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連在冷冷清清的舊書中間,漫不經心地翻翻這本小說,再翻翻那本畫冊,借此打發一整天時光。什麼“書中自有黃金屋”,什麼“書中自有顏如玉”,什麼“書中自有千鍾粟”,那些哄小孩子的鬼話自然失效。
“前幾天,我偷看了我媽枕頭下麵的《廊橋遺夢》,以為有多好看呢,沒勁。可真奇怪,那樣簡單的故事情節,硬是賺到了我媽不少眼淚。”
“大人的心事誰清楚?我爸特別喜歡勞倫斯的小說,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折騰來折騰去,書都快散架了,真搞不懂,那書裏麵還能有座挖不空的金礦?”
“嘻嘻,你爸有苗頭啦。”
“哼,你媽才到了三八線呢。”
兩個十五、六歲的女中學生在書架那邊沒顧忌地扯著閑話,說的是她們的爸媽,卻像是談論不相幹的別人。為人父母要想不成話柄,容易嗎?
圖書館裏總有股子腐爛水果的味道,我喜歡這濃鬱的知識的腐香,置身其境,我就仿佛置身於遠古的大廟深宮,縱然外麵紅塵蔽日,也落不到我肩頭一星半點。
該承認的還得承認,我的人生真夠平淡無奇的,盡管許多年來我一直能恬淡處之,不曾像孫悟空那樣另尋七十二變,表麵看去確實波瀾不驚,但這並不表明我內心就從未有過山崩海立的時候。從前,我真正渴望的是那種熱力四射的生活,幹柴烈火,無所顧忌地燃燒,搖曳生姿的火焰呼呼作響,嗶嗶剝剝的火星卟卟飛濺,直到它沒奈何熄滅了,變成殘灰,直到它完全冷卻。
十九歲時,我所知曉的人情世事還很有限,按照當時流行的說法,正“用黑色的眸子尋找大地上的光明”,純然憑著血性衝動,便將美國作家傑克·倫敦踐履過的信條一字不易地劃撥過來,大言不慚地作為案頭豪語——
寧作飛灰,不作浮塵;
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
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
寧為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
不羨永恒星體,悠悠沉睡終古。
很多年無聲無臭地過去了,我終於發現願望是一回事,現實則是另外一回事。縱然我甘作飛灰,卻沒有熊熊烈火可投;縱然我肯為耀目流星,也沒有遼廓的天宇堪充墓壙。反觀我所處的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冰凍車間,要保持住心中殘剩的那幾縷細若遊絲的熱力,已實屬不易。曾幾何時,我要避免感情麻木不仁,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瘋狂地閱讀,效仿長鯨吸水,從經典文本中吸取自己生命中一直付之闕如的大悲苦大歡樂。我算明白了,那樣子找尋人生意義,簡直如同捕風捉影,太過渺茫了,然而舍此我將墮入更大的空虛。
圖書館昏暗的燈光越來越蒼老,我的目光在一排排夯實的書架上來回逡巡,心想,將所有的字,無論它是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漢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阿拉伯文,或者古印度的梵文、古希臘的拉丁文、古埃及的楔形文、古華夏的甲骨文,甚至還有女書這種早已僵死的文字,歸在“人生如戲”的杏黃旗下,無非落實成兩類:一是喜劇,二是悲劇。難怪弘一法師於圓寂前夕所書四字為“悲欣交集”,其所悲者,生如蜉蝣暫棲;其所欣者,死如逝光長寂。兩種劇目上演,喜劇的角色隻有少數幸運兒才得分派,悲劇的腳本則人人皆可痛書一筆。
大美彈指即破,深愛轉瞬成空,貌似堅強的生命原本脆若葦草。這樣也好啊,觀劇者一再看到悲劇猩紅的帷幕拉開而又掩攏,升起而又垂落,連台好戲催人淚下。在莎士比亞眼中,激蕩奔放的人生頂多隻有短短五幕,而本就稀薄的幸福之中摻雜了不計其數的失望、猜疑、苦悶和誤會。男女主角不遺餘力的演繹將戲劇一步步引向高潮,直抵最決絕的境地——生命猝然斷裂,揮灑熱淚吧,你徒有仁心仁術,卻無法援手。