堂語,吃的意思。但談及油香,固執的回民不說“吃”,隻說“口到”,似乎隻有口到,心才能到,才道得出貴重與尊重,配得上炸製的辛苦。

在姥姥家的周圍,過去有不少闖關東的撚子戶,人稱回民大院。動遷以後,留下的老鄰居都稀稀疏疏地散居開去,因鋼筋水泥的隔閡,也就愈處愈遠了。他們或許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兩回麵,嘮不上幾句閑嗑,但叫人心裏發燙的是,他們一定都牢記著彼此的樓棟和門牌,無論哪家做了熱騰騰的油香,定要挨家挨戶地送上門。這種重情知義的好秉性,如今談起來還叫人感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