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景語與情語——自然山水欣賞(1 / 3)

晚明小品文中除了反映出當時社會生活中的審美趣味與風尚之外,還有大量的關於自然山水遊覽、文藝作品賞析方麵的作品,這些作品既濃縮著晚明小品文名家對祖國壯麗秀美的自然山水、前人或時人傑出的文藝作品的熱愛、欽佩之深情,也蘊含著由對自然、文學、藝術、人生等方麵審美而獲得的藝術與美學思考。盡管從這些小而散的作品中提煉、概括出完整的美學理論相當不易,但因此而忽略、抹殺了其中那些出色的觀點更為可惜。所以盡管是費力不討好,但這方麵的工作還是值得一做的。本章將從五個方麵對晚明小品文中表現出的時人之審美趣味與美學思想進行挖掘與整理。

一 大篇小牘流滿人間——晚明山水遊記小品的興盛

占晚明優秀小品文一大部分的是時人遊山玩水、寄情於自然天地之間的筆記心得。明代經濟的發展、交通的發達,為人們的出行旅遊提供了方便。與以往不同的是,明代之前瀏覽天下奇觀美景的多是以“破萬卷書,行萬裏路”為誌向的文人墨客以及一些出外化緣的僧侶,明代經濟的日益發展、人們審美興趣的擴大,尤其是思想解放的影響,使許多以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女也加入到了出遊的隊伍之中。袁宏道《虎丘》一文中寫到:“虎丘去城可七八裏,其山無高岩邃壑,獨以近城故,簫鼓樓船,無日無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遊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為尤勝。每至是日,傾城闔戶,連臂而至,衣冠仕女,下迨嗀屋,莫不靚妝麗服,重茵累席,置酒交衢間。從千人石上至山門,櫛比如鱗,檀板丘積,樽飠雲瀉,遠而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雷輥電霍,無得而狀。”張岱《琅轘文集·岱誌》中記載了當時泰山旅遊的盛況:“離州城數裏,牙家走迎,控馬至其門。門前馬廄十數間,妓館十數間,優人寓十數間。向謂是一州之事,不知其為一店之事也。到店,稅房有例,募轎有例,納山稅有例。客有上中下三等,出山者送,上山者賀,到山者迎。客單數千,房百十處,葷素酒筵百十席,優莖彈唱百十群,奔走祗應百十輩,牙家十餘姓。合計入山者,日計八九千人,春初,日滿二萬。山稅每人一錢二分,千人百二十,萬人千百二,歲入二三十萬。牙家之大,山稅之大,總以見吾泰山之大也。”初春時節遊客每天達二萬之眾,即使平日也有近萬人,而當地的旅遊業也十分興旺,配套設施一應俱全,不僅客房、飯館、馬廄各有十餘多家可供選擇,還有妓院、戲場可以玩樂,客房分檔次,上山有轎子,走有人送,來有人迎,上山有人賀,還要交納一定稅金,為遊客服務的店老板、店員、妓女、優伶、大師傅、轎夫數以百計。

如果說這種假日近遊主要是為了放鬆心情、享受消閑時光的話;則經年累月地離家遠遊更多了一些探險追尋與滿足好奇心的味道。陳繼儒在給大旅行家徐弘祖的一封信中曾說:“吾兄高曠一世,未嚐安人眉睫間,乃奇暑奇寒,輒蒙垂顧,不知何緣得此。且弟好聚,兄好離;弟好近,兄好遠;弟好夷,兄好險;弟棲棲籬落,而兄徒步於豺嗥鼯嘯、魑魅縱橫之鄉。不謁貴,不借郵符,不覬地主金錢,清也。置萬裏道途於度外,置七尺形骸於死法外,任也。負笠懸瓢,惟恐駭漁樵而驚猿鳥,和也。吾師乎,徐先生也!”讚揚了徐霞客的探險精神,而這種精神中又蘊含著其清、任、和的人格特點,因而使得名滿天下、年長30歲的陳繼儒也稱其為師。前人的遊記、時人出門經商或遊玩歸來所述的奇聞異事,刺激了不少士大夫乃至平民百姓的“遊興”,同時晚明人對於自然美景給人的各種審美享受也有很高的認識。費元祿《晁采館清課》中說:“夫河山有臨眺之美,纓組有羈世之苦。世變從來亦多故矣。若乃禽慶托五嶽之蹤,範蠡泛西施之樂,山公廁竹林之遊,留侯追赤鬆之好。撫景興懷,良有深致,而智非逸群,行不高世,局促一世,為鄙甚矣。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何適不可。倚岫帶流,枕皋築舍,席豐草以為茵,紉幽蘭而作佩,仰睇飛鴻,俯視鱗泳。尋訪外之交,賞丘中之彥。揚抑古今,劇談稼穡。貝葉編經,桐陰得句。陶琴無弦,桓笛三弄。穦崍伐鬆,夜遊作燭。齊萬物於一朝,等修齡於晷刻。大丈夫誌願盡此,未為不適也。區區委足世網,就係塵韁。非直仲尼執鞭所恥,咄咄子陵白眼笑人。”

