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園林藝術是我們的前人留下的一種具有永恒審美意境的綜合藝術,中國古代獨特的創造藝術意境之美的審美觀在古典園林藝術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而明代正是中國古典園林藝術得到空前發展的時代,無論皇家園囿還是私家園林的建造都發展到新的水平,尤其是江南一些私家園林更力求標新立異,充分展示主人和建造者的文化修養和審美趣味,所以那一處處景色迷人的園林所表現的並非僅僅是一座孤立的建築物的美,而是設計家、建造者通過吸取各門藝術形式中的優秀成果,在有限的空間中綜合創造出的一種具有無限的時空感的“意象美”。中國古代藝術家曆來注重意象與意境之美的創造如詩歌、繪畫等,但與詩歌隻借助於語言、繪畫隻借助於筆墨線條不同,園林藝術意境的創造是通過多種藝術形式的綜合使用而成的。它雖然看起來隻是一座建築物或一處獨立的景觀,而一旦人們身臨其境所感受到的巨大的審美感染力,卻絕不是隻來自它的一磚一瓦,而是來自構成它的藝術意象的方方麵麵。明代園林藝術是中國古典園林藝術走向頂峰的開端,晚明園林是這一發展過程中的典範。
晚明時代士大夫愛園、造園、賞園之風盛行,今天留存下來有名江南園林雖然精美,但其規模與數量根本無法與當時相比。晚明士大夫的園居樂趣,造成了遍布大江南北大大小小的名園,他們之所以留下了眾多描寫園林亭閣的小品文,是因為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所鍾愛的私家園子,如徐渭的青藤書屋、王世貞的州園,王世懋的淡園,鄒迪光的愚園,陶望齡的息庵,陶睪齡的賜曲園,王心一的歸田園,袁宏道的柳浪園,袁中道的金粟園,李流芳的檀園,費元祿的晁采館,祁承的密園,祁彪佳的寓園,鄭元勳的影園乃至陳繼儒的由南山之麓的頑仙廬、含譽堂、庵,山中央的高齋、清微亭,水邊林下的點易亭,山之西隅的磊軒,道經山之上下的喜庵所組成的山居。甚至一些家境不濟、造不起園林的人,用手中之筆來造其想象中的“烏有園”、“心園”、“意園”,清人錢泳《履園叢話》中說:“吳石林癡好園亭,而家奇貧,未能構築,因撰《無是園記》,有《桃花園記》、《小園賦》風格。……餘見前人有所謂‘烏有園’、‘心園’、‘意園’者,皆石林之流亞也。”
其中所言“烏有園”,指的即是晚明劉士龍的一則著名小品《烏有園記》。從祁彪佳的《寓山注·小序》中可以看出其對園林的癡愛程度:“卜築之初,僅欲三五楹而止,客有指點之者,某可亭,某可榭,予聽之漠然,以為意不及此。及於徘徊數四,不覺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榭果有不可無者。前役未罷。輒於胸懷所及,不覺領異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窮涇險,則極慮窮思,形諸夢寐,便有別辟之境地,若為天開。以故興愈鼓,趣亦愈濃,朝而出,暮而歸,偶有家冗,皆於燭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駕舟,三裏之遙,恨不促之於跬步。祁寒盛暑,體粟汗浹,不以為苦。雖遇大風雨,舟未嚐一日不出。摸索床頭金盡,略有懊喪意,及於抵山盤旋,則購石庀材,猶怪其少,以故兩年以來,橐中如洗。予亦病而愈,愈而複病。此開園之癡癖也。”
晚明大量關於園林的小品文除了流露出士大夫對私家園林可居可遊的陶陶樂趣,而且其中一些小品中概括了古典園林營造的藝術法則和它所帶給人的審美意象。
一 巧於因借精在體宜——園林營造的根本法則
