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中的是,老家人用豐盛可口的飯席款待了我。意料外的是,因我這遠道來的小輩,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差不多聚齊了。家人不停歇地為我夾菜,那菜燙嘴,而實惠的話語則燙著心。隻是發現席間唯獨少了奶奶,便問大姑媽她老人家咋沒落座。姑媽抿著嘴唇搖搖頭,低聲告訴我不用管她,她單吃的。
這讓我頗感費解與難安。我借故出去解手,打算尋個究竟。院裏的暮氣已很濃了,拐過彎去,隱約見一間矮小的磚房裏透出些黃暈的光來。我湊近隔窗一看,老太太果真跪坐在窄小的炕上,麵朝西方神情堅忍地叨念著什麼,手中的念珠有節製地撥動著。她是那般瘦小,分明就是伏在炕頭的一片薄葉,卻膝下生了根似的穩得驚人,仿佛多烈的風也撼她不動。
我像觸犯了某種禁忌一樣忐忑不已,忙躡著步退回屋去。那可口的飯菜已有些微涼了。奶奶顯然在禮拜,這我是曉得的,可大家為何不等她禮完了再一塊兒吃呢?大姑媽偷著告訴我,原來老太太隻要見有兒子———我該是叫伯伯吧———在,再好的飯也是要單盛著吃的,這習慣已經堅守了兩年。
她是嫌兒子喝酒的嘴髒啊!
這個突至的理由令我如置冷水。為逼兒子去除酗酒的習氣,為娘的竟自己下了桌。不論是無奈的逃遁,還是孤獨的抗爭,我確信老太太這麼做是深深地舉過意的。後來,當我看到八十多歲羸弱多病的奶奶按著時刻摸進小磚房交還乃瑪孜,當我聽說老太太每日都要跪坐著把關裏關外所有亡人都念叨一遍,當我又零星得知奶奶這一輩子為服侍一家老小所受的那些辛苦……我的心如何還寧靜得了呢!
夜卻很靜。我躺在草席子上輾轉無眠。故鄉是單純的,她或許不需要任何繁冗的思考。我不一樣。我又兀自逃到了運河邊。祖父是講過的,他離鄉那年,運河還可以吃人。可如今,水過之處早已變作幹涸的漕溝,溝裏擠滿了隨風抽搐的荒草,還有化石一般不知何時被風幹的人或牲畜的便跡。
驀地,一種罪惡的念頭爬上心牆。說不清為什麼,但我確是嫌棄起故鄉來了。這許多年來,從祖父,到父親,再到我這一輩,已算在關東的黑土地紮下了根脈。我們久居於斯,飲慣了清涼的鬆花江水,耐慣了呼嘯、猙獰的風寒。當歲尾年關到來的時候,這一支運河回回的後裔也擁擠在火紅與喧騰中,拾起了壓歲,拜起了年。但無須虛構的是,每每耳鼓中傳來故土的沉吟,疏離的步履便收攏了。我們想著故鄉,念著故鄉,似乎把那裏當成了所有情緒的端點。我願化成一隻粗糙的手,撫摩故鄉皸裂的瘡口;我願親吻那片枯竭的鹽堿地,用淚水去浸潤她的愁容;我甚至渴望在那裏完美第一次拜功,圓出一個浪子最初的皈依———我們以為,故鄉長著回回的根,對於漂泊遠去的心,那裏該是永遠的收容。
然而誰能想到,原來就是這樣一個聖潔的故鄉,已如被遺棄的孤子,在風塵的摔打中失卻了固有的單純。原來故鄉之於我,竟不是歸程,是起點!
我行走在這片古老的幹土地上,吃力地搜淘著每一片濕葉。回憶脆弱得難以觸摸。無數曆史的秘密,深藏在老人們的緘默裏。那掌故最多的石鄉老,被用輪椅推到院牆的蔭蔽裏,蒼老的臉上凝固著一個歿去的謎。老人渾濁而儲滿排斥的眼神在低語:別等了,既是變了的,便不想再變回去;蛻變是痛苦的,何況故鄉已不複年輕。
是夜,下起了細雨。宅院的老棗樹似乎被水聲驚醒,歎出絲絲呻吟。通往閣上的土徑在雨水中變得泥濘不堪。老家人不能理解,我何苦硬要在這樣一個舒迷的時氣裏走一趟閣上。我沒有表達因由,隻懷了歉疚,托老家人備好車駕,又請上寺裏的師傅。閣上是一塊墳地。祖宗睡在那裏已經六百多年了。
祖宗本是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古人,大元覆滅的時候,循著古運河道逃到這泊鎮。為著躲避仇殺,已不複年輕的祖宗必須學會改變。他改了姓氏,改了民族,也改了語言……還有什麼是改不得的呢!祖宗望著奔流的運河水,流著淚,留下了信仰。
關裏經念起來了。白帽子所跪之處隱隱泊著濕氣。我摳起一抷墳土,隻覺呼吸已與潮涼的地氣相接。
原載《回族文學》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