朱國楨的《湧幢小品》中不僅記載了明代除人們熟悉的徐霞客外另一位善遊大家王世性的事跡:“近來士大夫稱善遊者莫如臨海王公士性。公字恒叔,萬曆申戌進士。五嶽俱遍,皆有記,瑰麗可誦。性既好遊,而天又助之。宦跡半天下。雲、貴、廣西、四川,皆遍。此四省,非五嶽所麗,而山水尤奇。不親不履不鬯。不宦遊,亦不能履也。”而且寫下了他登臨泰山,欣賞日出的神奇感受,其中說:“生平好遊,有三快事。……庚子三月,上太山看日出。早起,見山頂之東,紅光四射,意謂已出。亟赴之,尚未也,亦風淨無纖雲。但見光發處如金絲一抹,中晃兩角,稍微,圍天之半,絲下有青黑暈數丈,暈之下則純黑不可辨,此數丈者乃海水,純黑者乃土也。坐移時,日露一點。如豆色,勝熔金,漸勾,漸半,漸圓。圓時,日觀頂闌,有影正相對,山尖尚黑,漸升,尖白,其下尚黑,僧雲:‘山趾雞三號矣。’或言:‘看有許多奇怪。疑是眼花非實。’”今天許多人也曾登泰山,望日出,但能夠這樣以生動的文筆記錄下當時那種壯麗景觀的人卻不多,晚明人能夠如此栩栩如生地記載下日出景象是因為他們充滿了對自然山水的一往深情。《湧幢小品》中所記載的另一則故事,則把明人“樂遊”之風表現到了極至:

蘇州黃勉之省曾,風流儒雅,卓越罕群。嘉靖十七年,當試春官,適田汝成過吳門,與談西湖之勝,便輟裝不果北上,來遊西湖,盤桓累月。勉之自號“五嶽山人”,其自稱於人,亦曰“山人”。田嚐戲之曰:“子誠山人也。癖耽山水,不顧功名,可謂山興;瘦骨輕軀,乘危涉險,不煩筇策,上下如飛,可謂山足;目擊清輝,便覺醉飽,飯才一溢,飲可曠旬,可謂山腹;談說形勝,窮狀奧妙,含腴咀雋,歌詠隨之,若易牙調味,口欲流涎,可謂山舌;解意蒼頭,追隨不倦,搜奇剔隱,以報主人,可謂山仆。備此五者,而謂之山人,不亦宜乎?”坐客為之大笑。此雖戲言,然人於五者無一庶幾焉,而漫曰遊山,必非真賞。

為了遊山玩水而置功名前途於不顧,放棄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這真可以說是晚明沉溺於山水之情的典型了,無怪被人稱為具有山興、山足、山腹、山舌的“山人”了。對自然山水的癡情與熱愛,可以說是明代、尤其是明中、後期士大夫的“通病”。幾乎每一位明代知名的文人雅士,都有記錄下了他們在從自然山水中所得到的審美享受,通過他們對所遊之景所進行的細致入微、栩栩如生的描繪,通過對於遊覽過程中的奇聞趣事的記載,不僅明代的江山美景如同呈現眼前,且能夠對明人因何如此醉心於遊曆名山大川有深刻的理解。從徐渭的《遊五泄記》、《紀遊》、屠隆的《海覽》、湯顯祖的《青蓮閣記》、張大複的《登惠山》、李日華的《禮白嶽紀序》、陳繼儒的《遊桃花記》、袁宗道的《上方山》、袁宏道的《天目》、袁中道的《西山》、朱國楨的《山遊》、王思任的《遊敬亭山記》、鍾惺的《中岩記》、譚元春的《三遊烏龍潭》、李流芳的《遊石湖小記》、劉侗的《西堤》、張岱的《峨眉山》、祁彪佳的《通霞台》、姚西孟的《包山寺記》等單篇遊記佳作,到徐弘祖的《徐霞客遊記》、曹學的《蜀中名勝記》、謝肇膌的《百粵風土記》、王士性的《五嶽遊草》、袁中道的《遊居柿錄》、王思任的《遊喚》和《曆遊記》等這樣的紀遊著作,明人的腳步幾乎走遍了整個華夏大地。奇峭壁立、峰巒疊起的群山,煙波浩渺、水天一色的大海,奔騰不息、一瀉千裏的江河,清泉潺潺、鳥語花香的幽穀,千變萬化、撲朔迷離的雲煙,自然界各種壯麗奇妙、動人心弦的景觀,令他們如醉如癡,流連忘返,無論是與朋友結伴乘興而遊,還是謫貶途中的孤心賞景,他們都能從自然中獲得無盡的樂趣與安慰。

