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墳墓裏的光(3)(3 / 3)

說起孩子們送油香的情景,我現在還記得。姊妹兄弟八九個,大表兄二十出頭,我最小,也就七八歲的樣子,老老實實排隊候在鍋邊上,聽候長輩的吩咐:

“這兩張是戴嬸的,多穆民的老太太!住五棟七樓,記不住就找門頭上的杜哇……”“這份是馬姥的,她家孩子多,給四張!”“何校長老娘剛無常,心裏悶,要是讓你們進屋,就進去坐坐,陪著說說話;要是人家問起來,就說咱老尹家(我母親姓尹)給老人香香鍋,請您口到口到……”

娃娃們似懂非懂地聽著,慎重地記著,等那邊吩咐妥了,這邊就大孩子領著小孩子,像鳥群出巢一樣歡奔在東西樓宇間。頂上有表哥表姐撐著腰,自然是不用我這小嘎豆操心的,隻管像個跟屁蟲一樣出溜在後頭,一樓一棟地找,挨家挨戶地敲。誠然,大孩子畢竟也是孩子,總會有靦腆的時候,動輒也互相推諉起來,不敢敲那陌生的門。可隻要有誰壯著膽子喊一聲“送油香的”,那門就很痛快地打開,主人滿麵笑容一個勁兒地往屋子裏讓,一股熱熱乎乎的氣息就從屋裏頭漾出來。孩童的心被烘暖了。

近些年來,我跑了一些地方,口到的清真美食海了去,還是油香最暖人的肚腸。回回家輪著做,搶著送,手藝一輩輩地往下傳,珍惜而滿足著。但說句實話,不論是口味還是模樣,油香委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千百年來總是一個老樣子,不像月餅呀粽子呀,一年一個花樣,若是用了金貴料子,打上包裝,就變成了饋贈的厚禮———油香隻能送,卻不能當禮送;油香若是成了禮,就隻能吃,而不能口到了。

長大後,我總盼著家裏能多香香鍋,可香鍋子的次數偏偏愈來愈少,收到的乜帖油香也不像前些年那樣多了。母親說,大人們一個個都過了天命之年,炸不動了;孩子們又各忙各的頓亞,嫌做油香麻煩,不樂意學。偏偏不少餐館、飯店摸透了人的心思,操辦個紅白喜事啥的,主動把油香炸好,兩邊都落一個滿意。於是,老回回炸油香的少了,炸得好的就更少了。

前年開齋節,我在求學的異鄉主持完慶祝演出,在全城最豪華的清真食府意外地口到了油香。那是我第一次在飯店見到油香,雖並不驚異,總還覺得歲月的確是變了。隻見那服務生用很大的盤子端上來一厚摞油香,同樣是黃燦燦,圓溜溜,煞是好看,我念了一聲知感掰進嘴裏,竟突然發現,那熱騰騰的油香雖燙著嘴,卻不再燙著心了!

那一刻我沉落在深深的悵惘之中。沉甸甸的鄉愁隨著牙齒的木然咀嚼,漸漸從胸口浮起,伴著清苦的味道彌漫了我的口腔和眼瞼。我想起了家中那口專門炸油香用的大黑鍋,想起了滿屋子嗆鼻也嗆眼睛的油煙氣,想起了屋裏屋外進進出出、忙得團團轉的白帽親族,也想起自己兒時手捧熱油香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後麵挨家挨戶送油香的樂事,淚水不禁涼涼地漫了出來———用手一抹,淚花全變成了油花。

我們家,還會再炸油香麼……

今年臘月,從小把我帶大的姥姥平靜地歸真了。舅父和姨媽合計著,這一回送老人,再累也要親手做油香!於是,五十斤麵燙出來了,一百五十張大油香一鍋接一鍋地炸出來了,齊刷刷地碼在圓桌上,像一個浩蕩的金黃的陣!而我也終於擠在了人群裏,親自上手揣麵、醒麵、揉團子。送了多年油香的老鄰居,這次因姥姥而聚在了一起,不單是回民,不少漢族的鄰居友人也都到了場,大家夥兒圍坐在一張桌邊,傾吐著多年未說的心裏話,口到著一個盤子的油香。

我倚在灶房門前望著,偷偷用手抹起臉來。這臉上油汪汪濕潤潤的,分不清是淚花還是油花。

原載《民族文學》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