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稱了故鄉,便該是個山青水碧、瀉滿詩情的寶地:我常這麼以為。然而真輪到自己的故鄉,卻委實虧欠了太多詩性的灌溉,光陰勻給她的,大抵隻剩一塊幾近皴裂的鹽堿地。這確是很叫人感歎和遺憾的。其實故鄉也曾是流過一條河的,那運河旺時,故鄉也跟著旺過。可如今,水過之處早已變作幹涸的漕溝,溝裏擠滿了隨風抽搐的荒草,還有化石一般不知何時被風幹的人或牲畜的便跡。
坦白地說,每逢講起故鄉的時候,心裏總是頗不寧的。常質問自己,如此坦蕩地將那個叫做泊頭的小鎮冠以故鄉的名號,是不是有些矯情———我未曾生在那,未曾長在那,甚至在寫這篇文字之前,未曾在那塊土地上留過自己的履痕。
故鄉會認我麼?
我說不準,但還是放肆地認下了她。從此便常有一種直覺在心中猛烈地抽動:那陌生的故鄉,正在虛茫的遠際等著我回去!如今想來,或許這種心境更適合用漢文化來表述——尋根。雖然我還算不上落葉,但根終歸是要尋的。根是滋長的誘惑,根裏儲蓄著不忍去除的隱痛與慰藉,太多,太久。
如願踏上故土是2004年夏天的事。
此前,一切關於她的印象都源自祖父的追憶。祖父離鄉那年隻有八歲,因家境頹唐,舉家闖了關東,彈指間已是大半個世紀的光景。對於關裏,祖父的記憶多半都已龜裂,當聽得我這次執意要獨身回鄉的計算後,他隻是悲沉地歎口氣道:老家人出走的出走,歸真的歸真,如今能搭得上言的,隻那麼稀稀疏疏的幾位了。
血脈最近的大概要算祖父的堂兄,一位被鄉鄰們喚作石鄉老的八十多歲的老人———在故鄉的這段時日,我都是投宿在他家中的——家在巷子裏掩得很深,卻並不難尋,因為石鄉老在這個圍寺而居的回回堆裏頗有些聲望,打鬼子時在飯館邊跑堂邊搞地下工作,說是個民間英雄也是不為過的。
老家的大門在日頭底下素來不必鎖。初到家門口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老嫗坐在院心安靜地擇菜,料想便是石鄉老的老伴吧。我推了門,試喚了一聲奶奶,她緩緩揚起一張枯萎的臉茫然地朝這邊眯望著,顯然不知我這不速之客的一聲奶奶是從何叫起。當我慢慢道明自己的來曆後,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撇下菜葉,倒著碎步子險些絆倒一樣衝過來攥緊我的手,“哎喲哎喲”的沉吟不已。當我的大手被那雙又幹又瘦、長滿老繭的小手攥了良久並漸漸生出痛感的時候,我竟幸福地幾欲流淚———那直覺是準的,故鄉在等我,故鄉的人在等我!
其時,老太太引我進屋去見爺爺。與其說她領我,倒不如說是我牽著她。過後方知,老太太患白內障已經多年,隻看得清一米往裏的形物。當我推開裏屋門見到炕上的一幕時,不禁心頭一顫!那曾打過鬼子的石鄉老半倚在昏暗的牆壁,禿掉了的頭顱微傾著,目光遲澀地僵在那兒,儼然一具褪去油澤的蠟像。他身上蓋著薄被,暗紫色的腳露在外麵,顯然是惹了靜脈的災害。那腳的輪廓模糊著,奶奶說,從害病到現在已爛掉了三個腳指頭了。
頓亞的人哪!回鄉第一樁事,是去瞅一眼業已幹掉的大運河。大運河!曾幾何時,我在泛黃的史書上撫摩過她,我在小說處女作中描述過她,我在夢境裏苦苦找尋過她。我常常下意識地在腦海裏憧憬她鼓蕩的浪峰,沉厚的濤響,甚至還有噬人的旋渦……我還深切地知道,本家的許多勤勞樸實的先民就是在這條河上輩輩相承地撐舟擺渡,哺養著艱難的生計。
信仰是一門如水的哲學。我不乏偏頗地想,故鄉的信仰傳統大抵總是同那曾經豐沛的大運河有著某種隱秘的聯絡———石安宇,我的遠在明朝的老太爺,民間流傳的回回朝覲第一人。膝下無子,托兄弟送一子給家妻,牽上頭驢子便獨身走了天方,歸途歿在天竺異土;先人石玉蓉、石玉彪,徒步闖甘肅投奔馬化龍太爺求道,曆盡劫難為泊頭引來了哲赫忍耶教門———遺憾的是,因不便言述的緣故,這回我未能在故鄉見到哲門後人—每每想到他們都是喝著運河水長起來,並用運河水洗了一輩子的阿卜代斯,我總會被甜濕的亢奮淹沒。
然而眼下,河水是早已流幹,先人是早已安眠了。我曾問過鄉人,那運河到底是何時幹掉,又是怎麼樣幹掉的。
無人能說出答案。人們似乎對運河的幹涸毫無掛記,一條河嘛,幹也便幹了,有它是活,無它也不是活不下去的。或許若幹年後,當那已然不配再稱作河道的漕溝裏著實被荒草和糞便填滿的時候,大運河與河邊那些古腐的掌故,便要在故鄉的記憶裏遙遙地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