晚明文人遊覽自然山水時講究要有遊興、遊情、遊意、遊道。

先說遊興。所謂遊興,指的是人們遊覽山水的興致,或者可以說是其動機。對於這一點,晚明不少小品文中均有所交待。

晚明人熱衷於行走天下、遊曆名境勝景,一方麵是結交四方好友,增加見聞知識,更重要的則是看重了自然山水所給予他們的都市生活所缺少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城市的喧囂、官場的昏暗、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凡塵瑣事是影響他們心靈安寧、創作心胸與個性自由發展的羈絆,陶淵明“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的詩句,代表了不少士大夫的心聲。袁中道關於這一點有雲:“家累逼迫,外緣應酬,熟客嬲擾,了無一息之閑,以此欲遠遊。一者,名山勝水,可以滌浣俗腸;二者,吳越間多精舍,可以安坐讀書;三者,學問雖入信解,而悟力不深,見境生情,觸途成滯處尚多;或遇名師勝友,借其雨露之潤,胎骨所帶習氣,易於融化;比之降伏禁製,其功百倍,此予之所以不敢懷安也。”可見對於當時的一些士人來說,現實生活中的瑣事,無論是官場的束縛,家事的煩惱,還是一些並非知音的你來我往的活動,讓他們感到疲憊、無聊甚至庸俗厭煩,因而向往到大自然中去消解這些煩惱愁腸。而遠遊的洗滌俗腸,安心讀書,見境生情,結交師友的優點更是日常家居生活所難得的。袁中道的這段話是在他一次遠行之前說的,在另一次東遊前夕他表達了同樣的想法,盡管他所居住的﨎﨏穀修竹成林,幽靜清雅,“而其勢有不能久居者,家累逼迫,外緣倥傯,俗客溷擾,了無閑時,以此欲離家遠遊。一者吳越山水,可以洗浣俗腸。二者良朋勝友,上之以學問相印證,次之以晤言消永日,人生有幾,當趁色力健時了之,一旦老病漸侵,即效宗少文臥遊故事,亦已寂寞矣。”他的這種觀點大致說明了晚明山遊之盛的“遊興”所在。當然,這些還是一些普通原因,也可以說是俗因。對於博學多藝的晚明士大夫來說,通過遊山賞水,他們除了能夠掃除心中的不快與俗念外,更重要的是能夠獲得審美享受與藝術靈感。他們之所以能夠寫出數量眾多的優美的山水遊記小品,正是對其審美感受的真實記載。

能詩善畫的李日華在《禮白嶽紀序》中對晚明人之“遊興”較前代之勝及明人遊記較前人之優有如是說:

古昔丘壑之趣大都默領於山澤隱淪,故述者不慨見。以韻語藻繢者,自謝康樂始。以紀述雕鏤者,自柳子厚始。而丘壑若為紳冕所分,詩自詩,文自文,各擅其長,不能兼也。趙宋名流,如歐、蘇、黃、米輩,最耽泉石,間有題詠,不足追配前賢。即範成大、陸務觀號留心此道,行必須紀,亦汰而不典。國朝賢士大夫之有勝情者,競登臨作賦為高,至邇日益甚。如李於鱗、汪伯玉、州奉常兄弟、馮、陶兩司成、王太初、袁中郎、黃貞甫、曹能始諸君,大篇小牘,流滿人間。可謂詩文兼善丘壑。若因紳冕以重,今睹吾家君實儀部《禮白嶽紀》,而愈出愈奇,往返水陸千餘裏,峻嶺洄溪,梵宮羽宅,為名跡所留,及悠然會心處,每曆一境,必紀一勝。賦一詩紀,與詩又聯錯不斷。合璧貫珠,一奇也。以篷籠夜話,凡寥廓內齊諧之怪,果報之顯,風土之珠,無所不有,二奇也。所謂紀若詩者,傳神剔髓,秀色撲眉睫。夜話者,飾俗事以雅言,參世情以名理。使覽之者,魄驚心愴,三奇也。豈不紀遊以來,未有之格,未有之詞,類千古獨步哉。

