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得知我已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一個白日不飲不食的怪人,傷心至極,追問是誰讓我變成了這副樣子,並承諾給我想要的一切:隻要我放棄齋戒。
我於是沉默了。
他們是我的至親,我又能說些什麼呢。這塊土地,實在幹渴得厲害,渴得讓血性也變了味。我常常冒昧地揣度,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民族,究竟還能在鬆花江畔堅守多久。
潛藏的蛻變有時劇烈得令人生畏。不知從何時起,故鄉族人的眼神開始變得粗暴了。那些平素以血腸為食、高考加分時趨之若鶩的學子,那些在觥籌交錯間宣講穆斯林習俗的酒客,那些腰纏孝帶、號啕在墳邊的孝子……他們流走在故鄉的每一條街巷,為時代和民族的進步而歡喜,他們從不曾忘卻源頭,卻早已習慣了歸程的迷失。
黃土高原憤怒了。他們先是一怔,旋即就無謂地笑了。被罵者甘願領受,未覺廉恥;罵者則任其放逐,不願意伸手拯救。總要有人來拯救。真主給我們留下了口喚,叫我們懂得反哺。有良知的生命都應該懂得反哺。對於母性的她,反哺是一次生與死的超度。我是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兒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這樣渴死,生命的灌溉總要有所接續———鬆花江幹了,還有眼淚;淚水幹了,還有骨血。
齋月裏,心總是柔軟不堪。站在瘦癟的鬆花江畔,眼裏竟有了潮濕。這條江,養人,也吃人。我不覺想起那一年,幼小的我在水邊耍玩,一步沒踩實便落了水。父親眼疾手快,用那雙大手把我從湍流中扯出來,才算保了命。我沒有恨過鬆花江,這是前定裏的考驗。
而現在,離鄉的時日又近了。我獨立南岸,在漸猛的江風中,捕獲了前所未有的幻視:那江中青色的大冰塊迸裂,無數的冰塊森然聳立,而後從那斷裂之處湧出黑色的巨流,像黑壓壓倒塌的城牆一樣,洶湧而來,澎湃而至,整個江麵裂成無數冰塊。浩浩蕩蕩的大江在放聲高唱,冰淩在你撞我我撞你,你推我我推你,旋動出清脆而嘹亮的哢哢……哢哢聲。
這著名的開江壯景,出自白羽先生之筆。我憧憬之,未曾親見。鬆花江的開江是一次蛻變,舊生命從沉眠中蘇醒,應著充滿血性的呐喊,奔騰著,迎向新生。
我叮囑自己,來年開春時,一定趕回來看看。
原載《貴州民族報》2012年3月16日獲第三屆台灣新月文學獎一等獎第一章蜂蜜營徊遊在一方地域的記憶深處,往往會因了感官上的刺激,引發某種別樣的心境。單說這蜂蜜營,隻消吟味這詩意的名字,眼前就流出一條“散似甘露,凝如割肪,冰鮮玉潤,髓滑蘭香”的長河。河中是蜜香流溢,河畔是蜂歌不絕,勤勞、質樸的白帽養蜂人長居野外,與蜂花為伍,釀蓄了“作蜜不忙采蜜忙,蜜成猶帶百花香”的史話。
蜂蜜營的養蜂人,正是最早踏上吉林這片黑土地的回回人。
早在清朝初期,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後,把長白山列為“滿洲發祥聖地”,為供奉祖先、廟壇,沿襲了祖先喜食蜂蜜的習俗。1627年(明天啟七年),皇太極下旨在烏拉城(現今吉林市烏拉鎮)設置安官,專司采捕長白山區椴樹蜂蜜、鬆子、東珠、鰉魚等貢品。1657年(清順治十四年)正式建立打勝烏拉總管衙門,每年都要派出大批蜜丁進貢山采捕椴樹蜂蜜、蜂王漿,嚴密封裝送京城“恭呈禦覽”後,留在內務府內果房收存,專供皇帝食用。椴樹蜂蜜以色淺味佳、結晶後白而細膩聞名,而由當時的韓大將軍統領的回族屯落蜂蜜營,便是專為皇家“撲打蜂蜜”的蜜場所在地。
隻知蜜之甜,誰知甜之源。枯燥餐風露,隻為采花甜。
這首小詩大概是詩意描畫之外的養蜂人更為真實可觸的境況寫照。雖說蜂蜜也是回族人所愛的美食,尤其到了齋月,更得謹遵“聖訓”的穆民大眾之歡迎,常以此作為開齋備用品———然而,與回族眾多傳統手藝相比,至少是對於關東回民來說,養蜂製蜜委實稱不上特色與專長之屬。可以想象,蜂蜜營的回回人,在當時尚屬塞外邊疆的苦寒之地,迫於生計,年複一年辛苦恣睢地為統治者盡獻蜜食,這份甜香之餘的苦澀與隱忍,恐怕也隻有先民自己體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