中國古代園林雖稱為藝術,但它與詩文書畫等其他藝術品有一個本質的不同,即它是具有實用價值的,也就是可以代人居住。從這個經濟的角度而言,創造詩文、書畫的物質成本遠不能與園林相比。士大夫肯花費巨資修建園林,絕不僅僅單純是為審美,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園林具有的可居可遊的特點。晚明是個享樂風氣甚濃的社會,而晚明的士大夫又是一群講究生活品味的人,為自己營造一個於肉體與精神兩相舒適的生活環境,是晚明園林高度發展的原因。關於園林給人的精神上的審美感受,晚明園林理論專家計成給予了生動的描述:
山樓憑遠,縱目皆然;竹塢尋幽,醉心即是。軒楹高爽,窗戶虛鄰,納千傾之汪洋,收四時之爛熳。梧陰匝地,槐蔭當庭;插柳沿堤,栽梅繞屋;結茅竹裏,浚一派之長源;障錦山屏,列千尋之聳翠,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刹宇隱環窗,仿佛片圖小李;岩巒堆劈石,參差半壁大癡。簫寺可以卜鄰,梵音到耳;遠畢偏宜借景,秀色堪餐。紫氣青霞,鶴聲送來枕上;白蘋紅蓼,鷗盟同結磯邊。看山上個籃輿,問水拖條櫪杖;斜飛堞雉,橫跨長虹;不羨摩詰“輞川”,何數季倫“金穀”。一灣僅於消夏,百畝豈為藏春,養鹿堪遊,種魚可捕。涼亭浮白,冰調竹樹風生;曖閣偎紅,雪煮爐鐺濤沸。渴吻消盡,煩頓開除。夜雨芭蕉,似雜鮫人之泣淚;曉風楊柳,若翻蠻女之纖腰。移竹當窗,分梨為院;溶溶月色,瑟瑟風聲;靜擾一榻琴書,動涵半輪秋水,清氣覺來幾席,凡塵頓遠襟懷;窗牖無拘,隨宜合用;欄杆信畫,因境而成。製式新番,裁除舊套;大觀不足,小築允宜。
費元祿的《晁采館清課》完全是頌揚其所鍾愛的私家園林的一部著作,其中依次、反複地寫到其晁采館及其周圍的美麗景色和他在園中與家人朋友的快樂生活:
晁采湖有三園,而各有勝處。東園甲秀,據湖為勝,遠山送青,近嶂疊翠,花卉竹特饒,登台可眺章岩赭亭諸山,宏敞有餘,微乏幽散自然之韻。南園地多幽散,蒼莽之可掬。其勝在短牆喬木,修竹娟娟,映帶芙蕖,風來戛戛有聲,真萬玉也。屋宇蕪甚矣。林中片石,故可與語。西園以梭林勝。陰可百畝,午濤乍起,令人瑩徹心神;斜陽疏月,尤難為懷。有池一區不涸,其於湖猶望耳。未若館中雙樹,神秀絕倫。
春來十日,雪花六出,從二、三友生,於晁采登舟抵湖頭,灝氣無際,雪片如笠,撲人衣裾上。至夾鏡坡,踏峨嵋頂,萬峰皚皚,樹杪結玉。靈嶽九陽,遠近一覽,如嵌空郆纄,身遊冰壺中,神骨俱徹。而寒色侵砭,餘瞪目飛鳥山絕,行人蹤減,即未睹渾沌初世界,大要近之矣。念袁安高臥,想晉公入蔡州,正作宇宙間一異事耳,因命酒以敵其壯耳。
湖山之佳,無如清曉。春時常來乘月至館,景生殘夜,水映岑樓,而翠黛臨階,吹流衣袂,蔦聲鳥韻,催起開然。披衣步林中,則曙光薄戶,明霞射幾,輕風微散,海旭乍來。見沿堤春草霏霏,明媚如織,遠岫朗潤,出沐長江。浩橫無涯,嵐光晴氣,舒卷不一,大是奇絕。
晁采園館依列水曲,楊嶺馬山峰巒轉盼,倒映明滅,長堤繞浸,夾種荷芡。夏時錦雲爛漫,香氣襲人,舟行戀戀,意不自已。春水方生,荷錢初出,麵漣漪碧皺,鷗鷺斜飛,鸛鶴清唳,三五綴立藻荇間,狎不避人,鵝群黃掌,曲頸淩風,濯濯遠泛,大有爽致,恨不令逸少見之。
從上述描繪中可以看到,園林若要具備審美價值,選景非常重要,最好因地製宜地選擇周圍有山有水的自然環境,晚明人在造園之處對這一點是有明確認識的。計成則在其關於園林興造的理論著作《園冶》中對此進行了精辟的總結:“相地園基不拘方向,地勢自有高低;涉門成趣,得景隨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探奇近郭,遠來往之通衢;選勝落村,藉參差之深樹。村莊眺野,城市便家。新築易乎開基,祗可栽楊移竹;舊園妙於翻造,自然古木繁花。如方如圓,似偏似曲;如長彎而環璧,似偏闊以鋪雲。高方欲就亭台,低凹可開池沼;卜築貴從水麵,立基先究源頭,疏源之去由,察水之來曆。臨溪越地,虛合堪支;夾巷借天,浮廊可度。倘嵌他人之勝,有一線相通,非為間絕,借景偏宜;若對鄰氐之花,饞幾分消息,可以招呼,收春無盡。駕橋通隔水,別館堪圖;聚石壘圍牆,居山可擬。多年樹木,礙築簷垣;讓一步可以立根,斫數椏不妨封頂。斯謂雕楝飛楹構易,蔭槐挺玉成難。相地合宜,構園得體。”