在晚明人這些“大篇小牘,流滿人間”、“每曆一境,必紀一勝”、“飾俗事以雅言,參世情以名理”的心得中,不僅對自然之美給人的心靈與精神滋養進行了細致的述說,而且可以看出,對於這些文人墨客來說,遊曆名山勝水,對於他們的文學藝術修養與創作也具有極為重要的影響。他們從大自然中獲得了文心與畫眼,在與自然山水的交流之中,淨化了心靈,豐富了情感;在對自然的傾訴與表達中,獲得了無窮的審美享受與樂趣。對於這一層,也有一些說道過,如張鼐說:“吾嚐歎人生於世,凡濃豔之物可爭掬取者,以吾淡然當之,其味立盡。惟天下名山水、高人韻士與奇文章相逼而來,領此趣者,覺神魂飛動,手足鼓舞,蓋遊不奇不曠,文不奇不王也。文章之借靈於湖山,如草色之借潤於酥雨。”不僅說明名山水與奇文章能夠給人以審美快感,令人覺得“神魂飛動,手足鼓舞”,而且點明了文章需借靈於湖山。

值得注意的是,正因為晚明人有如此“遊興”,他們不僅鍾情旅遊攬勝,有些人幹脆一去不複返,過起了山居生活。他們把自己的住宅建造於山林之中,與花鳥為鄰,與山水相依,與自然相伴。陳繼儒這位與當時名士王世貞、董其昌為友,卻因厭惡官場而焚毀其儒生衣冠毅然為隱士近六十年的晚明小品文大家,承認自己沒有徐霞客那樣的探險精神,但對山水熱愛之情如斯,故建有多處山居之所,說到山居生活時津津樂道,在這裏他享受到了真正的人生樂趣與自由空氣。他說:

餘山居,有頑仙廬,有含譽堂,有庵,此在南山之麓者也;有高齋,有清微亭,此在山中央者也;有點易亭,有水邊林下,有磊纄軒,此在山之西隅者也;有喜庵,道經山之上下,必取道焉,此依山近岸者也。山有鬆有杉,有梧有柏,有樟有梓,有椿有柳,有桃有李,有石楠有修竹;其下有梅有杏,有紫薇,有叢桂,有楓葉。大率皆有之更多西府玉蘭、石榴、磊柿、異種芙蓉,高柄磊紅藕花。石刻有東坡風雨竹碑,米元章甘露一品石碑,黃山穀此君軒碑,朱晦翁耕耘釣月碑;墨跡有顏魯翁巨川誥,倪雲林鴻雁柏舟圖,又良常草堂圖,黃鶴山樵阜齋圖,錢舜舉茄萊圖,梁風子陳希夷圖,梅道人竹筱圖,趙鬆雪高逸圖;吾明文沈以及玄宰,不暇記。山裝有漢鉤金鳩首,槲葉笠,箬笠楊鐵崖冠,木上座鬆化石,陸誥翁鬆研,米虎兒研山書;山友有田父、漢丈人、且且先生、阿誰翁;方外有達老漢、雲棲老人、秋潭和尚、麻衣僧、蓮儒、慧解、微道人,時來作伴。荒山向無兔,今有兔矣,向無畫眉,今有畫眉矣,向無客,今有客矣。遠漸桃源,近漸子真穀口。東坡雲,行年六十,世間滋味已略見矣,此外除見道人皆無益也,然哉。

對他來說,人生隻要有山石、植物、古玩、禽鳥和幾個知己為伴足以,自然山水給人最大的啟迪便是,人生不應過分強求,應該順其自然,適意即可。所以他的名言是:“人有一字不識而多詩意,一偈不參而多禪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曉而多畫意,淡宕故也。”

