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月回鄉,特地看望了掛念已久的母親河。
她瘦了,瘦得厲害,不複是記憶中那條波瀾興旺的大江了。一條原本豐腴的水帶,被瓜割成無數細絲,抽搐在遲暮的河床裏。赤裸的江沙和衰草愈發貪婪起來,像一張張猙獰的嘴,吞噬著母親河的容顏。
我不禁哀慟起來。
許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如此羸弱。猶記得,當我還是意氣少年的時候,那江水和人一樣,有著一股子剛烈的血氣。就在那一年,我作出了橫渡的決意———那是我積攢很久的熱望了———故鄉畢竟流傳著這樣的積習,江岸邊滾大的男孩子,總須赤膊在江中闖一個南北,方算得上實在的男人。那時,我還沒有讀過《北方的河》,但我記得自己就是像書中那男主人公一樣,酣暢地與江水卷在了一起。
那年的水多壯闊啊!喝醉的風,掀起熱烈的水聲,汩汩如同潮湧。透明的水穿過我的軀體,如同在擦洗一個鮮嫩的生命。我必是從那時起,就在同江波的搏擊中學會了反抗。我開始鄙視泳池了。反抗是男子的大美———橫渡過大江河的人都知道,依順的結局隻有兩種:或隨波逐流,或溺死其中。
如今,兒子帶著異鄉風塵中那顆積霜的心,重歸這戚戚的江畔,而你,母親河,卻分明地瘦下去,瘦下去,不複是那條波瀾興旺的大江了。
這就是你的前定麼,母親河!絕望中的你,究竟在等待著什麼?
我要寫的是鬆花江。一條堅韌的江!她從長白山天池發端的時候,還隻是一眼凜冽的小泉。她流啊流,流下聖山,流經荒園,流過每一寸北疆的凍土,終於在故鄉的襟懷裏出落成一條像樣的大水。鬆花江是寂寞的行吟者,她遠離長江、黃河的喧囂,棄絕了與海水交合的渴念,隻把自己逼向茫茫塞北,逼向恒久的風寒和更加遙遠的孤獨。
我曾走過中國的許多江河,卻發覺它們難有鬆花江這樣的氣質。它們太喜歡被人注視,一聲濤響恨不能讓整個頓亞都聽到。鬆花江不,她不要任何形式的回賜,風光自己斂著,疼痛自己收著。當她被嚴寒鎖成冰凍的時候,當她的肌膚被切割機分裂成一塊塊冰燈材料的時候,當她的眼眸被化工廠的毒流灼傷並不複清澈的時候,她無恨,無言,一切苦難,全都默默地承領了。
斯水如人。
其實我早該知道,鬆花江邊的一群子民也是有著這樣的秉性的。說起來,他們並不是鬆花江的嫡生子———百餘年前,中東鐵路的軌轍攪動了黑土地的平靜,他們便從泰山腳下、運河兩岸踏上了舉家北遷的長旅,或務工,或逃荒,或經商,或避難,總之是在關東大地上落了腳。初來的時候,他們多半衣衫襤褸,有的為生計所迫,一路行乞,家家有本血淚賬。他們赤貧如洗,可一旦手頭寬綽了,便把錢糧大把大把地散出去,周濟更難過的人。光陰久了,他們和這裏的關東人家嘮起了一樣的土嗑,裹起了厚厚的棉衣,也早喝慣了冰涼的江水,可就是古怪地不肯動豬肉一口!漢人們承認,他們的骨髓裏確有一種烈性的東西燃燒在高鼻深目間,他們確和常人不一樣。
這就是我的族血之親,一群鬆花江邊的回回人。
今年齋月,心事尤其沉重。說不清為什麼,終不願回鄉去,或許是在心底已對親人的眼神發生了惶恐。我不斷朝他們走近,走近,卻發現彼此的心膜已經烙上了翳痕———不消說,那感受是叫人悵惘的。
風土決定氣質。近一年來,異鄉求學的我變了許多。冥冥中,我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深度思索。夜深人靜時,我常常端起湯瓶壺走進水房,在眾人的鼾息中舉行著隻有自己才知曉的儀式;東方尚未微明,我便滿足地起了床,疾步奔向撒拉人的麵館;對於英文,我是早已喪失了知覺的,卻偏執地對一種沒有用處的天方流傳的語言燃起了興致,每每讀起,心頭總有種難述的歡悅。
我是走上了一條與大眾相異的路。
感激中國,寬容地默許了我。但故鄉的回回做不到,對於我的所變,他們斜視著,避藏著,憐憫著。事實上,大凡在鬆花江邊,有經人的處境永遠是被動的。長者還好,畢竟是光陰閑散;若是年輕人,便實在有些嘩眾取寵、會人生厭了。人們不禁要問:既是昨天早已撇棄的,為何還要重新拾起?意味在哪裏?啟迪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