相地、取景,隻是建造一所優秀園林的第一步,真正建造一所具有審美意象的園林並非易事,而將造園之法進行係統的總結更為困難,正因為如此,盡管到明末園林的發展已經像詩文書畫一樣成熟了,但卻沒有這方麵的理論著作,鄭元勳在給《園冶》的題詞中說明了造園及總結其法之難:“古人百藝,皆傳之於書,獨無傳造園者何?曰:‘園有異宜,無成法,不可得而傳也。’異宜奈何簡文之貴也,則華林;季倫之富也,則金穀;仲子之貧也,則止於陵片畦;此人之有異宜,貴賤貧富勿容倒置者也。若本無崇山茂林之幽,而徒假其曲水,絕少‘鹿柴’‘文杏’之勝,而冒托於‘輞川’,不如嫫母傅粉塗朱,隻益陋乎?此又地有異宜,所當審者。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則工麗可,簡率亦可。否則強為造作,僅一委之工師、陶氏,水不得瀠帶之情,山不領回接之勢,草木不適掩映之容,安能日涉成趣哉所苦者,主人有丘壑矣,而意不能喻之工,工人能守,不能創,拘牽繩墨,屈主人,不得不盡貶其丘壑以徇,豈不大可惜乎?”說明建造園林無論在選地還是在園林的風格情趣上都不能強求,園林的好壞一方麵與其所居之地相關,因而要因地製宜;但更重要的是與設計建造園林的胸襟、趣味乃至建造者對設計者精神的把握相關。如此他對計成在園林建造方麵的高超造詣與理論水平給予了高度評價:“計無否之變化,從心不從法,為不可及;而更能指揮運斤,使頑者巧、滯者通,尤足快也。予與無否交最久,常以剩水殘山,不足窮其底蘊,妄欲羅十嶽為一區,驅五丁為眾役,悉致琪華、瑤草、古木、仙禽,供其點綴,使大地煥然改觀,是快事,恨無此大主人耳!然則無否能大而不能小乎?是又不然。所謂地與人俱有異宜,善於用因,莫無否若也。即予卜築城南,蘆汀柳岸之間,僅廣十笏,經無否略為區畫,別現靈幽。”計成是公認的晚明時期園林建造的名家,他的《園冶》中一些精彩的段落也被後世當作經典的小品名篇欣賞。欣賞計成的這些園林小品,最大的感受是其優美精致的語言使你可以有一種在紙上遊覽園林之美的能力,並且在欣賞的同時對園林建造的美學有了深入的了解。
除了天時地利之外,在園林建造中最重要的是處理好各種關係,這些關係既包括園林與周圍自然環境的關係,也包括園林內部建築與景觀之間的各種關係。計成之《園冶》就是如何處理好這些關係的一部著作。“巧於因借,精在體宜”是他處理各種關係的一個總的方針,他反複多次提到體、宜與因、借在園林建造中的重要性。關於體、宜與因、借,他在《興造論》中說到:故凡造作,必先相地立基,然後定其間進,量其廣狹,隨曲合方,是在主者能妙於得體合宜,未可拘牽。……園林巧於因、借,精在體、宜。愈非匠作可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須求得人,當要節用。“因”者,隨基勢高下,體形之端正,礙木刪椏,泉流石注,互相借資,宜亭斯亭,宜謝斯謝,不妨偏徑,頓宣婉轉,斯謂“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園雖別內外,得景則無拘遠近,晴巒聳秀,紺宇淩空,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不分町,盡為煙景,斯所謂“巧而得體”者也。
可見,由這位園林大師的觀點看,興造園林最根本的原則,是在因、借方麵要巧,在體、宜方麵要精。因與借是造中最主要的兩種方法,正如文中所說的,所謂“因”,是依據、因照之意,就是根據地形、地勢和自然條件來作決定並相互借用,適合建亭得建亭,方便造榭處造榭,能夠做到這點,也就可以說是精通了因地製宜,所以說是“精而合宜”;所謂“借”,是憑借、吸納之意,就是就園林建築與周邊景觀雖然內外、遠近有別,但卻可以相互借用,園林之外的遠山叢林,田野古刹,皆可以成為園林的背景,身在園林之中,可以遙望欣賞園外之景,如果在園林設計之中能夠巧妙地將這一體製、意圖表現出來,即所謂“巧而得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