一個淡字,表明了晚明士大夫對於生活的一種價值取向,他們熱愛生活,卻隻愛自己所選擇的生活;他們雖然膩情,卻隻對自己鍾情的事物投入感情。對於陳繼儒來說,隱士山居生活是他所向往和選擇的生活方式,因為“山居勝於城市,蓋有八德:不責苛禮,不見生客,不混酒肉,不競田宅,不問炎涼,不鬧曲直,不征文逋,不談仕籍。如反此者,是飯儈牛店,販馬驛也。”山居生活之所以吸引他,在於其與世無爭的安寧。然而選擇山居生活的人,也並不都是注重這一點,對於晁采館主人費元祿來說,更具吸引力的是其住宅周圍、晁采湖四周異彩紛呈的美麗景色,他曾經精心描述了這種可居可遊的環境:

夫境趣幽賞,貴適其真,大虛之妙,山極川融。寰宇間不可窮盡,故須襟期散朗,意氣曠達,超然攬境會心,取無盡而用不竭,舉足可得,吾將永矢勿諼矣。湖上山水之佳,昔聞有真人窟宅,自清湖先生詠遊其間,真傍日月而臨風雨,景仰名勝。太仆公治甲秀園,餘修晁采之館,寥廓在目,何羨洞天福地,象外之觀哉。因稍次為八景,如五湖煙雨,九石晴嵐,峨嵋夜月,靈山曙色,龍門春聲,鶴嶺霽雪,平林返照,古寺疏鍾。五湖繞孝友堂前後,即餘集所記者,每煙雨空朦,隱隱有龍氣,劃然欲上,乍離乍合,掩靄著樹,遙空飛鳥,一望迷茫,諸峰列障,稍可辨耳。九石出鬆林之北,旭日弄暉,嵐光浮影,吞吐江滸,漁舟鼓籱,款乃相聞,村市之口,青碧間呈,橫抹絕壁。峨嵋常挾清湖,坦迤延袤,鬆株特秀,月色橫空,瑩徹相發,或臨水漾碧,攢林漏光,所謂疊疊金波淨,暈暈玉樹高,致可掬也。晁采東出,靈山梁戶,殘月四更,扶桑五色,早霞忽散,光彩射人,每望桃堤千樹,柳巷微風,七十二峰,翠黛無際。龍門關在大王灘下,其水淵泓疑碧,伏龍窟宅,春水時生,江聲作澌,砰磕洶湧,激憤如雷。白鶴嶺有壇,處西南之偏,冬春雨雪霽後,點綴木石間,如梅花落,片片龍鱗,益增爽氣。而晴光逼人,樓台盡成玉宇,遠近諸林,高原雜植,斜陽流景,莎草靡蕪,參差朱綠,而新開寺插峰腰。亂山夕閉,僧火熒熒,龍象人天,路回巒繞,雲暗煙迷,鍾聲疏越,遠出白雲之外。凡此晁采耳目近玩,真坐隱圖也。餘嚐詠紀其勝,遊人詞客,或同斯誌,將起而和焉。

可以看出,主人之所以將他這個幽靜園林別墅看待勝過洞天福地、象外之觀,是出於其對大自然變化多姿態的天然景色的熱愛。其讓人心馳神往的八大景觀,雨天有其撲朔迷離之情,晴日有其一覽無餘之美,夜有月色之可愛,晝有霞光之燦爛,山有翠樹鮮花點綴,水有碧波驚濤變幻,在這樣的優美環境中,人不僅滿足了耳目感官上的聲、香、光、色的種種審美享受,更重要的是獲得了精神上放鬆,身心同時陶醉於山水之中。從這個角度而言,晚明人的遊記興雖大多起於逃避現實困擾的要求,但最終使真正得到身心上安慰與快樂的卻是一種審美享受。

次說遊情。所謂遊情,指的是人在遊覽山水風景時產生的情感體驗及其各種方式的抒發。

陳繼儒的小品《書王季重遊喚》中以王思任為例,對文人才子筆下自然山水所引起人的情感上喜怒哀樂乃至驚心動魄的各種變化,以及自然山水之美麗需代文人之筆而流傳的關係有很好的解釋:

