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也不知道有多長,大概一尺吧,也有可能是三十公分,哦不,四十公分,哦不,還是三十公分……黑熊(抬頭):到底多長!我:反正就這麼長吧(用手比畫),你看多長就是多長。黑熊(扔筆,怒):你這大學怎麼念的!我:不好意思,我是學文科的。黑熊:文科就不識數啊!
……
這口供讓我錄的。
離開派出所,找到一超市的公用電話,再次撥打了我的號碼。一次,沒接;兩次,沒接;三次四次五次,還是沒接。我是欲火中燒啊,心想這小子也太沉得住氣了要不你丫就關機俺也踏實了你開著機還不接這不逼俺子子孫孫無窮匱矣地掛下去麼!結果,第六遍的時候———他接了!喂,喂喂,喂喂喂……喂了半天,撂了。再打過去,又一頓喂喂喂,又撂了。我就敗了。
像是淋了一身酸雨一般,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書店,想起花了一下午工夫選好的幾本書還存在三樓,就想回去把書領了,賬付了,回我的地下室好好備考算了。誰知剛衝上扶梯,一個保安惡狠狠地吼道:你幹嗎,下班了!我急火攻心,心想這廢物賊抓不到對讀者倒這麼凶書都選好了拿了就走一樓不是還可以結賬麼!便繼續衝,不料這廝抄起對講機哇哇地叫:喂,喂喂喂,三樓有個搗蛋的,你們過來一下……我虎視眈眈地瞪著他,調動胸腔口腔鼻腔頭腔共鳴歇斯底裏地吼道:你丫是不是傻啊!(這是我學說的第一句北京話。)吼完我元氣大傷呼呼狂喘五天之內不想再說話,可空蕩蕩的已經看不到人影的書店沒完沒了地回答著:傻啊——傻啊———傻啊——花開的時候你就來若不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倒也忘卻了還有一個元宵節。地穴裏,時光的概念總是虛化的,一切是遙遙中的遙遙,無期中的無期。
同往常一樣,懶了腿腳,不想出門,便燙下一碗鮮蝦麵。在水房接開水時,發現這地下客棧裏,有著不少浪蕩異鄉的孤客。團聚的夜裏,他們和我一樣,在洗碗的流水裏漂著,在長明的燈下泊著。此刻他們沒有親人,隻有自己和這個隻有自己的世界。彼此間捧著開水擦肩而過,並不招呼和言笑,卻在那蔥蘢的水霧間暗暗記住了每一張可親的臉孔。
回到鬥室,九點半了。正吃著麵,隱約聽到走廊有人喧嘩,不禁有些意外。這地下室隔音極不好,旅居者有個不成文的約法,無論走路或是言說,定然輕之又輕,生怕擾了四鄰。所住一周,日日清寂,這會兒卻有人破了忌。
是一個聲帶蒼老的老嫗,東北口音,還有一個老漢。他們在掛電話,給他們的女兒和外孫女。以下喊話,屬被迫收聽,卻字字記得真切:
我今天下班早,這不過節了麼,提前下班了。嗯,我挺好,你爸也挺好,都挺好,你們不用惦記吾們,吾們就是惦記你們。嗯呢,嗯呢,知道。你讓寶接電話。(靜場五秒鍾,清了清嗓子,聲調陡然爬高)哎!乖寶,想姥不?姥現在能掙錢了,回去給你買好吃的好穿的,啊!你都想吃啥告訴姥,姥都給你買,啊!北京可好了,啥都有,你放假過來到姥這兒玩啊!你五一放假就過來,讓你媽帶你來,姥在這等你,領你上大街買好吃的好穿的,啊!
此時老漢焦急地提示:天安門!天安門!還領你上天安門,啊!等花開的時候你就來。沒聽清啊,姥說,等花開的時候———你就來!你問姥啥時候休息呀?(憨笑)姥這哪天也不休息呀,他們不給姥放假呀!你來吧,你來姥就休息……我的鮮蝦麵淤積在口腔裏已經坨了有一陣了,一個接連一個的“姥”字,迫使我忘記了咀嚼。半個月前,我還最後一次在病榻前喊過這個字。我真想衝動地推開門,看一眼這個氣足聲高的姥,問問她多大年紀了,咋還跑這老遠來北京打工;問問她打的是啥工,咋會老也不放假。
可那門把手仿佛帶了電似的,我不敢伸出手。
直到空蕩蕩的地穴複原了沉寂,我知那兩個老人潛進了門裏,才偷偷地開了門,悵然地望著長明燈下的長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