名山大川,特水地二大中之一隅耳。其旋轉生滅,多賴風輪。風輪何在?則文人才子之筆是也。王季重筆悍而神清,膽怒而眼俊,其遊天台、雁宕諸山,時懦時壯,時嗔時喜,時笑時啼,時驚時怖,時嗬時罵,時挺險而鬼,時虛蹈而仙。其經遊處,非特樵人不經,古人不曆,即混沌以來,山靈數千年未嚐遇此品題知己。大抵山川有眉目,借人而發;又無口,借人而言。若遊者非文人才子,正如醉夢人,夢骨以為丘陵,夢發以為草木,夢耳鼻以為洞門,夢口以為河,夢舌以為沙,夢眼以為日月,夢氣以為雲霧。困惑迷離,遊而不得出,則囈語沸發,輒以一喚為幸;問其夢何狀,則欠呻稪張,莫能名其所以。俗兒見山迫欲歸,歸則憒憒如故者,何以異此?更有強作解人,漫無可否,每輒言佳此山水中鄉願。

由於自然山水的景象風格不同,有的雄壯,有的秀美,有的清麗,有的富麗,有的虛幻,有的實在,同時也由於遊覽者的品性、心情各有差異,因而盡管千百年來遊山玩水之人不斷,詩文書畫層出不窮,但卻總有新的藝術佳作不斷湧現,說明了自然山水給人的情感體驗是隨時隨地、隨人隨心情、乃至隨天氣、時辰等條件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因而,晚明人的“遊情”也多種多樣,也正是這多樣化的“遊情”,經過他們的想象與藝術加工,化為具有耐人尋味的審美意象的永恒的詩文書畫等藝術作品,流芳百世,給予無數的欣賞者審美快樂。江盈科曾讚揚袁宏道的作品說:“餘每讀一章,未嚐不欣然頤解,甚或跳躍叫嘯不自持。噫,甚矣,中郎言語妙天下也。夫近代文人紀遊之作,無慮千數,大抵敘述山川、雲水、亭榭、草木、古跡而已,若誌乘。然中郎所敘佳山水,並其喜怒動靜之性,無不描畫如生,譬之寫照。他人貌皮膚,君貌神情。若夫尺牘,一言一字,皆心所欲言,信筆直書,種種入妙。”袁宏道的山水詩文中蘊含著其喜怒動靜之情,加上他精言妙語,帶給其友人“欣然頤解”、“跳躍叫嘯不自持”的審美感受。

四季變化、陰晴雪月使自然風景呈現出不同的景色,從而引發的人的情感體驗也不同。如足跡幾遍天下、寫下了《五嶽遊草》、《廣遊誌》等小品集的王世性,寫了其三十年宦遊前六遊杭州武林山的不同感受,對武林山的“出必假道,過必浪遊”,使他對這裏的風景有更深刻的情感體驗,正如他所說:“人知其樂,而不知其所以樂也,餘則能言”,接著他以宜晴、宜雨、宜雪、宜月概括了西湖風景給予他的多種情感體驗:

當其暖風徐來,微波如玉,桃柳遍堤,丹青眩;妖童豔姬,聲色陳,爾我相覷,不避遊人。餘時把酒臨風,其喜則洋洋然。故曰宜晴。

及夫白雲出岫,山雨滿樓,紅裙不來,綠衣佐酒;推篷煙裏,忽遇孤舟,有叟披蓑,釣得頭。餘俟酒醒,山青則歸,雨細風斜則否。故曰宜雨。

抑或瓊島銀河,枯槎路途,山椒轉處,半露樓台,天風吹雪,墮我酒杯;偶過孤山,疑為落梅。餘時四顧無人,則浮大白,和雪咽之,向逋仙墓而吊焉。故曰宜雪。

若其晴空萬裏,朗月照人;《秋風》《白苧》,露下滿襟;離鴻驚起,疏鍾清聽。有客酬客,無客顧影,此於湖心亭佳,而散步六橋,興複不減。故曰宜月。

隻一個西湖便能給人這許多變化多端的情感體驗,何況祖國遼闊廣袤的如畫江山呢?將畢生之愛傾注於祖國名山大川、行程達十多萬裏、經曆了大江南北眾多地區的旅行家徐弘祖,其一部《徐霞客遊記》中時時流露出自然山水帶給他的感動與情感體驗,如“夕陽已墜,皓魄繼輝,萬籟盡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壺,覺我兩人形影俱異,回念下界碌碌,誰複如此清光?即有登樓舒嘯,釃酒臨江,其視餘輩獨躡萬山之巔,徑窮絕路,迥然塵界之表,不啻霄壤矣。雖山精怪獸群而狎我,亦不足懼,而況寂然不動,與太虛同遊也耶?”美麗的自然風景對他造成的情感與心理上的衝擊如此之大,以至於有一種飄飄欲仙、與太虛同遊之感。

王思任對於遊情有一個概括:“夫遊之情在高曠,而遊之理在自然,山川與性情一見而洽,斯彼我之趣通。”

說明了遊之情的關鍵在於在對自然的感受與認識中獲得一種高曠的胸懷,而其根本之理則在於自然,當山川之性與個人之情相互默契,便會產生無窮樂趣。

再說遊意。所謂遊意,則是指士大夫通過遊覽所追求和獲得的意味和藝術靈感。

明代士人熱衷於出遊,除了前麵所談到的“遊興”、“遊情”以外,還追求遊玩過程中的“遊意”,這是對遊覽山水勝景更高一級的追求,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一種審美追求。比起觸景而起的“遊情”來說,它帶有更多的主觀意識的色彩,因而也與個人的性格、趣味、審美品味、價值觀念緊密相連。正如“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一樣,明代士人所喜愛的山水風景有所不同,其中也隱含著其“遊意”的差別。有的人陶醉於秀麗的江南美景,也有人鍾情於雄偉的北國江山;有人隻滿足於眼耳等感官之樂,也有人則更注重其對心靈的震撼。從以下兩段小品中可以看到這種“遊意”的區別:

如文震孟談到了其所追求的遊覽中的“四快”:

遊有四快,而天時之宜,風月之美,眺覽之奇不輿焉。遊當茹素之期,不以酒肉絲竹,塵點山靈,一快也。又當渝棄之日,山中好事之家,無相物色者,草衣衲侶,遊乃益清,二快也。窮林屋之勝,至於煙迷徑絕,田夫野老,驚相告語,奔走救援,此猶足以征人心焉,三快也。以餘耳目所及之名公,若馮元成先生遊記遍天下,獨遺幾席之洞庭。至張伯起,周公瑕,王伯,皆未嚐泛石公龍渚之棹。惟趙隱君凡夫僅一至耳。其他遊者不能記,記者不能盡。即州之文,亦似寥寒未稱。而孟長雄詞偉藻,直與漂渺莫厘,爭高竟爽,吞今掩古,光怪陸離。將使後來遊者,遂可無言絕響,不必先結一記遊之想,以撓其登高臨深之天趣,四快也。

而徐弘祖則與此不同,他所追求的是一種個人探險的“遊意”。因而說:“文人達士,多喜言遊。遊,未易言也。無出塵之胸襟,不能賞會山水;無濟勝之支體,不能搜剔幽秘;無閑曠之歲月,不能稱性逍遙。近遊不廣,淺遊不奇,便遊不暢,群遊不久,自非置身物外,棄絕百事,而孤行其意,雖遊弗遊也。”

當然,個人的“遊意”也非一成不變的,隨著環境、年齡、心境的變化,對“遊意”的追求也會發生變化。同一個人可能在每次出遊時所抱有的“遊意”前後迥異。陶望齡有言:“夫遊之為道,仁者暇,智者暢,勇者決,三德備焉,缺則無以為遊。誌五嶽者,吾讓其廣;保一丘者,吾病其隘必也。環吾居千裏而近崇椒廣浸,杖舄必通。有同吾好者,搴裳從之,斯予誌焉,而若推若挽,又類有物主之。”說明人的性格修養不同,其好遊的風格也不同,如果要真正領略遊景攬勝所帶來的審美快樂,則應該具備仁、智、勇兼備的全麵人格。

明人之“遊意”中還包含著通過山水名勝遊覽而獲得藝術創作靈感的意思。張鼐在《贈海鹽胡爾音〈即山居〉敘》中說:“丈夫靈氣,多從清虛來,取勢於海,取情於山。然終日望溟渤而未曠大觀,一生居幽穀而不具遠體,要在我心能自得之耳。”鍾惺也感歎自然山水具有令藝術家也歎為觀止的鬼斧神工之妙:“大抵喚魚潭以往,行皆並壑,石壁夾之若岸,壑若溪,藤蘿虧蔽壑中,若荇藻,老樹如槎,根若石,猿鳥往來若遊魚,特無水耳。諸峰映帶,時讓時爭,時違時應,時拒時迎,裒益避就,準近匠心。橫豎參錯,各有妙理,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